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1951年7月,尚未完成博士論文的巫寧坤,懷揣著燕京大學的聘書,來到舊金山準備乘船歸國。李政道聞訊趕來,幫忙整理行李,並在巫寧坤的行李箱子上,寫下“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的字樣。7月18日,巫寧坤登上瞭開往香港的郵輪,李政道前來送行。在分手之際,巫氏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回國呢?”小巫氏6歲的李政道,很平靜地笑笑說:“我不想被人洗腦。”
二人揮手作別,巫寧坤此行,是放棄瞭唾手可得的博士學位,應師姐趙蘿蕤之邀,加入燕大西語系的陣營。此時此刻,他的心緒就如同“乘風破浪的哥哥”,期待著直掛雲帆濟滄海。後來的經歷,令人唏噓。1957年,巫寧坤被打成右派,從堂堂的大學教授,成為半步橋監獄的犯人……三年自然災害,他差點兒被餓死,好在他有一位天使般的妻子李怡楷,一直不離不棄。也許你會認為,“天使”二字有些誇張,但別急,慢慢讀,相信你會頷首認可滴。
01
巫寧坤,1920年出生在揚州。在他二歲那年,母親自縊身亡。之前,母親的精神就已失常。可見,巫氏從小就沒享受過多少親媽的愛撫。加上父親還是個聾子,傢境也不富裕,好在巫氏從小學業優秀,從初中起,就在當地最好的揚州中學就讀。高二軍訓時,巫寧坤與鎮江中學的汪曾祺,正好在一個中隊,兩人相識。沒成想,緣分使然,兩人在昆明又相遇瞭。同為西南聯大的學生,隻是巫寧坤在外文系,而汪曾祺在中文系,兩人相處甚佳。
雖說傢世有些坎坷,但巫寧坤從小就是個積極樂觀的孩子,常常發出清脆的笑聲。抗戰爆發後,美國飛虎隊招收翻譯,巫寧坤毅然投筆從戎。1943年,巫氏赴美擔任中國在癥狀受訓空軍師的翻譯。後來,他畢業於印第安納州曼徹斯特學院,又開始在芝大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就是在這裡,他結識瞭趙蘿蕤……朝鮮戰爭爆發後,燕京大學西語系的美國教授,要回國。此時擔任西語系主任的趙蘿蕤,為充實本系的師資力量,她想到瞭自己的小師弟巫寧坤。於是,就請校長陸志韋發給巫氏聘書。
寧坤,再見師姐趙蘿蕤,是在北京前門的火車站。在芝大,趙美女,一身樸實無華的西裝,風度宜人,是寧坤這幫小迷弟心中的女神,白月光。沒想到,此時的趙氏,卻是一身皺巴巴的、還褪瞭色的灰佈中山服,寧坤當時就有些驚呆瞭。這也不是師姐在芝大的風格啊,怎麼搞滴?這麼憔悴,好在風度不減當年。很順利,寧坤在燕京大學開始瞭他的教授生涯。又是一個沒想到,1952年院系調整,所有的教會大學均被分解,歸並到其他大學。而寧坤,被分到皇城之外的天津南開大學。當趙蘿蕤告知小師弟這個消息後,自己不禁失聲痛哭。的確,寧坤為瞭回國,放棄一步之遙的博士學位,投奔燕京。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看著小師弟任人擺佈。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在1952年11月秋風蕭瑟中,寧坤來到南開。
一般而言,比起天津,還是京城好啊,畢竟那是國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那個時代,院系調整可不是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滴。清華大學雷海宗教授,北京大學的鄭天挺教授,均被調到瞭南開,想不去都不行。巫寧坤,倒是“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既來之則安之。他沒想到月下老人給他安排的另一半,在南開登場瞭。
02
李怡楷,是南開外文系的三年級學生。這天,她與兩位男生來到瞭巫寧坤老師的宿舍,請教問題。聽巫老師講起他的從軍、留學經歷,淵博的學識,出眾的口才,巫教授在怡楷的心目中,高大起來。而巫教授對這位女學生,也很有好感。李美女,出生在天津的一個富商傢庭,是傢中八個孩子中最小的嬌嬌女。在她四歲那年,父親過世,但傢境依然殷實。母親王慈蔭,一直帶著孩子們一起生活在小洋樓裡。李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在怡楷15歲那年,她受洗奉教,即便在解放後,也不受影響。在此,很能看出,李美女我行我素的性格。而且,她還是個愛運動的女娃,溜冰、騎車樣樣在行。若有人騎車想超過她,那辦不到,定會追上為止。人與人之間,總是要講磁場的。感情的事情,真是說不清楚,總之寧坤對李美女,很有感覺。星期六晚上,巫寧坤就按照李美女給他的地址,來到李傢。沒想到,李傢上下對這位喝過洋墨水的巫教授,很有眼緣。雖說巫氏大李美女11歲,但天空飄著五個字,全都不是事。李母行走江湖多年,雖說是個女流之輩,但火眼金睛還是在線滴。交談之下,老人傢很認可這位巫教授的人品,認為女兒嫁他靠得住。
很快,在1954年7月8日,李美女一畢業,她就成瞭巫寧坤的新娘。那天一早,兩人騎車先到李美女喜愛的一傢教堂,在李美女祈禱的時候,巫寧坤就坐在她身後的一個位置上。接著又去瞭天津西開大教堂,請神父主持宗教儀式,隨後在一個傢庭食堂,與雙方老人一起吃瞭午飯,就算是他們的婚宴瞭。從此,巫寧坤有瞭自己的傢。作為南開大學外文系的高材生,李美女卻被告之,她在分配工作期間,卻去度瞭婚假。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她不能被分配工作。其實,真正的原因,還是在於李美女在解放後一直堅持自己的信仰,總是去教堂這等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明面上不會這麼說,心照不宣罷瞭。夫君寧坤,倒很支持妻子,信仰很重要,他也受洗成為瞭天主教徒。李美女賦閑在傢,更成瞭教堂的常客。
03
1954年年底,南開大學外文系事件爆發。外文系召開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討論會,巫寧坤、李天生等教授,按規定批瞭俞平伯的錯誤思想,話題逐漸轉向系領導,對其不民主的作風、學術水平低下,作瞭批評;同時,也對如何改進教學工作,提出意見和建議。輪到穆旦,剛講瞭一句話,就被會議召集人,氣急敗壞地打斷。穆旦見來者不善,轉身就走。在場的巫寧坤等教授,對召集人大為不滿,指責其粗暴蠻橫。召集人怒發沖冠,將幾個膽敢對自己不敬的教授,罵瞭個狗血噴頭,揚長而去。
當晚,南開大學將參加會議並發言的巫氏等幾名教授,定為“反黨小集團。”穆旦也在其中,即使他隻說瞭一句話。於是,反黨小集團的各位成員,被隔離審查。1955年,在全校大會上,巫寧坤被宣佈成為南開大學的頭號“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而且還是反黨集團的頭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怡楷,根本不在乎外界的評價,她深信自己的夫君,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堅定的愛國者。但她很怕夫君忍受不瞭這等屈辱,會采取極端手段結束生命。她總是安慰夫君:主保佑我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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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956年,寧坤夫婦,均被調到北京國際關系學院。同行的,有他的繼母、妻子還有五個月大的長子一丁。寧坤,依然當他的教授;而妻子,則成瞭資料室的管理員,也算在編人員瞭。雙職工,四口人,夫妻恩愛,倒是和美。原以為,出瞭狼窩,應是一片光明,未想到卻入瞭虎穴。
1957年,巫寧坤被打成右派,而且還是級別最嚴重的極右分子,要被勞動教養。巫寧坤天真地認為,勞動教養,就是去一個農場參加體力勞動。離傢前,他還帶瞭兩本書,一本是英文原版的《哈姆雷特》,一本是馮至編的《杜甫詩選》。當1958年4月17日,當學校用吉普車把寧坤送到瞭半步橋監獄看守所。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勞動教養,就是進監獄,當犯人。落差太大,那年,寧坤38歲。好在寧坤一直記得,臨行前一天,怡楷拉著他的手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每日每夜為你祈禱,堅守信念,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堅守對生活的信念。天主保佑!“
當犯人,意味著失去瞭自由。隨即,寧坤又被調至中蘇邊境的興凱湖農場,在那邊受苦受難。這邊,學校開始動員怡楷,與夫君劃清界限,離婚。可怡楷想都不想離婚的事,她可是有主見的人,再說為母則剛,再加上肚子裡的寶寶,她更是勇氣非凡。她對著學校領導說:”黨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巫寧坤有病,黨正在挽救他,我有什麼權利拋棄病人,再說,我是天主教徒,我們教會不允許離婚。“最驚人的一幕,在這裡上演瞭,天使在人間。怡楷把夫君寧坤比作耶穌基督,說他沒有罪,是你們非要治他的罪……
一個妻子,在風雨如晦的年代,能大義凜然地說出此番言語,著實是對丈夫莫大的信任與鼓舞。隻是夫君寧坤,暫時還不會聽到這些動人的話語。當然,學校領導也沒慣著怡楷,要麼離婚,要麼退職,兩種選擇,你看著辦。退職,在那個時代,國傢調控一切,意味著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意味著生存問題。但怡楷,還是毅然選擇瞭退職。可能,學校領導中,有人良心未泯,那時剛剛成立安徽大學,需要教職員工,這樣,怡楷就到瞭安大。右派的老婆,資產階級小姐、還是天主教徒,得,身份太特殊,隻能當個打字員瞭。怡楷,堂堂的外文系高材生,竟成瞭安大收入微薄的打字員。打字員就打字員吧,想不通又怎辦?算瞭,主會有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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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怡楷,生下瞭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嬰。當天,她就寫信告之自己的夫君,同時她還讓他為寶寶取一個名字。寧坤為女兒取名”一毛“,來自杜甫的詩句”萬古雲霄一羽毛“。這寄托瞭他對苦難中出生的女兒的厚望,希望女兒將來能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每隔一段時間,怡楷總會帶女兒一毛去照相館照相,並將照片郵給一直未見過女兒的夫君。有人說,三年自然災害,吃都吃不飽,哪兒還有錢照相呢?要知道,怡楷郵照片,是比吃喝更重要的,她郵的是一個念想,是清晰地告訴寧坤,還有一個傢在等著你,傢裡還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兒在等你。後來,寧坤被轉到位於唐山與天津之間的清河農場。
適逢大饑荒,餓死的農村人口,成百上千萬。讀過楊顯惠的《夾.邊溝紀事》,對那裡從事重體力勞動的右派現狀,有一顯性的表層理解,餓字壓倒一切。而在清河農場的寧坤,也避免不瞭饑餓的慘狀。那時,農場允許犯人傢屬送來食物。好在怡楷娘傢有著雄厚的經濟實力,可以從黑市買來高價食品,送給寧坤。但就這樣,寧坤還是浮腫瞭。這天,怡楷的二哥到清河農場,為寧坤帶來一包餅。臨走前,寧坤發現,二舅哥的口袋裡,好像還有食物。一摸之下,果真是,是二哥回傢路上的口糧。寧坤,二話不說,據為已有。二舅哥實在沮喪,隻能空著肚子回傢瞭。
多年以後,寧坤在自己的書中,坦承自己不是人,竟活生生地奪走瞭二哥的路途食品。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二舅哥再餓,也隻是一頓兩頓三頓飯的問題,不會有生命之憂;而寧坤,就不一樣,多一份口糧,意味著他在農場能夠多存活一天,生命延長一天……道理很簡單,生活很骨感。終於有一天,寧坤寫信給妻子怡楷,自己已經浮腫多天瞭,生命將會不久於人世,可能這是最後一面瞭。來吧,快帶著女兒來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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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一毛三歲生日那天,母親帶著她來到瞭清河農場。面對著一位蓬頭垢面的可怕男士,母親讓她喊爸爸。一毛怎麼肯呢?之前,她住在姥姥傢,跟著三個表姐一起,是喊二舅叫爸爸的。如今真爸爸在眼前,但在一毛幼小的心靈中,是不會瞭解這一切的。
怡楷望著行走在死亡邊緣的夫君,決定開始她的救夫計劃。她開始去北京,找到國際關系學院的校長,陳述求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領導總是這樣,是不會輕易給自己找麻煩的。但怡楷堅持,丈夫的生命高於一切,再說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要被餓死,於學校自身,也是面子無光啊。最終,領導決定為巫寧坤申請保外就醫。
一個延伸,當怡楷去北京為夫求情時,她還找瞭為高級領導做保健醫生的親戚,請他幫忙。未成想,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即便是親戚,也要看眉眼高低,人傢壓根就不理這茬,人性的涼薄,由此可見。
好在,1961年,寧坤終於可以邁出農場,來到安大,妻子工作的地方,一傢人終於團聚瞭。雖說,食物有限,但不至於餓死,畢竟是城市,怎麼都會定量供應食品,生命之憂倒可放在一邊。1966年,文革爆發,寧坤一傢又成瞭專政對象,下放農村。心安即是傢,比起清河農場向死而生的日子,寧坤倒是隨遇而安,一傢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妻子,就是傢中的定海神針。終於在1979年,寧坤調回北京的原單位,國際關系學院。
之前,在寧坤來到北京申請評反的一天,很偶然,他在報紙上看到李政道來華的消息。他趕到北京飯店國賓館,見到瞭昔日的芝大校友。隻是一個是諾貝爾獎金的得主,國傢政要接見的貴賓;一個卻是剛從牛棚裡放出來的牛鬼蛇神……問世間造化為何物?此為最鮮活的例證。寧坤不禁在想:如果在1951年,我們彼此掉瞭個兒,我留在美國,李回到中國,那又是什麼樣的境況?隻是,人生沒有假如。
曾經有學生問過巫寧坤,您經歷瞭那麼多苦難,就沒有怨言嗎?寧坤答,連國傢.主席都沒能保住性命,而我活下來瞭,我有什麼可抱怨的呢?走過瞭那段蒼茫的日子,寧坤又把自己的經歷,用英語寫瞭回憶錄《一滴.淚》,最後總結為九個字: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
他說,“持久的苦難決不僅是消極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饋贈。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串著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個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蕩氣回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升華。”
2019年8月10日,寧坤走完瞭他的一生。次子一村說,父親從來不覺得過往的那些事,是種苦難。他總說,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天生就樂觀,不樂觀的話,怎麼還會活到99歲?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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