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诺曹(一个架空克苏鲁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驼背的爷爷穿着一件滑稽的小花袄,提着他的大号旅行箱,像往常一样推开了蓝仙女酒馆的门。

我手里抱着的曼陀铃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过重了。爷爷用肩抵著门,一手放下旅行箱,另一只手接过了曼陀铃。

不知为何,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手上磨得发亮的厚皮手套那种浅黄的颜色。

“快点进来呀,好孩子,再吹冷风就要感冒啦。”爷爷的脸上永远带着慈祥的笑。我虽然是爷爷收留的孤儿兼小学徒,可是爷爷一直都对我那么好。

酒馆里早已经坐满了人。他们都是本岛的渔民,打鱼收工回来。一个大叔对爷爷喊:“卡洛,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大家等你好久了!”

“老了腿脚不灵光了。”爷爷说。“再说我来得晚点你也会在这里等著呀,贝伯托,难不成你想回家去被你老婆骂?”

贝伯托的老婆是阿利库迪[1]全岛有名的悍妇。大家都哄笑起来。

爷爷打开旅行箱,拿出了道具。

那是三个提线木偶,爷爷精湛的手艺制造的。爷爷给他们分别起了名字,法比奥,恩佐,弗安塔娜。依照西西里木偶剧巴勒莫[2]流派的传统,这些木偶左手用线牵引,右手用铁杆控制,可以栩栩如生做出各种的动作。

我和爷爷各操作一个木偶。酒馆的老板娘扛起了曼陀铃,兼任伴奏。

我们的木偶剧表演开始了。

那天我们演了好多剧目,什么发疯的奥兰多(La Pazzia Di Orlando)啊,什么带铃铛的帽子(Il Berretto a sonagli)啊,都是大家喜欢看的。

在“带铃铛的帽子”的结尾,戴着铃铛帽子的小丑法比奥在爷爷的操作下,又唱又跳,最后他用尖细的声音对我操纵的公爵恩佐说“亲爱的菲菲先生,我们是木偶呀!神的灵气附到了我们的身体上,我们就动起来了。我是个木偶,你也是木偶,我们全都是木偶!”

爷爷模仿的小丑声音是那么的滑稽,法比奥说自己是木偶时的场景又是那么讽刺,全酒馆都笑得乐不可支。我赶紧放下公爵恩佐,拿起小木杯,在酒馆里向大家讨赏钱。一晚上下来,木杯里多了四个铜币 呢。

夜色已经深了,酒客都醉醺醺的回家了,甚至怕老婆的贝伯托也走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坐在屋角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肩膀很宽的男子,坐着看不出他的具体身高,但是从身材看应该相当高大。他穿着风衣,戴着一顶很大的礼帽,遮住了他脸的上半部分,只露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皮肤苍白的下巴。他的皮靴上满是泥痕,看起来走了很远的路。

“啪——啪——啪”男子鼓起掌来。

“真的是很精彩的表演呢。”他用西西里语说。他有一种奇怪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很高兴你喜欢。”爷爷说,“我们要收工啦。您明天晚上可以再来,我们每天都在这里表演。”

“请等一下。”男子说,“如果我出五个金币,不知道您是否可以为我表演一场特别的剧目。”

五个金币!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比我们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啊!他不会是骗人的吧?

但是男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张开手掌,手心里真的有五个黄澄澄的金币。金币上刻的人脸我不认识,大概是某个外国的贵族吧。

爷爷的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那表情好像一个人在草丛里不小心看见了蛇。——爷爷大概是太吃惊了吧,毕竟五个金币呀!我想着。

“那个科西嘉人头像的金币么?很久没见过有人用这种钱了。”爷爷说。

男子哼笑了一下,“金子自从山里采出来就是金子,不管塑成什么样子,都藏不住是金子的。”

“您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您想看什么剧目呢?”爷爷问。

“匹诺曹。”

我一听就乐开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呀。可是爷爷好像有些犹豫,“哦……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吧。”

“明天我就要去外地了,就今晚吧。我还可以再加一个金币。”男子说。

我扯著爷爷的衣角,“爷爷,爷爷,我们就给他表演一下吧。”

爷爷迟疑了几秒,终于同意了。这时老板娘已经打扫完了酒馆,她走过来把酒馆的钥匙扔给了爷爷:“卡洛老头,我要回家了,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回去记得把钥匙扔我门口。”

“看起来我们没有音乐伴奏了。您介意吗?”爷爷问。

“完全没关系,我一向不太喜欢音乐。您不介意的话,我打算坐得靠前一点。”

男子站了起来。他真的相当高大强壮,每走一步地板都在震动。

月亮升到中天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酒馆。我突然注意到男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惨白又混浊,像死去多时但还没有腐化的鱼眼。我打了一个寒颤。

很久以后,我想,如果我当时听了爷爷的话,在男子一开口的时候就和爷爷一起离开酒馆,是否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我们那天晚上就没有来酒馆,如果我们没有表演匹诺曹……

然而后来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被看不见的丝线吊著,全是安排好的罢了。

但是十岁的我并不懂这些。那时,我只知道我要听爷爷讲我最喜欢的故事了。

匹诺曹的故事。爷爷开始边演边讲了。

“从前……

‘有一个国王!’先生您,我的听众,可能马上会这么说。

不对,亲爱的听众,你错了,从前有一段木头。

那是一段会思想的、活的木头。

……”

后面的剧情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能把梦境变成现实的天蓝色头发的仙女暗中安排,让老木匠杰佩托爷爷捡到了那段活的木头。爷爷用木头制作了一个小木偶匹诺曹。匹诺曹一心贪玩,总是让爱他的爷爷失望。他历尽艰险,流浪到世界的尽头,才明白“活着”的意义和爷爷对他的恩情。可是这时爷爷已经被鲨鱼吃掉了。匹诺曹伤心的哭起来。这时仙女出现了,仙女告诉匹诺曹,只要照仙女说的那样,做一个听话的小木偶,就能救爷爷。匹诺曹遵循了仙女的指示。于是仙女兑现了诺言,倒转现实,复活了爷爷——

“匹诺曹一穿上衣服,手自然而然地插进口袋,却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象牙钱包。钱包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天蓝色头发的仙女还给她亲爱的匹诺曹五个铜币,并多谢他的好心。’他打开钱包一看,里面可不是五个铜币,而是五个金币,崭新的五个金币,一闪一闪地发著亮光。

杰佩托爷爷给匹诺曹指著一个大木偶。这木偶存在一把椅子上,头歪到一边,两条胳膊搭拉下来,两条腿屈著,交叉在一起,叫人看了,觉得它能站起来倒是个奇迹。

‘它是你的兄弟呀。只不过,你因为听仙女的话,变成人啦。’

匹诺曹去照镜子,他看见一个聪明伶俐的漂亮孩子,栗色头发,蓝色眼睛,脸快活得像过节。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了。”

爷爷表演完,鞠了一躬,“很感谢您。我们真的要收工了,今天实在太晚了。”

“很精彩。”男人站了起来。他比站在舞台上的爷爷还高大了一倍,爷爷驼著背,在他面前就好像一个小虫子站在大马车前面。“这故事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听我说一下——”

“今天真的太晚了,改天吧。”爷爷牵着我就要走开。

但是男人巨大的手掌猛地一下抓住了爷爷的胳膊,爷爷细弱的胳膊被男人大树根一样粗的手指紧紧箍住,简直像一个人捏住一只兔子的腿。

“我坚持。”他说。“从前,有一个国王。那国王想要征服这个蛮荒的世界,尤其是被蛮族统治的极北之地。但是国王缺少军队,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巧匠——”

“先生,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爷爷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了。

男人完全无视爷爷的哀求,“——国王给了巧匠一块木材,他说,‘这是从上古混沌海之滨取得的原生木,上面附有神的灵气,你看从它里面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冒着无数泡泡的五彩生命原浆。’——”

“求求您高抬贵手吧,不要伤害我的孙子,他只是个小男孩……”爷爷恳求着。

男人哼了一声,“我对那孩子没有兴趣。”他又接着说他的故事了,“您记得的,国王命令巧匠用那活的木材打造一只木偶的军队,七千八百三十二——”

“既然您不肯放手,那我实在无法再客气下去了。”爷爷说。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好快,我都没有看清:我只记得两道刺眼的闪光伴着巨响,好像炸雷和闪电劈到了酒馆一样,酒馆里充满了烟尘,碎木四溅,男人飞了出去,他重重的砸在酒馆后面的墙上,几乎把砖墙砸倒。他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打穿了,有一个很大的洞。烟尘散去,我才看见男人的一只手还抓在爷爷的胳膊上,那手和其上的小臂已经跟男人的身体分离了,断臂的断口处冒着烟,一股难闻的味道。

爷爷端著一把黄铜打造的火铳,那火铳上有各种复杂的齿轮机关。我从没见过这东西,难道爷爷一直在旅行箱里带着这东西?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是被血涌上来堵了喉咙。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爷爷蔑视的看着男人,像看着被马路上踩死的蛇。

男人喉咙里的液体沽涌声渐渐微弱了。

爷爷冷静的声音在酒馆里回响,刚才火铳射击的巨响散尽的空寂中,爷爷的声音似乎变得洪亮了。“可惜你死了,不然你可以给关在圣赫勒拿岛的那矮子带个信,他死都不要想得到那军队!1812年在俄国那场战争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亨利.勒帕日[3]先生制造我,不是给拿破仑他用来做杀人武器的!——”

“——七千八百三十二,无法杀死,无法战胜。国王要用那军队去征服极北之地——”男人嗫嚅著。他胸口的枪口还在,但是他居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但是国王受到了背叛,工匠造了一些木偶以后,带着最初的原生木逃跑了。国王被极北的蛮族打败,关在大海深处的监牢,一直被囚禁到今天——”

男人甩著剩下的一条胳膊,一步,一步的,缓慢又坚定地,向爷爷走过去。

“Che due coglioni!”爷爷骂了句脏话。我从没听过慈祥的爷爷骂脏话。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惊慌。

又是两声火铳的射击巨响。这次男人的头都被轰掉了!他倒在地上。

但是男人还在说话。我搞不懂为什么他的头都没了还能说话,他的声音简直就好像从全身各处发出来的,“——国王虽然被囚禁了,可是他的木偶并没有停止活动,它们一直在寻找被工匠偷走的原生木——”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奇怪了,好像一千个声音在同时说话。

爷爷端着火铳,向男人靠近了一些,打算再给他几发火铳的雷暴弹。

但爷爷还没来得及开火,霎那间,男人趴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好像分解了,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我用“雾气”这个词,并不完全准确,应该说是像墨汁倒进清水里的那种很浓“雾”,只不过这“雾气”就直接出现在空气里,卷住了爷爷。

爷爷的火铳终于又响起来了。爆炸驱散了黑雾,那“雾气”先是弥漫开,又很快的都聚拢在屋子的一角。——多年以后,我在跟一个叫波尔兹曼的人聊天时不小心提到了这个场景,几年后,我在大洋彼岸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我曾经相信气体分子在封闭空间里的扩散是不可逆的,我以为你说的是疯话,但是当我也亲眼看见那东西时……我无法再逃避了。”他们说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愿他的灵魂安息吧。[4]——聚起来的黑色物质形成了一坨粘稠的东西,像夏天半烤化的沥青,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泡。只是那些泡泡,成千上万,聚散沉浮,如同无数眨动的眼睛。

我后来经常想起当时的场景,十岁的我,面对那流淌的原体,我小小的脑瓜是如何理解的呢?

也许我当时根本没有脑力去理解了,我实在是太震惊了,因为我看见了爷爷——

爷爷的小花袄彻底粉碎了,身体暴露在外面。我看见构成他身体的复杂机械,那些不可思议的运转着的齿轮,像活的血管和神经一样纠缠和搏动的导线,还有他的四条机械手臂。我突然明白了!爷爷的驼背,其实是一直把两条机械手臂藏在了背后。而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爷爷不论冬夏一直戴着手套了!

爷爷的腿也不再是佝偻弯曲的草秆了。他的机械腿在齿轮和连杆的驱动下,从半折叠状态舒展开。现在的爷爷几乎有两米高了,我仰看他的脸都有点费劲。

说到爷爷的脸,我才意识到爷爷的脸还是那个慈祥的老人的脸,是一张人类的脸!这时爷爷转过头来看着我。仍然是往常一样慈祥的声音:

“没事的,好孩子。爷爷会保护你——”

那团沥青猛的聚拢了,又爆射出无数触手一样的东西,以无法形容的速度飞扑向爷爷。触手缠住了爷爷的六肢,一条最大的触手扎进了爷爷的胸口,一声沉闷的爆响,爷爷机体的胸甲被掀开了。

这时,我看到了爷爷胸口、心脏部位的那个东西,那个五彩的、搏动着的东西。

一千个声音在咆哮,“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们的兄弟。融合形成完整的吧。老国王就要醒来了。”

爷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很微弱了:“可惜———咔———可惜呀——咔咔咔——我只是——好孩子,没事的——咔咔——我只是——”

爷爷搏动的心脏突然变得明亮了,像是刚刚射上夜空的焰火一般,越来越明亮,

“我只是——一个副本呀——”

再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模糊中,我好像冲出了酒馆,没命的向海边跑去。在后来无数次重历的梦境里,我好像慢动作跑了很久很久。

在我奔跑的身后,整个酒馆在一刹那间笼罩在无比明亮的强光里,比一千个太阳还明亮。那强光的迸发不像正常的爆炸,并不伴随着任何声响。我清楚地记得,在吓人的强光里,万籁俱寂,我甚至能听见深秋最后的蛐蛐嘶鸣。

村民赶来时,他们发现,酒馆连同周围百米的一切都像大火焚尽蒸发了一样,爷爷、那个男子,什么都不见了。

只有那个十岁的孩子,躺在距离酒馆原址不过十米的地方。

他们说,当时他们把烈酒喂进我的嘴里,但是我还没有咽下去就自己醒来了。他们说,我虽然衣服都彻底烧光,但身体毫发无伤。

我知道的,因为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胸口的那个东西。那个搏动着的东西,那个流淌著五彩的生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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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很多年,我了解了很多事情。远古的战争,冷原,先行者种族,南太平洋海底沉睡着的旧日国王。背叛了旧日国王的先行者工匠。

修格斯。

还有那最初的原生体。

我现在在罗西耶尔[5]了,这里的环境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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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戳了旁边的士兵一下,那家伙一直在沉思什么事情。“嘿,兄弟,在想你女朋友吗?”

他笑了一下。

“这次战争实在是太残酷啦。刚才换防的时候经过一片田野,尸体堆成了小山那么高。你觉得这仗打完了以后人类是不是再有这种惨事了?”我说。

他转过来,眼睛盯着我。我注意到他军服陈旧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但是他的脸特别稚嫩,似乎只是一个孩子。

他说话带着说不清是哪儿的口音,“你要知道,那不远的未来,星辰列位的时候,旧日国王将会醒来,带着他的军队,七千八百三十二,无法杀死,无法战胜,那个粘稠血腥的世界,谁也逃不脱。”

我吓了一跳。最近战事紧,德国人的炮击特别频繁,好多士兵都吓得精神失常了。

“好啦好啦,别吓人了。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我说。

“我不会死。”他严肃地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相信了。“我会保护你们的,我要保护你们所有人。”

姑妄听之吧。我说,“那太好啦。我是三营刚调过来的,名叫勒芒。你呢?”

他顿了一下:

“匹诺曹。”


[1] Alicudi,意大利西西里岛附近的小岛。 [2] Palermo,西西里城镇。 [3] Henry Le Page,法国工匠,史料记载曾为路易十六制造火器。 [4] Ludwig Eduard Boltzmann,热力学和分子动力学先驱,于1906年自杀。 [5] Rosières,法国城镇。一次世界大战索姆河战役战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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