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当我拿到这本《时光小旅店》的时候,抱歉,我真的低估了这本书内在的力量。本以为只是单纯讲述初恋的分别于重逢,却不曾想,会让我看到想要嚎啕大哭。
你甚至不忍心去翻开下一页,因为你知道故事的走向注定不能如你所愿;
可你又渴望翻开下一页,看看杰米·福特是如何将这个动人的故事完结。
你期盼著,祷告著,只盼望最后那一下重逢能圆了自己心中的念想,让这憋了大半本书的心结解开,让这跟着笔下人物控制四十年收著没有落地的情感得到宣泄。
那一刻,你的内心决堤了,你忍不住合上书本,捶胸顿足,最后一章的每一个字你都忍不住去细细温存,那里有四十年的积淀。
本书用1942和1986两条线去进行创作,不同的时间线交织,像是电影里不同色彩的镜头,将过去的与现在的一并呈现给你。过去与当下进行呼应,信物依旧,岁月不老。
1 我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
作者是华裔美国人。他在听闻父辈的故事后进行整理,那种情感的共鸣点更容易打通,你甚至不知不觉就代入到故事里,想象著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时光小旅馆》在开篇就着重描绘了对民族认同感的认识。
亨利是本书的主角,他们一家生活在西雅图,父亲是一代移民,民族自豪感非常强烈。故事背景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时期,1942年。
在西雅图,日本城和中国城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间由一条街道隔离,两边的人没有任何往来。
亨利的父亲是一个民族感很强的人。准确的说,他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可为了融入美国的社会,却总是让自己孩子——亨利去接纳自己是美国人的身份。
这种矛盾充斥着整本书。
他把亨利送到几乎全是白人的学校里读书,甚至因为学校愿意接纳亨利而感激涕零;他让亨利尽可能多说英语,忘记母语;他渴望亨利能做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但偏偏,从最开始,他就给了亨利一个胸章,上面写着“我是中国人”。
无论亨利走到哪里,胸章都戴到哪里。其实对应那时候的历史背景,因为日本珍珠港事件,很多华人为了避免自己被当成日本人被抓,都自发在胸口戴上这个徽章。
书中没有特意强调这段历史。“我是中国人”的胸章更像是父亲内心的一种纠结与矛盾。这是一种对于自我身份认知的矛盾。
说道文化的交融与认知,另外一个家庭也让人感到难过。他们就是书中惠子的一家。
惠子和亨利一样,应该算是三代移民,但她不会说日语,从小就生活在西雅图的土地上,对于民族和种族的认知自始至终就是美国人。
因为珍珠港事件的爆发,西雅图的日本人被各种抓捕,很多日本家庭迫不得已烧毁自己以往的照片,诸多行李来不及拿走被迫留在了当地的巴拿马旅馆(也就是书名所说的这个旅馆)。
但即便如此,惠子的父亲冈部先生依旧认为自己是美国人。
他为自己是美国人而感到骄傲,甚至积极参军,后来成为了著名日裔美军442团的一员。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可令人讽刺的是,无论是亨利的父亲,还是美国人自己,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美国人,从来没有。
那种对身份认知的渴望,那种对自己是美国人的渴望,那种从小生活在这片土地却因为自己的种族/民族而始终得不到接洽融合被认为是异类的无奈,都在那一刻尽显。
最开始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是觉得很莫名的。甚至包括前几年的自己,遇到这样的问题,都会觉得这和民族/种族的自卑与自信有关。但仔细想想,他们从小就生活在美国的土壤,从小被教育自己是美国人,却从来不被周围的族群所认可,一直被认为是异类。他们会憎恶自己的皮囊吗?他们会为自己原生的种族/民族而感到失望吗?
不仅如此,借了这个问题,从身份认同展开,关于移民、二代移民。我们是否就一定要真正地融入到异乡文化,抛弃母体文化呢?
还是说抛弃原有的母体文化是最快融入到当地族群的办法?
倘若不接纳自己的新身份,是否可以呢?
亨利的父亲也一定为这个问题所煎熬。他一方面各种组织筹集资金援助国内抗日,时刻戴着胸章,提醒著自己,提醒著孩子“我们是中国人”,甚至一度想送亨利回国完成学业再回西雅图;一方面又要求孩子说英语,认同自己是美国人的身份,甚至要求孩子尽量不要用母语和他们沟通。
在民族的脊梁与对母体文化的抛弃上,他始终是矛盾的。
在对新身份的接纳与旧身份的自豪上,他始终是纠结的。
当得知对面日本城所有的人都掳走转入集中营时,不被认同为美国人的华人,看着不被认同为美国人的日裔时,心里是否有那么一丝丝相通的无奈?
所以亨利的父亲说出了那句:“是他们,总比是我们好”
在那一刻,他是否也思考过自己真正的归属呢?因为在他心底,他永远都是中国人。
但至少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和他一样的纠结。所以在日本城的人去楼空之后,他给了亨利一个新的徽章,上面写着“我是美国人”。
这段故事书里轻描淡写,但却又重如泰山。你很难想象一个民族情感如此浓烈的人为忍痛让自己的下一代彻底和母体文化断绝。
再说回亨利。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有身份认知障碍。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是什么人了,仿佛和所有的人划清了界限。
在学校里白人查斯欺负他,他最好的朋友街头萨克斯手希尔登是黑人,他爱上了一个日裔美国人。他一方面接受着对新身份认同接纳的教育,一方面又被教育自己是中国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接纳新身份,又为什么不能以老的身份认同活在当下。
所以当他见到惠子父亲,听到了冈部对他说的:“你不应该为你是什么人而感到羞愧”时,他一下子顿悟了。
他是中国人,自始至终都是。
所以,那个“我是美国人”的徽章只出镜了一次。
他胸口的徽章上一直只有那句话:“我是中国人”。
这本书并没有用太多的笔墨去讨论战争下平民的心酸,但偏偏将这段感情放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让人不忍多去思考那么一点。
是否,民族/种族的融合哪怕再顺利,都会通过战争去打破,在那一刻,你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2 父与子,陌生人
《时光小旅馆》说了两代父子,两代人。
比起亨利和他父亲的故事,马蒂与亨利的故事更加和谐。亨利愿意倾听他儿子的想法,愿意征求他儿子的意见。虽然有时候也会固执己见,但也都得到了马蒂的理解。
时间线回到1942。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惠子闯进了他的生活。
但是其时日本侵华战争正在进行,他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喜欢上一个日本人。即便他们甚至不太会说日语,即便他们声称自己是“美国人”。
他与父亲也进行抗争,偷偷带着惠子去听她最爱听的爵士乐,给她送礼物,甚至去集中营看她,约好了信件往来,此生不负……
但他终究难以对抗父权的指示。
他没有父亲那么强的民族感意识,毕竟他是二代移民,甚至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父亲也一直希望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但他同时又时刻谨记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所以在1942年的时候,他知道,他喜欢上一个日本人,是会给家庭带来问题的。
所以,他在和母亲沟通的时候,最开始从来都是用英语,也从来都是回避对方日裔或者说日本人的身份与标签。
“她是我的朋友”“我想念她”。
当亨利用英语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拧巴的。
在最开始,他知道,在那一刻,在他喜欢惠子,想念惠子的那一刻,他“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是在被强化的。他从内心,一方面是不敢正面说出他喜欢一个日裔/日本人,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仅剩对中国人的执念也在告诉他,国难当前,喜欢上一个日本人是罪恶的。
亨利的家庭更像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没有一点美国的影子。在家里一切都是父亲说了算,从这个意义上说,亨利从最开始的顺从,到后来的反抗甚至离家出走,都可以算是一种对父权的反抗。
但这种反抗以父亲被他气得中风瘫痪而终结。
他终究只有一个父亲,他终究是爱父亲的。
他的反抗更多只是想向父亲证明他的成长,他的爱。证明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他也应该有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
他去集中营看惠子前,他的父亲气到发抖
“如果你走出那扇门——如果你现在走出那扇门,你就不再是这个家的成员,你就不再是中国人,你就不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不再跟我有关!”
那一刻,亨利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用最标准的广东话回应:
“是你逼我的父亲,”他拉开了门,“我……是一个美国人”。
亨利的父亲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此时的亨利竟然用他从小对他美国人身份的灌输来对抗父权,来宣誓自己对于爱的掌控。
亨利对抗父权的过程中夹杂着国仇家恨,夹杂着时代的印记,夹杂着中日两国无辜民众的情感困境。
他在最开始向母亲表达对惠子的感情时,用的是英语,说的是朋友。可在最后对抗父亲的权威时,却用了母语,用最标准的广东话说出那句“我是美国人”。
这种转变其实并没有改变他对身份的自我认知,他自始至终都是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尤其是在第一次见过惠子父亲以后。
但偏偏他为了掌握自己的人生,为了爱,利用身份的认知去对抗父权,前后反差语言变化,情感爆发,都在那一刻达到高潮。
但当你再往后看,你才会发现,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抗父权,对抗父亲。他只是想证明他的正确。至少在他看来,惠子一家是无辜的,和战争无关,和民族大义无关。
当他再次踏进家门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瘫痪在床。
他前脚进门还在想象父亲13岁和自己一样离家出走时有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时,后脚就惊闻噩耗。当他担心地走向父亲床边时,他听到了父亲用尽浑身力气费劲地说出那句:“陌生人”。
父亲终究没有原谅他,终究不再认他是家庭的成员。
就像我前面说的,内心并不是对抗父权,而是在尽量不违背自己意愿下去掌控自己的人生。
他渴望证明自己,哪怕离家出走依旧对再次回家抱有幻想,渴望证明自己,期望父亲接纳自己,让父亲意识到他才是正确的。
父亲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他最终妥协了,向父亲低头了。
按照家庭的意愿,和一个华裔少女走在一起,当街向她求婚。
哪怕在父亲临死前告诉他,之所以他这些年和惠子断掉,是因为他拦截掉了他们往来的所有信件,造成音信全无的假象,他也内心不起什么波澜。
他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和惠子结束了。
父亲临死前,将这一切说成是为了亨利好。
亨利用中国话,说道:“我在这里,你可以安心的去了,先人们在等你……日本投降了,下周我就回中国,和埃塞尔结婚。”
此时此刻,没有中国人,没有美国人,有的只有这对父与子,有的只是彼此的理解与妥协。
对比1986的线,马蒂和亨利的关系远没有亨利和他父亲的冲突,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见父亲,帮助父亲找到惠子,等等,都表现了一个儿子对于父亲最大的理解。
他甚至对父亲之前的遭遇感到同情,觉得父亲被包办了婚姻。亨利自从和埃塞尔在一起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惠子仿佛是他生命里的匆匆过客。
他不让孩子知道贷款的事情,一个人承担家庭的债务,与妻子一直恩爱,从未拌嘴,在妻子埃塞尔·陈得了癌症后尽心照顾,只为给妻子更多的家庭温暖更多的爱。
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合格的丈夫。
马蒂在随着巴拿马旅店地下室日本行李的发现后,随着老唱片,速写本的一点点出现,他逐渐知道了父亲亨利过去的故事。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对惠子的抗拒,在他看来,惠子是父亲的初恋,是因为时代和家庭原因而不得已分开。
他对父亲更多是理解与尊重,是真心期望自己的父亲能了此遗憾,重新续上这段感情。
两代父子,两代对父权的诠释,他们既有对人生的掌控,也有对命运的抗争,既渴望证明自己,又不希望自己的家人伤心难过。曾经亨利为了父亲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爱情。现在马蒂为了父亲,帮助父亲圆曾经的梦。
3 不被认可的爱
这一切的故事,都要从巴拿马旅店说起。年老的亨利驻足站立,看到了巴拿马旅店的骚乱。尘封地下室四十年之久的物件重见天日。
在那一刻,亨利梦回年少
1986年线,便是在寻找老唱片,速写本,尘封的记忆中展开,他真正想寻找的,其实是惠子。
在他年少无助,又有身份障碍的时候,他遇见了惠子,一个日裔美国人。但是在1942年的时候,他们的相遇注定了最后的悲剧。
他们的相逢带有少许的命中注定。
一个骨子里是中国人却被教育要做一个美国人。
一个骨子里认定自己是美国人却总被别人叫日本人。
随着交往的深入,亨利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了惠子。即便他深知可能没有将来,但依旧不可自拔地陷入其中。
在最开始,书中并没有对惠子内心的描写,对于惠子的心理我们甚至在初始也一无所知。仿佛跟着一个怀着憧憬的少年一起向前,等待的故事发生。
同时,内心里,你也渴望亨利能得到他父亲的认可。
我甚至忘记了,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他们无法在一起,永远无法在一起。
人生只有一次,而恰恰是这一次,他们的人生轨迹选择了错过与别离。
他第一次腼腆地用日语打招呼,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谢尔登的演出,去听爵士乐。
惠子也逐渐在变化著。她的内敛让你猜不透她内心的想法,看不穿她的真实情感,但当你真正靠近时,你会发现,原来她是那么的喜欢亨利。
她想送亨利礼物,买了一张唱片送给亨利。亨利也在她的生日那天送了白色的缎带。
此时此刻,他们的感情还处在懵懂之中。
亨利向母亲介绍惠子的时候,也只是用英文含混不清地表达思念。
因为他害怕,他不愿意承认,在他的内心已经喜欢上了一个可能此生都不能相爱的人。
中国城和日本城相隔,在他父亲的眼中,惠子始终是刽子手的女儿。
即便亨利的父亲教育亨利他是美国人,即便惠子自始至终就认为自己就是美国人。
在珍珠港事件后,整个西雅图日本城的人都要被带去集中营,那一刻亨利为了为了救惠子一家,愿意把胸章给惠子的爸爸,他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天真的认为,只要有了那个徽章,他们一家人就不会走。
他去了两次集中营,一次偷偷离家出走,仅和母亲打了招呼;一次违抗父命,只因为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惠子的安危。
惠子的唱片终究落在了巴拿马旅店的地下室里,也正是后来马蒂他们发现的那张。
亨利知道拿不了唱片,便从谢尔登那里要来了最后一张给她送过去。
他和她住在一起,赢得了惠子父亲的尊重,似乎一切都是往好的方向去走。
那一刻,他的心中是否有那么一丝希望,自己的父亲也一定会同意他和惠子在一起。
第一次去集中营的时候,离家很近,那时候的他腼腼腆腆,临走一别,说出那句“我会想你的。”惠子点点头,强忍住泪水,挤出笑容。
第二次见面终究说出了那句爱你。她用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白色缎带扎著头发,栗棕色的眼睛里满是亨利的影子。
他们紧紧相拥,吻在了一起,那一刻,无关一切历史的恩怨宿命,所有的人都成了他们的背景。
这一次的不远万里只为了再一次见到她,这一次的千里迢迢只为了让她知道,他心里有她,他们不再是只能用英语说出的想念,只能用美国人身份说出的好朋友。
他在集中营也呆了一阵子,那儿的时光短暂,却让他无法忘记。他为她唱歌,给她带唱片,一切的一切只希望她安好,他是多么希望和她在一起。
可是时代不允许,战争不允许,美国人的集中营不允许,中国人的身份不允许。
他是中国人,但他就是爱着她。
也许,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这一别便是四十多年。
那个为亨利画著画像的惠子此生无缘再与亨利喜结连理,那个在西雅图警察出手要抓惠子时挺身而出的亨利也会有自己的家庭。
有时候,即便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你们依旧不能在一起。哪怕你们彼此铭记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正如前面一部分写的那样,他们的互通的信件被亨利的父亲从中阻碍,失去了联系。
在亨利父亲临终前,亨利向埃塞尔求婚,而这一幕恰恰好被人群里那双栗棕色眼睛看到了。
亨利追了出去,却没有寻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她,他的惠子回来了。
可是现在的他必须忘记这一切。
而那边的惠子,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吧。
或许他们从未为可能年的契机再去争取,害怕打扰对方的安宁。但偏偏在心里,那那张破碎成两半唱片里,在那速写的青春里,在那白色缎带里,在那栗棕色的眼睛里。
当你的视线再次回到1986年的线时,才会发现,那些旧物都有着1942年身上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完好无损”,无论是那张老唱片,还是那个速写本,都承载了四十年的记忆,他们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巴拿马旅店的地下室中。
尘封的记忆永不蒙尘!
想为父亲做点什么的马蒂最终还是帮助亨利找到了惠子。
当收到惠子信的那一刹那,四十多年的等待在这一刻拉回到了集中营。此时隔离他们的不是铁栏杆,而是光阴。
这光阴的铁栅栏在这一刻彻底被打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
她从未忘记他,在她心里,一直有亨利的位置。即便她可能不知道亨利为什么没有给她写信,即便此生已所剩无几。
“我会等你,等到这一切结束。”
“如果需要很多年呢?”
“我也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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