在邹城城区南方分布著一条特殊的构造线,在这条构造线上大大小小地分布著峄山、铁山等七座山峰,其中有三座山的名字十分整齐——护驾山、接驾山以及唐王山。这三座山的名字都和唐太宗李世民有关,背后想必是有一些历史渊源的。
三座山中,护驾山离城区最近,开发程度也最高,所以我们从它开始讲起。
邹城现存的县志中,最早的一篇为明朝嘉靖年间的《邹县地理志》,由时任邹县知县的戴光主修。这部志书的第一卷便记载了邹县的山川河流,但在这其中,我们完全找不到“护驾山”这三个字。
所幸,《邹县地理志》中有一张邹县地图[1],在这张地图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如今护驾山所处的位置,在明朝嘉靖年间被标注为“阳山”。而在这部县志中,对阳山的山名来源记载为“以其居城东而高,故朝之日光先出此焉”[2],这与当前的主流观点完全不同——现在一般认为护驾山名称直接来于一则关于李世民的传说,传说李世民在隋朝末年战乱中逃避追兵,平地崛起了一座大山帮助他挡住了追兵,此后这座山便被命名为护驾山——这当然是一个无厘头的传说,它还有另外一个比较合理的版本,说是有人在护驾山处带兵护驾,打败了追兵,护驾山由此得名。但无论如何,主流观点都认为护驾山得名于李世民,并且“自古人们称之为护驾山,无名称变化”[3]。
继续查阅古代史料,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86年)的《兖州府志》、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的《邹志》以及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的《邹县志》都把护驾山称为“阳山”,完全没有提“护驾山”这个称呼,可见护驾山本名为“阳山”,并且至少直到1715年都还没有出现“护驾山”这个称谓。
转机发生于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编撰的《乡土志》,在这部志书中,护驾山的正式名称依然是阳山,但却在其介绍中明确写出了“一名护驾山”[4],更可喜的是,在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的《山东通志》中附带了一张邹县地图,地图中对护驾山标注的名称是“护驾山”,而在山北的因利渠[5]南岸却又标注了一座“阳山”,看来制图的人不是邹县本地人——他如果来过邹县,就会发现因利渠南岸是一大片平地,哪有什么山?
由此可见,“阳山”向“护驾山”的名称转变发生于从1715年到1907年的将近二百年的时间里,而具体是什么原因,还要从之后的县志中找寻。
在八十年代,邹城县志编写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1986年的《邹县简志》便是成果之一。《邹县简志》中对邹城的大小山峰都有记载,护驾山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它在这部志书中不叫护驾山,也不叫阳山,而是另一个更接地气的名称——胡家山。而就在胡家山旁边,恰好有两个村落,一个叫大胡庄,一个叫小胡庄[6],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胡家山”和这俩胡家庄绝对脱不开干系。
对于胡家庄的名称来历,《邹城市地名志》中记载:“相传唐太宗东征路经此地有人救驾,村南山得名护驾山,村得名护驾庄。”[7]这样看来,似乎胡家庄的本名是护驾庄,而且和护驾山同时得名,但果真如此吗?
胡家庄清朝之前的历史,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康熙年间的《邹县志》中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在这部志书中并没有记载“胡家庄”,但是在胡家庄所在的西韦社下记载有一个“胡马村”,而在光绪年间的《乡土志》中,西韦社名下的胡马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胡家庄和马家庄两座村子。
由此可以推断,在康熙年间之前,本不存在“胡家庄”这个村子,胡家庄和马家庄本为一体,在康熙到光绪这两百年的时间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胡马村分裂为胡家庄和马家庄,胡家庄的规模和影响力都比较大,以至于它旁边的阳山开始被民间称为“胡家山”,到了清末,“胡家山”被进一步讹传为“护驾山”,这才有了护驾山现在的名字。
和护驾山类似,南侧的接驾山本来也不叫接驾山,而是叫“接舆山”,明朝嘉靖年间的《邹县地理志》对它的名称来源有着详细的记载:“形如两车相接,故名。”[8]可见,接舆山本意是两辆车连接起来,而非迎接帝王的圣驾。
接驾山的名称演变过程远比护驾山复杂,由于距离比较近,它常常作为护驾山的姊妹山和它同时出现,清末护驾山改名之际,接舆山逃过一劫,在阳山最终被改名为护驾山的《山东通志》中,接驾山还依然被标注为“接舆山”,但是到了1986年的《邹县简志》,接驾山的正式名称突然就变成了“吉玉山”——这倒也好理解,吉玉对应接舆,这显然是一个典型的民间误传。
但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在2001年的《邹县地名志》中,接驾山的称呼既不是接舆山,也不是吉玉山,而是另一个奇怪的名字——吉家山!
按照护驾山的名称来源类推,吉家山旁边应该得有座“吉家庄”或者“吉家村”才对,但是事实上并没有,旁边仅有一个叫做九里涧的村子。至于“吉玉山”——邹城确实有一个吉玉村,不过这个村距离吉玉山足足有二十五公里,二者显然是没有关系的。
线索就此断了,我们完全不知道“吉玉山”是如何演变为“吉家山”的——这两个名称之间除了一个共通的“吉”字外毫无关联。
考虑到“吉家山”与“接驾山”读音类似,大体可以判断出接驾山的名称有两条并行的演变路线:第一条路线是从接舆山演变为吉玉山,这是读音上的讹传;第二条路线是从接舆山演变为接驾山,这是意思上的讹传。两条演变路线最终在二十一世纪会和,“吉玉山”与“接驾山”相综合,最后变成了“吉家山”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更加有意思是,“接驾山”其实是民间俗称,“吉家山”才是它的标准名称!
护驾山和接驾山得名于李世民的传说看来是假的了,既然如此,我们便不难想象这两座山会一脸坏笑地看向南方——看向唐王三山中地最后一座,也是命名最直接的一座——唐王山。
不用想了,唐王山的得名传说和护驾山与接驾山类似,而且也肯定是假的。
唐王山的地名演变要简单地多,它在明朝嘉靖年间的《邹县地理志》中被称为“唐口山”,在此之后的四百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改名,直到1986年的《邹县简志》依然将其记载为“唐口山”,然而到了2001年的《邹城市地名志》中却忽然改名为“唐王山”了。
唐口山改名的原因不难推测,它显然是受到了护驾山和接驾山两名前辈的误导,李世民东征的传说被直接拿了过来,又因为名字里带一个“唐”字,唐口山便被改名为“唐王山”。
值得一提的是,护驾山和接驾山可考的历史止步于明朝嘉靖年间的《邹县地理志》,在此之前的文献资料均已散佚,然而这部志书中对唐王山的名称记载却不一致,在附带的地图中,唐王山被标注为“唐口山”,志书的正文中却将其记载为“塘口山”,此举简直和2009年的《邹城市志(1991~2005)》在地图中标注“胡家山”而在正文中记载“护驾山”的行为如出一辙。
《邹县地理志》中对唐王山名称记载的不一致,似乎是在暗示著在“唐口山”为后世讹传,唐王山本名并非“唐口山”,而是“塘口山”,只可惜,这一猜测可能永远也得不到验证了。
如此考证一番下来,唐王三山中没有一座和李世民有关,说到底,李世民虽然在隋朝末年到处征战,但他根本没在山东打过仗,更没到过邹城,所谓李世民在邹城被人救驾的传说,只不过是空穴来风,而且相当晚近——直到清朝末年才出现。最先开这个头的大概是护驾山,人们在解释护驾山的名称来源时编造了这段传说,而位于护驾山旁边的接舆山也因此被人误认为是“接驾”之意,从而也和李世民的传说挂上了钩,挨着接驾山的唐口山因为名字里带个唐,结果又和李世民牵扯上了,于是被改名为“唐王山”。
唐王三山如此统一的名称,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连锁反应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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