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側重對比1994版（導演：Gillian Armstrong）和2019版（導演：Greta Gerwig）之間的差異（部分）。

我認為兩個版本均成功地體現出女性導演對現實的準確思考。我個人更喜歡2019版，它不僅強調瞭女性主義在當下的進步和困境，還從敘事模型、女性主義、美學等多個方面，為名著改編貢獻瞭多種可能性。當然，我的喜歡可能源於我的局限性，因為2019的現代性的主張更貼合我生活的時代，它有助於我理解影片想要表達的內核。畢竟，改編是建立在文化轉化的邏輯上實現的，從文字本文轉化為試聽文本的過程，必然體現出文化和心態在共時性和歷時性上的變化和分化。

-小說

在19世紀美國女權運動萌發的背景下，盡管小說從標題開始就可能被認為是對女性的貶低，但由於作者所處時代的局限性，即受制於當時出版業和消費市場處於男性控局的局面中，這部19世紀的小說在其時代框架內無疑是一部女性寫作作品，具有獨特的女性氣質表現模式。事實上，這本小說表面上是在處理美國問題，即內戰，或者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它也在處理廢奴主義，但它對維多利亞時代的現實主義有很大的影響。換句話說，在處理一群女性角色時，小說廣泛運用瞭元虛構實踐（metafictional practices） “突出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差距”(Praisler, 2005) 。

小說講述瞭一群女性在男權社會“失去”男性（父親）後的生活，劇情圍繞著幾位處於貧困階級的女性如何應對復雜而苛刻的現實展開。從小說的第一句話 “沒有聖誕禮物的聖誕節不是聖誕節”這樣對貧困極端的不滿的態度到最後她們開辦瞭女子學校，致力於改變女性無法接受教育的現狀；從奮力地在底層掙紮求生的開端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結局，小說把女性那種獨有的堅毅和柔軟並存，現實與理想共生的生活態度具象地呈現出來，可謂精彩萬分。然而，反觀作者的現實生活，依然可以看到她不得不夾在當時供應商、出版商、消費者之間的困境，以及她為瞭使作品成功發表而做出的妥協和讓步。

-1994版

1994版本是一個典型的線性敘事，它重點反映瞭父權社會下戰爭中的女性生存現狀。影片一開場就展示瞭冰天雪地的環境，母親踽踽獨行回到傢中，緊接著她受到瞭女孩們熱烈的歡迎。門外的數九寒天被一扇門隔絕，盡管傢中並不富裕，但大傢擁抱在一起，嚴冬變得沒有那麼可怕。每個女孩對貧窮有不同的態度，有人樂觀有人悲觀，鏡頭一一切過去，給足瞭她們表達的空間。整部作品中，與其說Jo是主角，不如說母親是主角，她的思想貫穿始末，架構起瞭作品想要表達的核心理念：善良、勇敢、智慧和母性是女性身上最為閃光的特點。

這樣的塑造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挑戰瞭當時的父權秩序，母親並不一味主張女孩們遵守“嫁給有錢人”和“不準出去工作”的社會要求，反而用無限的溫柔和無與倫比的智慧教導每一位女孩勇敢的做出自己的選擇。

最為典型的“母親”為核心角色的敘事環節有，1）父親病重，母親前往照顧，Beth卻在這個過程中重病，其餘姐妹和醫生束手無策，最終母親被召回。影片展示瞭她回到傢後，沉穩地指揮所有人行動，Beth被成功救回。也就是說，在所有人幾乎放棄希望的時候，母親的回歸為傢庭帶來瞭生機；2）在姑媽把遺產留下後，媽媽在不經意間提到，這裡應該被改造為學校，最終，這成為瞭Jo留下哲學教授的理由，也成為瞭女孩們的理想。

另外，女性主義觀點被直白地反復呈現。例如Jo懷揣著一些不安，面對幾位侃侃而談的男性時，表達瞭“女性不是因為她們善良和美好才擁有選舉權，而是因為她們是人，所以理應享有選舉權”的觀點。鏡頭一面全景的交代瞭Jo坐在一群男人中，一面環繞地呈現男人們議論時那理所應當的態度，然後運動鏡頭給到瞭Jo的中景，她正一臉的不認同，卻無法插話，然後教授給她倒瞭一杯酒，並體貼的提供瞭一個契機，使Jo終於有機會表達觀點。這樣的手法精妙絕倫的諷刺瞭所謂“理性”的男人們按照“最為客觀公正”的理念構建政治時，心安理得地站在高位把女性置於“二等公民”的位置，並無所顧忌地把有利於自己的道德觀安裝在女性身上的時代表征。與此同時，教授發自內心地尊重Jo的態度一並躍然眼前，這為他最終贏得Jo的芳心鋪墊瞭基礎。而更為有趣的是，影片的最後，教授在大雨中無比落寞的說起瞭自己被邊緣化的身份，“有口音”使他在找工作時備受排擠，又一次將當時的社會問題拋出。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性導演不僅將視野放在女性問題上，還一並關註著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男性的問題，這樣的視野令影片的分量更加厚重。

誠然，如果談論局限性， “母性”的刻板呈現難免被詬病，沒有人能夠完美到無時無刻都保持著無私奉獻，即使她是母親。瑪奇太太，也就是女孩們的媽媽，她生活在在傳統的父權社會中，選擇貧窮的瑪奇先生結婚（這本身就構成瞭對當時社會的批判），她主張堅持“愛”，即使生活再困窘，也要采取實際行動幫助更為困難的鄰居。在與女孩們的相處時，她不僅格外註意收斂脾氣，而且能夠適時地給予建議，對待不同女孩的選擇，她都予以最高程度的支持和尊重。再反觀她本人的生活狀況，遠是一副面對困難擁有無限能量的女性。這樣一來，其餘幾位女孩成為瞭繼承者的角色，Jo和Amy繼承瞭母親的反叛，Meg和Beth均成長為19世紀美國社會完美傳統女性的典型代表：為瞭傢庭犧牲愛好和事業，溫柔，嫻熟，善良，隱忍，任勞任怨（顧，2020）。換句話說，影片不斷地展示母親幾乎“神性”般地承擔著“愛的供養者”這一角色，強調瞭母性的溫柔在傢庭教育中的核心地位。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道德規范實質上依舊占據著主導的位置。

因此，我會更喜歡19版的呈現。例如，母親有很多次脆弱無助的時候，她痛苦地捂著頭，不知所措地面對著生活的亂象；在一個女兒死後，她無助地靠在另一個女兒的身上，痛哭流涕。脆弱不會遮掩她的堅強，反而讓我們看到瞭最為真實的女性的一面。

另一個局限性，就必須是愛情敘事的表征，尤其是Jo的部分。盡管，Jo的愛情對挑戰瞭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她仍然沒有選擇所謂上流社會的伴侶，而是忠誠於自己的判斷，選擇瞭動心的人。但是影片過度合理化瞭Jo和教授的愛情，使它成為瞭生活中非常珍貴和美好的部分，也提供瞭足夠的理由，說明Jo為什麼會愛上教授。然而，放在改編的語境下，這樣的呈現就變得有些尷尬。不是說女性不被允許談戀愛，而是它忽略瞭作者在當時的那個時代創造這樣一個男性角色的意圖，而這個意圖，在2019版被極致地呈現出來。

-2019版

敘事形式貼合半自傳體的小說，是我認為影片最為精彩的部分。非線性敘事，從倒敘到插敘，影片實現瞭從小說到現實的合理跨越。影片開場是Jo在紐約的生活，這段劇情位於小說中間，導演選擇從這裡開場，精妙的模糊瞭現實和虛擬之間的差異。更精妙的地方在於，從一開始，男性編輯的形象就承擔起瞭既諷刺又“權威”的資本傢的任務，他不留情面劃掉瞭Jo的作品，卻答應Jo出版，和他強調女性角色必須在結尾時結婚，這些都暗合瞭影片的女性主義內核。正如周（2022）提到，非線性敘事重新改變瞭敘事文本所關註的核心對象, 原來被 評論傢所津津樂道的傢庭關系、 超驗主義、 個人美德等具有建構意義的元素, 在這種敘事模式下很大程度地進行瞭削弱, 而電影文本通過這種弱化的方式, 為主人公重新賦予瞭更加符合當下價值體認可的、具有明確現代性意義的新內核。換句話說，影片通過不斷地打斷原著的線性敘事，不僅成功地把符合當代價值體系的意識形態融入作品中，還盡可能地打斷瞭男權體系的環繞。因此，與94版相比，19版把視角從傢庭敘事對焦到個體，這更符合當代價值體系表征。

其次，當代女性主義文化得以充分表達。

1：母親的形象更加圓融。不再贅述。

2：姐妹們的形象更加飽滿和多樣。比如說Meg，她在一開場就購買瞭50英鎊的絲綢，然後懊惱地坐在臺階上，為自己的虛榮心感到恥辱和沮喪。隨著影片的展開，我們知道瞭她嫁給瞭傢庭教師，夫妻過著不富裕的生活，這筆錢對於傢庭來說是難以負擔的。可是她並沒有在一開始就向丈夫道歉，來質疑自己的道德“低劣”，或者是朝著丈夫大吵大鬧，來抱怨生活的艱辛。他們用瞭一種近乎和諧的方式，討論瞭傢庭艱難的處境，進而帶出瞭愛情和面包之間似乎難以逾越的鴻溝。Meg痛苦於貧窮，但又選擇瞭貧窮，這似乎看起來是非常矛盾的，可是換個角度，從她生活的環境來看，母親的“愛”的教導始終紮根在她的內心深處，這註定瞭她會選擇“愛”而不完全是物質。影片並不否定她“物欲”的一面，同時也還原瞭她“脫俗”的一面，這讓她更加真實和立體。夫妻和解在溫情的擁抱中，丈夫表示自己可以不要新衣，把錢省下再為她置辦美麗的衣服，她卻表示已經把佈料賣瞭。因此，階級矛盾被“愛情敘事”淡化，影片依然執著地強調著底層在結構性壓迫中的掙紮，同時把女性在婚姻中的樸實的選擇忠實的還原。更緊要的是，影片註重表達的是女孩子之間的差異。Meg並不像Jo一樣，一開始就對婚姻制度充滿瞭質疑，她願意服從社會秩序的同時，又保留著內在的美好。即是說，她一面使自己不像Jo一樣，由於拒絕進入婚姻而備受嘲笑；一面又堅持嫁給非貴族的傢庭教師，與傢人們堅實的綁在一起，即使這讓她同樣難以逃脫被嘲諷的命運。女性艱難的處境被具象，正如Meg所說，女性沒辦法取得收入，所以她沒辦法花自己的錢購買喜歡的東西。說這段話的時候，她的神情是那樣悲愴和無奈。於是，影片不失溫情地批判瞭那個時代的社會制度。

其次，姑媽的形象讓我欣喜。她從那種原著中輕描淡寫式的描述，變成瞭一個非常具體的，同樣具有批判精神的女性。她一再對Amy說，你一定嫁給有錢人，你是全傢的希望瞭。然後又固執地保持著單身狀態。在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全景鏡頭中，Laurie的爺爺邀請她跳舞，她瘋狂搖頭的行動被有意無意的展現出來，說明瞭她著意與男性保持距離的狀態。那麼，她對嫁給有錢人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呢？她理直氣壯地說，單身是因為我有錢。換句話說，她的意思是，婚姻就是為瞭經濟，一種女性不得不附庸在男性的經濟狀況的制度，而這樣的制度，她拒絕加入。另外，她把遺產留給瞭Jo,盡管她生前似乎格外瞧不上Jo的反叛精神。不認可對方意識形態的人，是不會把巨額的遺產留給她的。所以，姑媽的反叛精神實質上非常強烈。

Jo,一個從頭到尾搞事業的女性。影片采用瞭某種程度的主觀視角，來表達Jo作為主角的想法。譬如說，影片始終跟隨著Jo的行動展開敘事。然而，實質上，Jo被更多的作為一個外來者的形象，半參與式的加入環境中。影片開場到結尾，充斥著Jo的變化。從在辦公室中不肯給自己的作品署名，到最後堅定的要求擁有版權，並與出版商智慧地周旋，都突出著她的成長：從不肯融入社會到融入社會，從不自信到自信，從不成熟到成熟。

我認為最精彩的有兩個點。其一，Jo拒絕瞭Laurie的求婚後，在Beth死後感到瞭後悔。影片還原瞭女性的軟弱，面對婚姻制度的無力。她說，我想要被愛，我太孤獨瞭。每個人在成長中都會感受到強烈的孤獨，我們在愛和被愛中掙紮，一面想要勇敢地、主動地追求喜愛的人，一面又渴望著被人深切地愛著。然而，正如上野老師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一書中指出，異性戀關系，與其說它連接起性別不同的彼此，倒不如說連接起處於這種關系中並擁有共同利益的同一性別的人。從父權制的角度來說，資本主義也隻是父權制下的一種制度性的變種而已。因此，我們可以把Jo這個階段的表述理解為一種“軟弱”，當她對自己感到迷失的時候，當她需要找到共同利益的群體時，當她失去瞭Beth時，她就想進入到一種制度性的保護中，在那裡，她不需要再保持著警醒、探尋和勇往無前的精神，畢竟，這是一件很累的事。我們都會有軟弱的時候，這是人性的一部分，軟弱不會讓我們看起來不美好，反而會讓我們變得特別漂亮。比如說，影片把Jo棄筆的階段和她想要和Jo結婚的階段放在一起，不僅充滿張力的把人物的層次感呈現出來，還把女權主義的思想融入其中，這是其充滿進步性的一點。

我必須指出，女權主義並不反對結婚，它隻是想要表達，請在客觀看清婚姻的全貌之後再做出選擇，畢竟，父權制的存在始終對女性不夠友好。它不僅想要女性保護好自己，也想要願意嘗試接受平權思想的男性保護好自己，這樣才能使大傢都走向幸福的方向。於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影片自然地銜接著Laurie與Amy的婚姻，我願意相信他們是幸福的，他們是一種人，都有一些喜歡藝術，但都沒有那麼執著地追求不切實際的藝術。但Jo不是這種人，她充滿瞭理想主義的色彩，必然無法與Lauire成為夫妻，所以臺詞才會一再說，如果我們結婚，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

其二，當Jo找回自我後，她完成的《小婦人》的寫作。這裡必然要提到她的婚姻，影片明確地給出瞭一個可討論的空間，即她到底有沒有結婚。我個人會傾向於沒有，Jo單身到底，而那個教授更像是一個“添頭”，為瞭滿足當時寫作風潮中要求女性角色必須滿足已婚的結局。這樣的改編，正如前文提到，它模糊瞭現實與虛擬，與其說它構造瞭HE的結局，不如說它致力於打破女性必須走入婚姻的結局。與影片開場遙相呼應，在結局時，Jo和教授的擁抱顯得特別倉促，導演似乎草草收尾，吝惜於更多的鏡頭來呈現Jo的美好愛情，反而花瞭更多的篇幅在Jo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的過程和《小婦人》的成功出版。最後的剪輯，書籍的出版和女校的籌備同時進行，暗示瞭這兩件事同步進行的時間線索，更進一步強調Jo的目標是寫作和開設女校，而不是進入婚姻。由此，影片以Jo拒絕進入婚姻諷刺和批判瞭當代婚姻制度，暗和著當代女權主義話語實踐。因為自女性書寫的浪漫小說誕生以來，它備受女性主義批判的一個點就是，女性必須嫁給一個富有的男人，擁有美好的愛情結局。這樣的表述為女性提供逃避空間，以至於她們可能越來越不切實際。總之，經由巧妙的批判，回歸自我，尋找自我價值，就成瞭影片的核心話語。

題外話，說到Laurie和Jo的結局，我會認為94版更加美好一些。Lauire說，我一直覺得應該成為你傢的人。反觀他們二人的相處，這樣的結局讓人沒有那麼難過，因為他們不必再分離。Lauire不再孤獨，Jo也不必妥協。

總之，從女性運動到婚姻制度，影片始終保持著批判的視角，與社會現實緊密相關。

-局限性

本文最大的局限性在於對鏡頭語言的進一步理解和表述，這是因為我隻看瞭一遍，旨在簡短的記錄大量的靈感。對女性角色的能動性、自主性、女性主體地位的分析都是有限的。事實上，兩部電影都或者斬獲、或者提名瞭諸多電影獎項，是值得反復觀看的女性主義影片。

引用：

顧環.(2020).從奧斯卡獲獎電影《小婦人》看女權主義的現狀和困境. 新聞研究導刊(13),99-100+229.

周建英.(2022).《小婦人》電影敘事改編的現代性建構. 電影文學(03),147-149.

Gheorghiu, O. C. (2015). From 19th Century Femininity in Literature to 20th Century Feminism on Film: Discourse Translation and Adaptation. Anchor Academic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