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的《陶庵夢憶》(下文將簡稱《夢憶》)是晚明散文的代表作,與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和周密的《武林舊事》都是追憶文學的經典。
歷來很多學者對於張岱寫《夢憶》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希望通過文字去懺悔,也有人認為他是在自嘲,還有人說他在發出對以往生活津津樂道,卻不可復得的惋惜。無論如何,這都不影響《夢憶》作為一本具有文學意義的回憶錄。
所謂“觀字如人”,看一個人的文字可以知道這個人的個性。漢學傢史景遷,曾對張岱這人做瞭以下的評價:
若要我說,張岱寫《夢憶》的原因可以很簡單,他就是想要用文字去回憶平生。
張岱生於仕宦之傢,長於江南,傢族幾代人都是學者,唯獨他三十八歲仍考不中鄉試,或許文學才華本就不適合用於官途上,所以他最後也放棄瞭入仕。
張岱四十九歲那年,明朝滅亡,從此這位富傢子弟喪失瞭傢園與安逸的生活。他前半生錦衣玉食,晚年卻因國破傢亡,被迫隱於深山。
他在《夢憶》序中這樣形容自己的境況:
從榮華富貴到歷經苦難,張岱這一生還確實挺波折的。明朝的滅亡對他來說,是極大的打擊,回憶與蘊藏在心中的情感無處可去,也似乎無從說起,這種情感的累積終究化為文字。
在《夢憶》中,“回憶”是貫穿整本書的主題,而“回憶”本身對張岱就有獨特的意義。因此,他透過筆下的文字抒發對往事的回憶之情,這其中包括瞭對傢族與故人的思念、對人生如夢的感慨以及對故國破亡之感。
張岱對於父叔輩的回憶在書中占有不少篇幅。他的父叔輩都是博覽群書的文人,因此張岱生於這一大傢族中,深受他們影響。
他的祖父張汝霖,幼古好學,博覽群書。傢中積累三代而來的藏書便有三萬多卷,據張岱描述,他的祖父“至老仍手不釋卷”,因此張岱喜書也是深受他祖父影響。隻可惜這眾多的藏書,後來經歷瞭兩次的災難,全部散失在戰火災亂中。
張岱的二叔張聯芳則是個愛好古董之人,張岱就曾在〈仲叔古董〉一文裡,寫過他二叔購買古董的過程及對古董的鍾愛:
雖然他的二叔贏資巨萬,收藏日富,但這些古物最終還是被三叔傢的表弟燕客在一日間私占而去。所以說,財物終究留不住。
除瞭二叔,他的舅祖朱石門也有許多古物收藏: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晉帖唐琴,數之不盡,張岱在《傢傳》中也承認,因為他的舅祖,張傢後來的宮室器具都極其奢美。
張岱在〈瑞草谿亭〉中多次提到他的堂弟燕客。在他的筆下,堂弟常急於大興土木,翻山倒水無虛日,耗費巨萬。燕客的浪費,隱含瞭張岱對人腐朽的無奈。或許當他看見戰火連天,傢國破亡,再回憶起燕客的揮霍,無奈與失望的情感就更深刻瞭。
《夢憶》記下瞭不少張岱在傢族園林的回憶。張岱的祖先遺留的園林不下十座,為他所有者也有幾座,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富傢子弟瞭。年少的張岱常在其中流連,也與朋友參觀瞭不少江南名園,所以書中寫瞭十多篇的園亭記。其中〈懸杪亭〉一文,便是他回憶少時讀書之地:
六歲那年讀書的地方,亭外亭內的環境依舊歷歷在目,可想而知他對往昔日子極其懷緬。張岱很喜歡懸杪亭,可惜這座亭園卻因為他二叔請來的一個堪輿學傢說是亭子有損風水,直接拆瞭。後來,張岱也隻能在夢中重遊兒時故地瞭,其中的不舍與嘆息都化為文字。
除瞭懸杪亭,張岱還有屬於自己的一間書齋。
張岱精細傳神的描寫重現瞭不二齋清雅的意境,包括室外的環境、佈置、竹樹。而從“瀟瀟灑灑”四字也可見張岱對不二齋的感情。他對那時那地的樂趣和怡然的感受,滲透著他的生活情調,可惜不二齋也已經不復存在,思之亦如隔世。
張傢的富裕還體現在擁有樓船和聲伎之上。他在〈樓船〉一文中回憶傢族所建的樓船,船上以木排數重交迭搭瞭一個戲臺,一次演戲,城中就會有千馀艘船來觀賞。
能造出風都撼動不瞭的樓船,你便可以想象當時的張傢有多富裕。
富傢子弟總有那麼幾味閑雅的愛好,張岱就特別喜歡聽曲,所以張傢有不下十多名聲伎:
這般繁華奢侈的生活,想想也是人生的享受。
然而,你會發現,張岱筆下所有美好的事物,無一例外,最終都成為夢幻泡影,隻存在於張岱的回憶中。
一切繁華過後,剩下的僅有往昔的記憶。
其實單看《夢憶》的書名,你便可知「夢」與「憶」在書中的分量。
在《夢憶》的序中張岱已經提到,所有的往事終如幻如夢,淪為記憶。若《石匱書》是張岱記的明史,那麼《夢憶》便是他的“生活史”。這是他對於生活的回憶,每當他憶及往事總是有所感慨,這種感慨歸根究底是張岱對人生的體會。
藏書傢伍崇曜在《夢憶》跋文中曾經說:
《夢憶》也一樣。
明朝的滅亡對張岱造成瞭重大的打擊,雖然他並沒有在這個朝代領過什麼功名頭銜,但半生的經歷卻使他深深體會到人生如夢,往事如煙。甚至這位曾經的富傢子弟,還提前為自己寫瞭一篇墓志銘,慷慨地總結瞭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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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掩飾他前半生富裕生活中揮霍的窮奢極侈,也不吝嗇描述自己後半生的潦倒窮困。從擁有一切的上層社會跌到艱難困苦的低層,張岱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這種今昔的對比。
人生如夢似乎是文學經典裡一個永恆的主題,從莊周夢蝶、黃粱一夢到南柯一夢,當主人翁醒來的一刻,便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虛幻。
但不同於張岱的是,他經歷的不是夢,而是確確實實的過去,因此當他的“夢”醒後,虛幻與現實的落差感就更強烈瞭。
或許對張岱來說,他更希望這一切都是個真的夢。
在《夢憶》序中,短短的幾行字已蘊涵瞭關於夢的豐富意象,西陵腳夫與赴宴寒士這兩則典故直接呼應瞭人生如夢的主題,前者是惟恐其夢,後者則惟恐其非夢。這便是張岱矛盾的地方,理智告訴他不能做這個“夢”,但感情上卻又對這個“夢”魂牽夢縈。
其實張岱比誰都清楚,他自己說的並不是夢,而是切切實實的回憶。無論是對故國滅亡的惋惜,抑或是對傢族故人的思念,這都是他希望透過回憶化為文字永久保留的。
仔細想想,回憶與夢的性質是有同異之處的,同的是它們都是一種意識流動,所以《夢憶》中的文章都沒有明確的分類,它不分歲月也不分門類,正正貼合回憶的散性特點。不同的是夢可以是脫離現實,但回憶即使與現實不盡相同,也會是建基於現實的。
順治三年,年屆四十九歲的張岱,顛沛流離,昔日的生活點點滴滴縈繞腦海,回憶如電襲來,一切恍如隔世。
當回憶化為文字的時候,記述就有瞭距離,這種距離是跨越瞭時光沉淀而來。這反而多瞭一種以第三者去觀察的視角,也體現瞭一種明明身在繁華中,卻窺看繁華外的感覺,〈魯藩煙火〉寫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繁華之外,煙火是絢爛的,但張岱的心卻是平淡的。正確來說,這個煙火絢爛的場景隻有對於年老的張岱才是平淡的。若是年少的他去寫同一場煙火,那這場煙火就註定是恢宏壯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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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一帶是張岱最喜愛流連的地方,這裡的繁鬧是前朝的縮影,如果故國未曾滅亡,〈西湖七月半〉眾生相仍會在,隻是一切都已經不復回,隻剩下回憶能給予張岱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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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岱巧妙地以平白的筆觸追懷明末的各種人與事,將人們日常生活、風景各種於其腦海中浮現的事物娓娓道來。他憶述明末靡麗浮華的城市生活和率性而行的“俗趣”文化氛圍,其中滲透瞭心中的失落及對故國的思念。
明代王朝根基遭連根拔起,以漢人為核心的皇朝統治權力被外族入侵搶奪,這一切是明朝純高自守的士大夫從政以來的惡夢,張岱則將這種驚惶失措的情緒躍然紙上。
《夢憶》首篇是〈鍾山〉,它以恭嚴繁贅的筆墨來敘述太祖朱元璋陵墓的異常和穆肅,第一篇就寫皇帝的墓塚,表面是描繪金陵的王氣,實際上卻以此來暗示明朝社稷江山崩壞巨變。
他以急遽的節奏講述瞭戊寅孝陵烏氣騰升,及壬午年間朱成國和王應華等人修陵毀傷地脈、泄破王氣之事。
眾所周之,明代自朱元璋死後就戰亂不止,無論是靖難之變、土木堡之變還是奪門之變都是一樁樁影響明國運的政變。盛世鋪設的奢華墓陵其實是目擊明朝衰落敗壞的見證人,前朝一代的浮光繁華也許在朱元璋死後,便盡瞭。
但你細細讀起來,又沒有過大的哀慟,張岱是以一種近乎平淡直白的方式,回憶前朝的悲愴舊事,但其實作為末代遺民的他,遭受的是慘烈的經歷,然而化為文字卻隻剩淡淡的亡國哀思,不煽情,卻通透如斯。
明亡後,這位末代遺民歷經半生浮華,不願進入清廷任職,選擇從衣食無憂的富傢子弟淪為窮苦平民,晚年毅然入山著書,以文字寄托餘生。
《夢憶》全書八卷,共一百二十二篇散文。書中內容題材廣泛,包括晚明江南的都市風情、園林景觀、茶樓酒肆、歌館無榭、演戲說書、工藝書畫、花草樹木等社會風俗和民情物態。
因此許多學者曾以歷史、文化風俗方面去解讀《夢憶》,指出張岱回憶所記下的經歷是呈現明代的“一幅清明上河圖”,甚至把《夢憶》歸納作“民情風俗小品”,但其實讀《夢憶》更不可忽視的應該是張岱文字所載的情深。
張岱是個史傢,他明白撰寫甚麼入文會使自身成為被記住的對象,所以他寫的《石匱書》足以使他在歷史中佔一席位,而《夢憶》更多是富有文學價值,張岱透過它梳理深淀在內心的良久的回憶,使他成為自己避居山中日子中重要的心靈寄托。
魯迅先生曾提出文學的自覺性源自個人的覺醒。張岱通過回憶追尋一個夢,這個夢是他的浮華半生。他用筆坦露自己的內心,從而勾起受眾的共鳴。
《夢憶》作為他的一本回憶錄,體現瞭回憶之於他的特殊意義,這本書是一場關於心靈永無止境的探索,在這場探索中他回憶故人、故事、故國,理清人生的價值與意義。
這位生死於明清之際的文人,在用他獨特的筆墨,為你極力鋪張一場燈火盛景的璀麗光影,向你娓娓道來自己的一生,那些關於繁囂的人與事,蘊含瞭他對傢族與故國的極致思念。
參考書目:
朱劍芒:〈《陶庵夢憶》考〉
吳承學:《晚明小品研究》
史景遷:《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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