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三姐妹說“我不要你管”

對於大多數公眾而言,那些發廊和夜總會的空間,是與他們隔離的另一個世界,活在那個世界的女性,就像被放逐的影子一樣,沒有靈魂,也沒有情感。《我不要你管》以一種敏銳的觸覺,呼吸到瞭這些影子原本具有的生命溫度,使這種經過瞭話語重重虛構的生活得到瞭部分真實的再現。

胡庶和他的紀錄片《我不要你管》

作者:黃小邪

起初知道“胡庶”這個名字是因為某一天我的信箱裡一封陌生來信。這個叫“胡庶”的人說他從加拿大學習紀錄片回來,很願意與國內做紀錄片的人交流。他說他拍瞭個以三陪女為主角的紀錄片《我不要你管》,告訴我他做的網頁,那裡有所有的故事。

為那些故事裡的真誠打動,不再以“邊緣人物邊緣題材”苛責,感受到拍攝者的態度,不是故作憐憫,也沒有利用某些東西嘩眾取寵。那時我知道他在貴州,一直與影像為伴。

後來收到他特快專遞來的VCD,他的作品《我不要你管》。有70分鐘。看的時候慢慢消除獵奇和戒備心理,覺得心裡很疼。也覺得鏡頭後面那個人,心情一定更為復雜。後來說起紀錄片,一直對別人講,那個叫《我不要你管》的紀錄片,那個自稱“胡子”的人,實在不應該被喜歡紀錄片的人們忽略的。

後來一直沒有怎麼聯系,直到有一次在《華夏時報》上,看到一個朋友寫的胡庶,知道這個人名字後更多的故事。

動瞭采訪他的念頭,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他一直在貴州的機房裡做他喜歡的《阿瓜西遊記》。幾次電話尋隱者不遇後,一個午夜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是夜貓子,一直夜裡工作的。就這麼聊瞭一個小時左右,手忙腳亂找瞭個采訪機放在聽筒邊,算是個電話采訪。

素未謀面,隻是覺得他口音奇怪,說話很有意思。那些玩世不恭後面是毫無矯飾的率真。

他說自己打漢字很慢。第二天還是自己寫瞭與他的主人公們相處、拍攝的時間表發過來。想象瞭一下他吃力打漢字的樣子。

胡庶紀錄片《我不要你管》,70分鐘。故事:貴陽郊外一個簡陋的單元房裡,住著楊紅、葉子姐妹倆和一個綽號“三溫暖”的女孩,還有楊紅的男朋友梁磊。他們的年齡都隻有19到20歲。三個女孩在夜總會“坐臺”,梁磊15歲開始作長途卡車司機,現在沒有工作,靠楊紅養著。每天午夜後他們都要去泡酒吧。楊紅和梁磊總在打架。梁磊喜歡上瞭妹妹葉子。大傢都很痛苦。後來葉子離傢出走,梁磊也回到雲南老傢。楊紅和“三溫暖”先後被抓,被保出來。後來,姐妹倆帶瞭兩隻心愛的小狗,回老傢過春節。

◇《我不要你管》劇照

導演訪談

黃小邪以下簡稱“黃”

胡庶以下簡稱“胡”

訪談時間2009年

黃: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胡:1998年10月的一天。在一個迪廳。那天我在喝酒,迪廳裡正放著震耳的“恰恰”。舞池裡,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引起瞭我的註意,一眼看去,比較特別——既瘋狂又天真。和她同來的還有另一個女孩,坐在酒桌前喝酒,表情要沉靜一些。後來我知道那個女孩叫葉子,旁邊那個是她姐姐楊紅。

黃:她們開始就信任你嗎?

胡:起初葉子隱瞞瞭她們的身世,甚至她們的姐妹關系。憑直覺,我知道她講的是假的,什麼父親是賣煙的大款,她出來是偷瞭幾千塊錢。反正我就隨便她說。我陪她們一直到天亮,聊瞭很久。她們覺得,這人還不錯。於是她們就和我不停地聊,聊瞭很多東西。

就這樣交往瞭一段時間,終於有一天,葉子突然對我說:胡子哥,我們不想再騙你瞭。我們是兩姐妹。我講真話,怕你瞧不起我。我就說,絕對不會。你是什麼人,不是因為你做什麼就是什麼人,而是你是什麼人就是什麼。葉子說,我們是坐臺的。我說,坐臺的也無所謂。你隻要有自尊,就不要怕。後來葉子講瞭很多。她們的父母已經離異,離開雲南之前,她倆曾經在傢鄉開過舞廳,招瞭不少坐臺小姐。後來生意不好,便自己跑出來做小姐。

黃:那時想拍她們瞭嗎?

胡:從那以後,我經常和她們在一起。但她們還不曉得我的意圖,而我那時確實沒有立刻拍片的打算。我覺得做片子首先是要做人,我能不能拍你,還是次要的。如果通過交談,能給對方一些東西,多少能夠產生一點影響就行瞭。

黃:後來怎麼搬到她們住的地方?

胡:那是1999年1月,貴陽下起入冬來的第一場大雪,氣溫陡降到零下。葉子和楊紅有好幾天沒在迪廳出現。我想起來葉子曾說,她們隻有一床薄被子。我買瞭六床被子,叫一位朋友找瞭臺車送到她們的住處。進門一看,四個人正躺在地鋪上,每兩人合蓋一床薄被,凍得發抖。又開始新一輪掃黃行動,姐妹倆隻能歇業在傢,錢很快就用光瞭。後來我每天拎著東西去看她們,天天帶她們去不遠的餐廳吃西餐,那裡比較暖和。一天晚瞭,她們說,幹脆你就住在這裡吧。從這天起,我就搬進這套單元房,有一個最真切的觀察視角。

之後不久,我對葉子說,我想拍拍你們的這種生活。葉子說:可能不行,你也曉得這種事情對我們會有哪樣影響。我就再沒提這件事情。那時候想,即使不能拍,也可以作為背景,更好地瞭解這些人。我那臺數字攝像機悄悄塞在隨身帶著的一個攝影包中。有段時間我幾乎忘記瞭機器的存在。

黃:這樣你更多地介入瞭她們的生活。

胡:是啊。她們對自己的謀生方式有一種很特別的說法:苦錢。“苦”在這裡是動詞,掙的意思。每聽到這個詞,我心裡總會有別樣的感覺。她們一下班,就一起去迪廳玩。葉子吐著煙圈說,過一天就是要玩一天,反正現在還年輕……玩累瞭,或者打架瞭,就回傢。酒吧是她們把前半夜掙來的錢在後半夜扔出去的地方,她們掙來的錢大部分流進瞭酒吧老板的抽屜裡。每次買單前,我要搶先一步,我告訴這些比我小10歲以上的女孩子:你們的錢是“苦”來的,不要亂花。

我經常和葉子、楊紅探討將來的命運,她們說:我不曉得未來,隻想趁年輕攢一筆錢。但直到相處三個月後,姐妹倆離開貴陽時,她們的錢夾裡仍然隻有200元錢。

從事這種行業的女孩子有一個特點,雖然她們能比一般工薪階層掙更多的錢,但她們的存單上大部分剩不瞭多少節餘,錢要麼換成酒精或者其它危險類“食品”,要麼買來一堆時髦衣服,要麼給瞭自己養的男朋友。她們不傻,她們隻是因為更需要感情和麻醉。她們看起來沒有約束的生活其實充滿惶恐和茫然。

黃:在什麼契機下,他們讓你拍瞭?

胡:有一次從酒吧回來,楊紅和梁磊又打得很兇。我已經麻木瞭,葉子也坐在一旁不作聲。沉默良久,她抬起頭說:幹脆,你拍吧!看看我們到底是什麼鬼樣子!我說:行。但是我先要給你講好,我絕對不會在你傢鄉播,而且,這部片子很有可能播不出來。我打開攝像機,開始隻是試著拍些零星鏡頭,也拍不到什麼真東西。

黃:怎樣消除機器帶給你們的隔閡感呢?

胡:有兩天她們特別苦的時候,叫我:胡哥,你一定要陪我們喝一點——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喝酒,也不抽煙——我說,好嘛。邊喝邊聊。那天談得特別多,也醉得特別深。後來,葉子、楊紅就開始瘋起來。大傢開始脫褲子, 你脫我的,我脫你的。她們又來脫我。我說:我自己來。脫得一絲不掛。她們說:“胡子哥全身都脫光瞭,還有什麼隱瞞的。”

話題從此打得很開。這些女孩子都特別有故事,楊紅吸過毒,她男朋友坐過五年的牢,也吸過五年的毒。唱獄歌、擺監牢裡的事……那天,我們都醉瞭。我和他們醉過很多回。和她們在一起醉的時間,恐怕比我這輩子醉的次數還要多。你隻知道,反正就這樣喝下去,管他的。但往往,我都能比她們晚醉一點,都能把她們扶回去。她們覺得我特別仗義。他們已經忽略瞭我這個每天拿著攝像機記錄他們所有生活細節的電視記者的本來身份,在這短暫的時光中,我們是一傢人,是朋友。事實上,我和她們已經相處得很深,快樂、苦悶都是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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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管》劇照

黃:你跟她們相處久瞭是不是覺得性別不是很重要瞭?因為你作為男性介入幾個女性的生活,而她們對你都很信任。

胡:因為我喝酒比她們能喝(笑)。所以每次喝完酒都是我把她們扶回去。她們可以若無其事地當著你做這做那,無所謂似的。其實這個也不是你裝出來的,不是你裝著和她做朋友,而是你內心覺得她真是你的朋友。你跟她們相處以後並不見得你給他什麼東西,但是起碼你知道人傢給你很多東西。做到這點我覺得這個片子拍出來以後播不播無所謂,因為你自己已經得到瞭很多東西。

黃:你在那裡住瞭多久?

胡:大約三個月。

黃:這三個月不停地在拍?

胡:對。但是這三個月真正拍的時間很少,更多時候是和她們在一起玩,也挺好玩兒的。

黃:你把別的工作都放棄瞭?

胡:對,基本上沒做什麼。

黃:在國內的獨立制作裡,不論劇情片還是紀錄片,邊緣人群、弱勢群體出現的頻率比較高,比如妓女或三陪女,小偷或同性戀,最近在國外獲獎的《海鮮》和《安陽嬰兒》女主角是同一職業:妓女。而紀錄片《鐵路沿線》和《群眾演員》也涉及到此問題。你的《我不用你管》為什麼選擇瞭三陪女作主人公?她們身上的哪些特質吸引你去拍?

胡:當時是比較好奇,後來覺得,她們身上有很多東西讓我明白瞭很多以前沒有明白的道理。以前不知道離婚對子女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和他們在一起之後才知道確實相當大。我們所見到的他們現在的生存狀態,你隻能是很膚淺地去批判他,實際上他到達這個狀態之前,可能走瞭兩萬五千裡長征那麼長的路,是慢慢過來的。但是你對他整個心理歷程如果不瞭解的話,你很有可能站在說教人的身份去批判他現在的生活。但你如果明白他走過的路,你會覺得你如果在這種背景下,可能也會是這樣。

以前一直拍正面向上、讓人良心得到凈化的人物,老師,幫助殘疾兒童的人,母親等,後來有點想拍道德規范跟正統社會不一樣的人,比如邊緣人群,父母離異傢庭子女,然後就去酒吧想要找這方面的人,就去泡酒吧,認識很多比較邊緣的人,晚上喜歡出來逛出來玩的。

黃:就是說開始並沒有打算拍三陪女?

胡:對。和酒吧的人混得比較熟,當時也沒想到會拍得到片子,因為人傢不一定會接受你的攝像機。開始我就拿著數碼相機到處去拍,給這些吧仔拍,給這些酒吧裡來玩的人拍,拍著拍著就拍到一些這樣職業的人。但是當時就是拍著好玩,拍她們的POSE的照片,拍瞭以後貼在酒吧裡面,慢慢就和這一群人混得相對比較熟一些。

黃:酒吧的人是不是對外來的機器很敵視?

胡:你不可能一開始就帶機器去拍,開始是拍照片給他們看。我總是去喝酒,喝瞭一兩個月,和酒吧經理都挺好的,大約每天就坐在那裡吹牛啊,接觸瞭很多類似(三陪女)的人,網頁裡我寫的很多故事,那些人都是在這裡認識的。

酒吧裡的鏡頭基本上不是偷拍。實際上你看到的很隨意的那些人,我和他們都是挺好的關系。包括後來去旅館的那個小女孩兒,還有跳脫衣舞的那些人。我在拍之前已經給酒吧贊助瞭很多錢(笑)。所有的賣酒的酒保啊,小孩啊,看見我都叫我“胡子哥”。我跟他們混得很熟,每次拿機器進去他們都說拍我拍我。

黃:你拍他們有沒有功利目的?

胡:當初拍的時候我想肯定有,但是你越和他們接觸,功利目的越少。當時還想,你接觸到這樣一些人物,人傢還允許你拍,你可能會拍出一個東西,別人可能沒有拍過,大約這就是功利目的。但是拍著拍著你會覺得把他們暴露出去,你自己和嫖客也差不瞭多少。是自己和自己思想的鬥爭。開始我覺得拍不拍無所謂,後來我也覺得播不播無所謂,我現在是覺得最好不要播。

黃:是怕影響他們的生活嗎?

胡:對。因為他們年紀還比較小,而且當時和他們接觸的時候交往沒有現在這麼深,個人感情投入得也沒有這麼多,後來呢就覺得,最好別用這些東西打擾他們,讓他們自己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吧。可能等他們大瞭以後,找一個適當的方式,再展示出來。

黃:這個片子最後剪成70多分鐘?

胡:對,本來有兩個小時,最後我把它壓成70分鐘。

黃:你的素材共拍瞭多少?

胡:小帶子可能有50盤。40分鐘的帶子。

黃:你拍瞭這麼多素材,以什麼樣的主線或者思路來選擇你想要的東西呢?

胡:就是我回憶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發生的主要事情是這些故事,然後我就把這些事情剪上去。

黃:我看你鏡頭用得很穩。

胡:帶瞭一個小廣角(鏡頭),多數場景是在室內拍的。

黃:是不是跟他們在一起久瞭,他們都把你和鏡頭當成朋友一樣的?

胡:這個講起來很庸俗,隻能說他們把你當馬桶而不是當朋友(笑)。隻是他們無視你的存在而已。好象大傢都是差不多一樣的人。開始是有一個女孩和我關系比較好。是妹妹葉子。我們兩個劃拳啊什麼的比較好。後來慢慢都好起來。因為每個人都有一些故事。尤其是跟梁磊,一開始都很拘束,開始都沒怎麼拍,都是亂拍的。楊紅和梁磊經常打架,打得特別狠。有一次,楊紅把隻穿瞭襯衣的梁磊趕到寒風凜冽的門外。我勸她,不要逼他在外面,太冷瞭。楊紅不同意,說瞭這個男朋友的種種壞處。最後我說,這樣,我出去陪他到別的的地方住。我找遍瞭周圍的小區,才把瑟瑟發抖的男孩子找到,陪他到小旅館睡瞭一夜。從那以後,我和他關系就特別好。

黃:你開始入住的時候是不是被他當作入侵者?

胡:倒也沒有這麼嚴重。隻是說他表現得不是很自然而已。就是有點POSE,總是要擺一個什麼姿態出來,後來慢慢就成為比較好的朋友。我慢慢也知道他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腦子非常聰明的一個人。

黃:你的這整個紀錄片很有戲劇性,甚至比劇情片更引人入勝,有懸念,跌宕起伏,尤其是梁磊和姐妹倆關系的變化,你事先有沒有預想這樣的效果?

胡:戲劇性和我沒關系。我預先沒有想過。也沒有想一定要把它拍成一個片子或者怎麼樣。

黃:那你到什麼時候覺得可以拍成一部片子瞭呢?

胡:就是我心裡想問的問題,覺得片子裡我拍的這些東西都能回答瞭,我再拍下去也是重復這些問題的。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的時候我覺得這個片子也差不多瞭。

黃:拍攝者的心情是不是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出現這樣戲劇性的東西增加片子的可看性,另一方面又會對被拍攝對象有些同情?

胡:實際上他們對這個片子根本無所謂。我做的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他們希望看看片子什麼的,梁磊最後說,希望他的孩子長大以後能看到這個片子,知道他的老爹是怎樣生活的。但是實際上他們內心裡根本就不把這些東西當一回事。我和梁磊在一起就覺得實際上我和他差不多。

黃:你沒有刻意偽裝過自己吧?

胡:不是偽裝,可能我跟他們就是一類人。我和他們在一起反倒覺得比和老師在一起舒服。以前我拍過一個老師,拍的時間也比較長,他一直幫助失學兒童,教他們學文化什麼的。我拍完他一年之後這個老師因為強奸罪被抓起來瞭,後來又被釋放。但是他被抓起來的時候有人就說不是老師本來壞,而是我拍片的時候把老師影響壞瞭。

黃:前一陣電影學院的獨立映像展出現瞭很多層次、形態各異的紀錄片,也引發人們對於紀錄片的很多思考,比如有的紀錄片因為過於介入被拍攝對象的生活,暴露瞭一些隱私,引起人們對紀錄片涉及的倫理道德的討論,你認為紀錄片導演應該何種程度介入被拍攝主體的生活?如何面對道德問題?

胡:恩……我想想這個問題該怎麼說……可能有的時候你想想,把人傢這些東西暴露出來確實對人傢不太好,但是相處的時候就覺得很自然的。很隱私的那些東西我還真沒拍,因為我拍的這些東西隻是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發生的事情的百分之三十吧。

楊紅和梁磊打架的時候我經常沒有拍,每次打架,你的確不可能冷靜地躺在那裡拍,都要勸架。因為他們打得很兇,都是要打就動刀子的,不過一般不會亂打。他們其實是很善良的生命,無論感情還是生存,都特別脆弱。盡管葉子、梁磊、楊紅經常打架,但他們從沒有襲擊過我,哪怕在大醉的時候。

黃:你的片中,姐姐用煙頭灼傷自己,你會保持冷靜去拍而不是制止她,這種感覺展示出來很殘酷,但是造成片子的整體效果很好,對於表現她們的生活狀態很有說服力,你自己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胡:你說她用煙燙自己的時候我好象表現得比較冷靜,沒有去制止她。但這是一個巧合,因為當時我不知道她在燙自己,我隻是註意到鏡頭要穩,我是在後來看素材的時候才知道她在拿煙頭燙自己的手。一般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我肯定是要制止她的。

我拍什麼,他們都不避我。包括她們高興時的瘋狂、痛苦時的自虐——她們一遇痛苦,常常會說:“唉,還是劃手玩吧。”我第一次聽見這話,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時,對方20多刀已經劃瞭下去,鮮血淋漓,然後,將煙灰撒在上面。無論葉子、楊紅還是“三溫暖”,手臂上無不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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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管》劇照

黃:我覺得姐姐和男朋友決裂那個晚上拍得很精彩,但是依舊很冷靜,你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子的?慶幸過自己遇上這樣好的細節麼?

胡:那是兩個人都很極端瞭以後發生瞭這麼一件事情,實際上前面還有比這更劇烈的場景,當時就沒拍,一直就在拉架,先是在一個酒吧裡面,把所有的杯子、桌子都砸瞭,然後再跑出來。我拎著攝像機追出來,當時以為沒什麼事情,就把攝像機打開,跟著跑,跑過來之後才看見這個事情。後來這個女孩兒也差點出事,她就在街上去撞汽車。後來大傢好不容易把這個女孩拉住。兩個人後來打車就跑。我趕快打瞭個的,到處找他們。後來終於找到瞭。

後來有人建議我:這種鏡頭多好,你不應該改變她(他)們的本來狀態,你隻需記錄就是瞭。但我做不到這一點。那個時候,你根本不會想到拍,最先想到的是把人拉開再說。而每次一拉開,我就後悔,怎麼沒開機!甚至葉子、楊紅、梁磊他們也為我惋惜:“你怎麼不拍啊?”

他們也很有意思,不管多厲害的沖突,一到第二天,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比如打架,菜刀、鍋鏟再怎麼亂飛——第二天,女孩子照樣收拾傢裡,男孩照樣幹自己的事情。一談到前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他們都還怪我:“胡子哥,你咋個不拍下來嘛?讓我們看看是怎麼打的。”一連鬧瞭幾次,我差不多要被折磨瘋瞭。拿著攝像機,根本沒有拍的念頭,隻想,這個事情怎樣才能瞭結。我甚至擔心很可能會有意外發生。

黃:當時你的心情該怎麼描述?

胡:恩……,實際上我可能和他們一樣,麻木瞭。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他們打架的時候,看見打成血淋淋的樣子,真是很震驚,後來我總和他們在一起,發現他們做遊戲的時候,虐待和被虐待的傾向非常嚴重,比如他們打撲克,輸的時候就用鋼勺敲腦門,而且不是輕輕地敲,是使勁地敲,往往到後來男女生都是一個大包在頭上,好象非要打成這個狀態才覺得,哎,今天打牌打得過癮。楊紅和梁磊不斷打架,不斷打架,我在那的那段時間,兩個人可能有七八次這樣的打架。到後來你都覺得什麼事情不是偶然的事情,在他們身上就是這樣的。

黃:從道德的角度來講你覺得應該勸架不應該拍,但是沒有拍到這些東西,你有時會不會覺得惋惜?

胡:我覺得無所謂,那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情……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基本的道德規范,在什麼狀態下你還能靜下心來拍,可能每個人定的尺度不一樣,有的人可能連這種尺度都不一定能接受。我定的尺度就是發生一些危險的時候不要拍。還有一些極端的,嚴重涉及個人隱私的,比如他們在自己房間裡有一些性方面的事情那我不拍。

黃:看得出來你的態度,這種態度也是被我們(及周圍看過此片的朋友)認可的。

胡:有些東西當時拍出來可能會更精彩些,但我覺得這個東西如果深下去是沒有止境的。

黃:這個問題關於導演介入被拍攝對象,與道德無關,就是你在拍攝過程中保持怎樣的態度?純客觀冷靜還是帶入感情甚至引導?

胡:我是想瞭解哪一部分的時候我就很註意地拍哪一部分,這一部分我拍到以後呢,有另一部分我好奇的呢我就會花更多時間拍那一部分。但並不是說你引導他做這種事情做那種事情,隻是說你把側重點不同的時間花在不同的地方。

黃: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三個三陪女和其中一個被女朋友養著的男人?我看似乎不是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他們,似乎是平視的,我覺得對紀錄片導演來說,面對這樣的被拍攝者,這種視角很難得。

胡:恩……因為他們瞧得起我(笑)。實際上從內心裡講我覺得我和他們差不多,我和他們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隻是我選擇的職業在外面看起來比他們高而已。但實際上我並沒有覺得我的思想境界比他們高多少。如果我是他們這樣的背景,雖然不一定走到這一步,我可能也就是個混混。

黃:你喜歡的紀錄片風格,簡約樸實,還是適當抒情?你如何實踐的?

胡:紀錄片的風格,我真還沒想過(笑)……我並不覺得紀錄片是個很神聖,偶像式的東西,我覺得紀錄片就是柴米油鹽,很普通的一個東西,覺得挺舒服挺自然的,那就挺好。可能抒情也能抒得很好。沒有什麼標準。

黃:那從你以往的片子中總結一下呢?

胡: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我比較喜歡歷史方面的東西,喜歡冷冷地看一些東西,因為以前我很好奇,古代人是怎麼上廁所的(笑),從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我都沒有把這個問題搞清楚,因為我覺得寫瞭那麼多歷史書,但是最基本的一個生活細節我們都不知道,因為他穿這麼多衣服他怎麼上廁所?我比較註意細節一些。

黃:後來你查明白瞭嗎?

胡:(笑)後來出去以後搞到一本畫冊,明白一些端倪,也沒有搞得更仔細。

黃:有時覺得配音有點出戲,大約是聲音冷漠而隔閡,你自己怎麼考慮的?

胡:是我一個朋友配的。他基本上沒配過音,我就說你平時怎麼說話你就怎麼說就行。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我就覺得他聲音的感覺和我比較像,他普通話比我講得好。(笑)配音配得非常匆忙,就在一個小機房裡面配的。但我還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黃:你現在還和這幾個人有聯系嗎?像朋友一樣嗎?

胡:有聯系。她們從夜總會出來沒有再做以前的職業,起碼葉子沒有。梁磊後來又吸毒又被抓起來瞭,現在還在監牢裡。兩姐妹現在是酒廊裡賣酒。

黃:片子裡還有你保釋楊紅和“三溫暖”的細節?

胡:對。本來片子比較長是因為後來她們姐妹倆回傢之後,我單獨跟“三溫暖”拍瞭很長時間。我是大年三十的時候把她保出來的,之後陪她去找工作啊,陪她去把身上刺的那些紋身什麼的除掉。後來又有一個老板包她當“二奶”。到夏天以後她說她要回傢瞭。

黃:在看到結尾的時候,有的朋友還覺得遺憾,就是你沒跟姐妹倆回傢去拍……

胡:到後面,我和她們已經有感情瞭。我說,片子可以不拍,但朋友一定要當。很多事情,如果你隻是把她們當成攝影的對象,總會有所表露。她們一旦察覺這種感覺,你就不可能和她們融洽地處下去。因此,你首先要在腦海裡把她們當朋友。

汽車開瞭,我上車送瞭一程,最終離別時,心裡有些發空。沒有想繼續拍,因為不想過多地介入到她們的傢庭裡。對她們來說這已經夠深的瞭,因為不可能讓人傢傢裡面再容納我。而且“傢”在她們心目中的概念可能和我們的感覺還不太一樣,她們覺得是很神聖的一個東西,像香格裡拉一樣的東西。後來找來找去自己也覺得“傢”其實很遙遠。兩姐妹的關系在外面非常糟糕,經常不說話,互相吵架,但是真正到關鍵的時候真是隻有兩姐妹在一起。

黃:那你這個片子你想以什麼渠道給別人看呢?想達到什麼樣的目的?

胡:我比較傾向於給一些社會工作者看吧。或者真是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的人。給這些人看我很樂意。看完這個片子你起碼可以聽聽這些小姐怎麼說自己的生活,很多人看瞭跟我講,不知道小姐原來是這樣生活的,哎,我覺得也就行瞭。起碼你多一份瞭解以後可能就多一份理解。可能下次你再看到這些人的時候你的態度就不是單純的鄙夷啊等等。

實際上拍到後來有點害怕拍,好像你拍她的東西越多越覺得你扮演的角色也不是一個很光彩的角色。當時不瞭解的時候還總是想,把這些東西都拍到,都拍到。所以覺得自己是劊子手,有想救她,可能受傷最深的還是你自己,到現在我都覺得挺矛盾的事情。

黃:覺得自己像窺視者嗎?

胡:我倒不覺得像窺視者,好像是個大嫖客(笑),好像比一般的還厲害,就是不付帳就跑的那種。十大惡人之首。

黃:拍這個片的資金從哪裡來?

胡:全是我自己的。

黃:你好象最近熱衷於世界各地旅遊拍風光片?

胡:就是因為拍這個《阿瓜西遊記》,到處走,通過這種方式拍各種景物。

黃:你覺得拍景物有意思還是拍人有意思?

胡:當然拍人。任何景物如果沒有人的話這個景色也荒廢瞭。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把自己當一個尋寶者的樣子,找到當地人,和當地人發生各種各樣的關系,然後去拍。

黃:是不是你很容易與別人接觸?

胡:我一直這樣,大約是天分。我一直是那種爛賤的花(笑),人傢覺得這個花挺好,擺在哪裡都挺合適,就是沒有什麼挑剔,這樣一個人(笑)。

黃:有沒有以後做劇情片的打算?

胡:有。我很喜歡這種東西。

黃:能否介紹一下你自己的成長經歷?以前在別的報紙上看見過關於你的介紹。

胡:(笑)好多話你悶在心裡可能還覺得挺自然,但是寫出來真是覺得很假。我是貴州人,在復旦讀的是電子工程,三年級時轉去讀新聞系。

黃:你畢業的年份(1989)對你有影響麼?我想起王小帥、婁燁,好象那個年份決定瞭他們拍電影的那種態度。

胡:我覺得有,而且影響很大。本來我是個非常崇洋媚外的傢夥,一下子就覺得這個真的沒有意思,很多東西都幻滅瞭。然後就變得比較玩世不恭,包括對愛情啊,包括對世界的看法。覺得都不是很神聖的事情。可能影響到以後看什麼很煽情的東西會很冷靜,冷冷地,很漠然的樣子。從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老年人。

黃:什麼時候出國的?

胡:99年10月,去加拿大多倫多。在加拿大,我完成瞭一個專題網站,把這8個月的采訪經歷和采訪筆記整理成故事告訴世人,出國前,我完成瞭以葉子、楊紅她們為主角的記錄片《我不要你管》。

2000年我從加拿大回來的。我在加拿大的時候,給他們講一些東西,也學一些東西。學的主要是電影方面的東西。

黃:在國外學習的經歷對你拍攝紀錄片有哪些潛移默化的作用?

胡:作用不是很大,隻是認清敵我(笑)。看到他們好像也就是這個樣子,隻是說在系統上挺好的。所以我回來以後感覺最深的一點是,他們每個人可能隻有半斤,但是加起來可能就有八兩。國內呢,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八兩,但是每個人都當自己是一斤(笑)。整個過程不是很專業化,很系統化,影響瞭拍攝者。

黃:不知你對國內紀錄片狀況是否瞭解,但好像有的作品有點嘩眾取寵,急功近利。

胡:我也感覺有這種東西。就像大學時候我喜歡寫詩一樣(笑)。真的,總是覺得有些東西要給別人看,給下一代人看的,其實沒什麼大不瞭的,不要把外界附加於它上面的東西看得太重。這樣,心態就會好一些。隻是把紀錄片當一個工具,說自己想說的話。

黃:什麼時候開始對拍東西感興趣的?

胡:可能我對圖像比較敏感,比對文字敏感,我覺得文字好象是個半老徐娘,風華正茂的時候已經過瞭。圖像還是豆蔻年華,很美麗。我以前比較喜歡拍照片,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下來。到電視臺以後實際上並不清楚怎麼拍,拍什麼。後來我自己裝瞭兩個“鍋”,可以收BBC啊,CNN什麼的,當時為瞭學外語,也看人傢片子怎麼拍。當時BBS每天播兩個小時的紀錄片,當時就看得很投入,慢慢學習怎麼拍。

黃: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對影像的敏感的?

胡:大學時候就有。我寫東西的能力並不好。

黃:現在做的是什麼樣子的東西?

胡:我不隻是對紀錄片感興趣,現在在做的《阿瓜西遊記》是把電視和卡通結合起來,把你所有的思想動畫化,把你的想法賦予一個角色,一個很搞笑的角色去做。“阿瓜”是個虛構的人,但是一直沒有露臉,他的目光好象就是我們攝像機的目光,我以攝像機代他去看這個世界,拍些東西,我們後期在編導上再加一些搞笑的元素,也可以加一些好玩的想法,把真實和你喜歡的虛構結合在一起。有點像《蠟筆小新》。《蠟筆小新》是成人把他的想法加在一個小孩身上。小孩比較可愛。“阿瓜”也是類似這樣一個人物。他總是想女孩兒很靚啊,類似這樣的想法。

黃:要做多長呢?

胡:七集吧,每集15分鐘。

黃:現在又對動畫片感興趣瞭?

胡:因為很多人喜歡看《蠟筆小新》,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以前不看動畫片的。我看瞭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但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以前看旅遊片嘛,好像教科書一樣的,也學到一些東西,但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玩”。我現在做的就是東西,它就是一個純粹的“玩”,輕松調皮就夠瞭。

黃:為瞭拍紀錄片,做過哪些積累?

胡:也沒怎麼刻意,就是以前錄的很多我覺得不錯的片子,時常會拿出來看一看。好的片子真的,你什麼時候看都是好。不管這個片子多老,都一樣。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封面圖片源於紀實攝影師趙鐵林作品“站街的姑娘”,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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