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8月15日,是钱德拉塞卡的忌日。
这位印度裔物理学家在1995年的这一天去世。
比起霍金、费米甚至他的同胞拉马努金这样的传奇人物,钱德拉塞卡在公众之中的名气不大。但在业内人家也是举世闻名的诺贝尔奖得主好不好?
我说个事,你就明白他的地位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钱德拉塞卡每周都驱车几百英里,从工作的地方到芝加哥大学教书。这么折腾,可听他讲课的只有两名学生。可他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是不值得的。
195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就是颁给了那两位学生:李政道和杨振宁。
现在你可以大致想象钱德拉塞卡的成就了吧。
以他命名的“钱德拉塞卡极限”,是天文物理学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而他提出这个概念却被权威压制数十年,最终事实证明他才是正确的那一个的故事,也足够传奇。
他在科学上的对头,是著名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爱丁顿爵士。
爱丁顿爵士在科学史上也是大有来头。那个著名的“全世界只有三个人懂相对论”的段子就出自他。
爱因斯坦刚提出相对论之后不久,有个人对爱丁顿说:“喔!爱丁顿教授,你必定是世界上懂得相对论的三个人之一了。”
爱丁顿沉吟片刻后说,“噢,我并不知道……”
“爱丁顿教授,别谦虚。”
“正相反!我不知道谁是第三个人!”
是不是很傲娇?是不是有点贱贱的,让人想打他一顿?
可人家就这么强,你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相对论刚提出的时候,人们对它是不大相信的。也正是爱丁顿在1919年带领一个观测队远征,通过测量日全食发生时光线经过太阳旁发生的偏折而验证了爱因斯坦根据广义相对论做出的预言,才让人们心服口服。
所以,爱因斯坦和爱丁顿成为好基友也是意料之中了。
从对待相对论的态度上,你就知道爱丁顿不是一个保守的人。面对科学的新发现,他本来应该拥有足够宽广的胸襟。
那他为什么会反对钱德拉塞卡呢?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争论?
一切要从钱德拉塞卡在远洋轮船上度过的那个夜晚说起。
那是在1930年,他从印度前往英国准备进入剑桥大学就读的旅途中。
天气晴朗,水波不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二十岁的小钱有点闲,打算干点什么,所以他打发无聊的方式是写物理学论文……
他正在研究白矮星。
白矮星都知道吧?密度特别大的一种天体,火柴盒那么大就有几百吨重。它是恒星燃烧殆尽之后的产物,是恒星死亡后的尸体。
当时,大家都认为所有恒星都会演变成白矮星。
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白矮星会稳定地存在下去。
可经过计算之后,小钱发现有个小问题:如果他计算正确的话,那么不是所有的恒星都会变成白矮星,能够变成白矮星的恒星质量存在一个极限。
也就是说,恒星的质量一旦超过那个极限,它就不会演化成白矮星。
一到达英国,他就全身心地投入这个题目之中。花了四个月,他把这个极限算了出来:大概是1.4倍的太阳质量。
现在我们知道了,确实存在其他的恒星终结阶段,比如中子星。这种全部由中子构成的天体密度比白矮星更大,一立方厘米竟然有几亿吨的质量。
再比如另一个更有名的角色,你们都很熟悉的……黑洞。
如果沿着钱德拉塞卡的思路走下去,中子星和黑洞的概念会比事实中早得多地进入天文学界。但这个进程被打断了。
钱德拉塞卡的论文遭到攻击。
攻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爱丁顿。
问题是,爱丁顿是钱德拉塞卡的老师啊。他成为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的时候还得到了爱丁顿很大的支持呢。
钱德拉塞卡四个月以来一直在忙乎什么,爱丁顿一清二楚。他还借给钱德拉塞卡一台手摇计算机,每周去看小钱一两回。
1935年,钱德拉塞卡向皇家天文学会提交了两篇论文,并且受邀在会议上陈述他的论文。
会议开始前的一个晚上,他收到会议日程表,发现就在他后面,爱丁顿也要宣读一篇相近主题的论文。他感到很烦恼,因为爱丁顿隔三差五地来找他,从来没透露过他也要在这次会议上发言。爱丁顿还特意来告诉他,因为他的论文很长,所以爱丁顿出动私人关系把他读论文的时间从十五分钟增加到半小时。
第二天,就在开会前的茶会上,一位他们两个都认识的学者问爱丁顿他的论文内容,爱丁顿转过头来对钱德拉塞卡说:“那是给你的一个惊喜。”说完就走了。
好一个惊喜。
钱德拉塞卡讲完,轮到爱丁顿发言了。他是这样开头的:
钱德拉塞卡惊呆了。
爱丁顿继续说:
Excuse me?我几个月来的工作对你毫无保留完全敞开,你有反对意见可以提啊,拿出来摊开来大家讨论嘛,为什么非要憋著忍着留到大庭广众冷不丁给我背后捅刀子呢?
他想反驳。
但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会议主席对他说:
然后主席让下一个演讲者读论文。
二十四岁的小钱能怎么办呢?他是个新人,他的对手却是个大人物。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但这事没完,攻击没有结束。
到了7月,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会议在巴黎举行。爱丁顿在那里做了一小时的长篇演说,其中用了很长时间来宣告钱德拉塞卡的研究工作是谬论。
小钱也参加了会议。他写了一张便条给一位组织者,说他想做出回应,那位组织者回复他说,“我建议你不要回答”。可就是在刚刚,那位组织者还在私下里对他的工作表示热情,并且对他说,“到外边,我们就不相信爱丁顿了”。
不相信那你要说出来啊,要出声支持我啊。可是没有。泡利和狄拉克这样的著名物理学家读过爱丁顿的论文,都认为爱丁顿不懂物理,可他们不愿意做出公开声明,牵扯进这场争论;天文学家则大多数不懂这么高深的物理,爱丁顿和钱德拉塞卡之间,他们当然选择相信前者。
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是继续纠缠,执意打这场没有胜算的仗,还是换一条跑道重来?
实话说,科学史上正确的发现被权威压制甚至迫害的事多了,多少当事人为此偏执、发疯或者郁郁而终。小钱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性格决定命运。
钱德拉塞卡决定离开这滩泥沼,退出争论。
他之后一生的研究方向转换过很多次,几乎穷尽那个领域之后立即转向下一个领域,这种工作风格估计和年轻时经历的那次遭遇有关。
钱德拉塞卡和爱丁顿最后一次碰面,是在1939年的巴黎。那是一次以新星和白矮星为主题的国际学术会议。钱德拉塞卡在周五宣读他的论文,爱丁顿被安排到第二天也就是会议的最后一天做演讲。
爱丁顿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我们在星期六的信念必定不同于我们在星期五的信念。”言语之中的用意很明显。
然后他还说:“钱德拉塞卡的研究必须受到驳斥,因为他的数学表述无论如何都不能与物理问题对应起来。”
会议结束后的宴会上,爱丁顿找到钱德拉塞卡,他说:“今晨要是我伤害了你的话,那么我很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为我所说的话生气。”
小钱说:“您还未改变您的见解,改变了吗?”
“没有。”
“那么您对不起什么呢?”
说完他就转过脸去,不理爱丁顿。
五年后的1944年,爱丁顿去世。
看得出来,钱德拉塞卡对爱丁顿是有怨气的。这股怨气他到老还没消除。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的传记作者问他:“假如您研究的重要性在您三十岁时就马上得到公认的话,您不觉得事情会有所不同吗?”
他回答说:
早年的受挫让钱德拉塞卡习惯了不去多想奖赏和肯定,只是默默地工作。
不过,他的胸怀比我们想象的宽广多了。爱丁顿去世之后,他写了一份悼词,里面这样写道:
事实上,在发生争论的那几年里,他们俩也仍然保持交往,关系其实挺不错的。比如爱丁顿邀请他和夫人吃茶点,写信给他讲八卦。
好吧,只能说科学家的脑回路……不,胸襟,真的非我们平常人所及。他们太耿直了。
那钱德拉塞卡是怎样看待爱丁顿对他的攻击的?
首先,他认为爱丁顿确实是对事不对人:
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整个科学界的反应。
这种反应造成的后果是什么?
讽刺的是,爱丁顿的行为不仅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对他本人在科学史上的地位也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害。
钱德拉塞卡设想过如果爱丁顿接受了他的理论,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认为,爱丁顿只要再多往前走一步,就能够收获丰富的回报。
这都是因为爱丁顿在面对新发现的时候失去了他曾经有过的科学精神。正如钱德拉塞卡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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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科学就是那样,你接受或不接受,它就在那里,不多也不少。直到人们真正理解它的时候。
人们终于明白,爱丁顿是错的,钱德拉塞卡是对的。
无论爱丁顿曾经有多权威,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
那是近五十年后。
小钱变成了老钱。
1983年底,那天是老钱的生日。老钱七十三岁了。
早上六点,他刚淋浴出来,电话铃响了。
电话那一头的男人问他有没有收听斯德哥尔摩的广播。
老钱说没有。
那个男人说,你得了诺贝尔奖!
老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这个奖。他还在想,另一个获奖的人是谁,是霍金吗?
(左一就是钱德拉塞卡)
1983年12月8日,钱德拉塞卡在斯德哥尔摩的瑞典皇家科学院会堂做了领奖演说。
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想起多年前那场让他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演说。
在演说的结尾,他说起宇宙中的黑洞,解释著构成黑洞基础的物理学和描述它的数学。
他说:“它们是宇宙里最完美的宏观物体。”
而他结束这次演讲的是这样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