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戛纳电影节组委会公布了这一届的官方海报：

背景看似蓝天白云，实则从海报主角脚下的阶梯不难看出，这无垠的天空只不过是墙上的壁画。主人翁手抚墙壁，向上眺望，云层中隐隐浮现了代表本届电影节的“75”字样。

任何一名熟悉电影的人都能看出，这幅海报是戛纳电影节在向1998年由金·凯瑞先生主演的电影《楚门的世界》致敬，这一场景正出自影片的结尾，是主人翁楚门离开桃源镇、奔向真实世界的情景。

对于这次的海报设计，戛纳电影节组委会表示：“《楚门的世界》是柏拉图洞穴的现代反映，关键性的场景敦促观众不仅要体验现实与对现实的表现描绘之间的边界，还要在操纵和宣泄之间思考虚构的力量。正如楚门在登上阶梯顶端时摆脱虚假一样，戛纳电影节以其著名的上升红毯为观众提供踏入影院时艺术家们的真相。”

-戛纳电影节与《楚门的世界》-

威尼斯，戛纳，柏林——众所周知的“电影展映三驾马车”。三大电影节以不同的视角，向世界影人和迷影人展现出电影的魅力与可能性，在电影艺术的发展与进步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所谓“不同的视角”，是说三大电影节的关注点与口味不尽相同：威尼斯电影节举办最早，倾向于落在人本主义上的人性深度与艺术表达（如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柏林电影节诞生于战后的西德复苏时期，倾向于关注严肃的社会现实议题（如刁亦男的《白日焰火》）；戛纳电影节诞生时正处于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运动时期，而兴盛之时则恰逢法国新浪潮主义电影运动时期，这赋予了戛纳电影节独特的审美偏好，并传承至今：一方面，戛纳电影节同样关注社会性的议题，但并不像柏林电影节一样倾向于白描、写实的表达，而欣赏以边缘甚至不尽真实的舞台、情节，来艺术化地引出我们对现实的关切；另一方面，戛纳电影节在艺术品味上并不似威尼斯电影节一般关注对幽微难明、晦涩难言的深处的挖掘，而是呈现一种相对先锋和激进的态度，关注影片是否能以各种视听技法组织起具备张力的影片，完成对远处的触达。

从这个角度来看，戛纳电影节向《楚门的世界》致敬可谓是理所当然。

《楚门的世界》上映于1998年，并且至今仍然是IMDb、烂番茄和豆瓣上最受欢迎的喜剧电影之一，哪怕以专业性著称的Metacritic亦对其有不低的评价。这正是因为《楚门的世界》做到了商业性与艺术性、思想性与可看性的高度统一。

在片中，金·凯瑞所饰演的楚门是一名小镇青年，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正常的恋爱、结婚、工作——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所处的家乡，桃源镇——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演员，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真人秀，而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影片上映之后，凭借演员精湛的表演，服化道摄录美的精湛技艺与通力配合，迅速斩获了不俗票房，并在当年的奥斯卡上收获颇丰。

然而更令人津津乐道的，则是本片隐藏在喜剧外壳之下的哲学及社会学内核，甚至有说法是，本片的编剧安德鲁·尼科尔本意就是将之当做一部带有黑色意味的文艺片进行拍摄，只不过和导演彼得·威尔及制片方派拉蒙沟通之后，同意以更通俗的商业喜剧片形式呈现。这一切恰恰暗合专业影评人和硬核观影人士的胃口，戛纳电影节更是其中代表。

可惜的是，或许是因为第51届戛纳的严肃向偏好（《美丽人生》和《永恒与一日》都是非常经典的严肃文艺电影），也或许是《楚门的世界》本身的商业性宣发策略，让《楚门的世界》并未参与第52届戛纳的评选（从结果来看，亦是明智的）。

不过，就在不久前，《楚门的世界》主演金·凯瑞宣布息影。金·凯瑞被誉为“喜剧天王”，其在欧美喜剧电影中的地位，与华语观众眼中的周星驰几无二致——虽然总是以笑星形象登场，但其作品庄谐并举、雅俗共赏，更有深层次的内涵供人品咂。虽然因种种考量，戛纳无法为他颁发终身成就奖，但这一张海报，足以传达戛纳电影节和众多影视从业者、迷影人对金·凯瑞先生的尊敬。

-生活，世界，还有电影-

戛纳电影节选择《楚门的世界》作为本次的致敬对象显然不仅仅是对金·凯瑞的认可；另一半的原因是，《楚门的世界》在上映后二十余年的时间中，总是能够表现出超越时代的韵味；其精神内核在每个时代都能找到对应的切面，常思常新，这无疑是戛纳电影节所相当欣赏和推崇的。

为何？

在进行一部文艺作品的批判和赏析时，我们总会提出一个概念：“母题”。所谓“母题”，即“主题之主题，问题之问题”，是关于意义本身的意义。而《楚门的世界》的思想内核中，正蕴含着这样一个母题：“人与世界的根本矛盾”之一——“对于思考着的苇草来说，世界是否实在/有意义？”

戛纳组委会在对《楚门的世界》的推荐中出现了这样一组字眼：“柏拉图洞穴的现代反映”。

啥叫柏拉图洞穴？

这个意象来自于古希腊大哲学家的一个思想实验，从古至今的源流大致如下：

①设想在一个很深的山洞中，有一些背对洞口的人，这些人从小只能看到面前墙壁上的影子。

②这些人从小到大，所能看见的只是前面洞壁上的影子，而看不到墙后面真实的世界；不过他们能偶尔听到传来的声音，所以他们会以为声音是那些影子发出来的。进一步的，他们会以为所看到的影子，就是真实的世界。

③如果有一个人偶然跑到洞外面去了，看到了洞外的充满光的世界，但是，生于黑暗的他无法适应充满光的世界。这时候就算告诉他，他以前看到的仅仅是这个真实世界的投影，他也是不会相信的。于是这个他最终会回到那个他习惯了的世界里去。

④那么将一个人强行带到洞外适应世界会如何？慢慢地，他会本能认识到这新世界的实在性，进而他就会同情那些被关在洞穴中的那些人，他想去把他们都带出来。但是当他再次返回洞穴中，他却无法适应之前的洞穴，也无法正常对话了。结果就是就算他把真相告诉他的同伴，他们也不会相信他。

⑤若是将这个思想实验中的“光”与“暗”倒置会如何？没人知道，而且很可能将导致伦理学的崩溃。用“恐怖小说界的卡夫卡”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话说就是：“依本人之见，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科学——每一种科学——都按照自己的方向勉力前行，因此几乎没有带来什么伤害；但迟早有一天，某些看似不相关的知识拼凑到一起，就会开启有关现实的恐怖景象，揭示人类在其中的可怕处境，而我们或者会发疯，或者会逃离这致命的光芒，躲进新的黑暗时代，享受那里的静谧与安全。”

这样一种恐惧——包括对荒谬的恐惧与对未知的恐惧——共同影响了我们当下所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伦理构建。

回望西方思想史，从柏拉图到休谟、康德、尼采，一直到提出“缸中之脑”实验的希拉里·普特南或导出《黑客帝国》系列的，呃，两位沃卓斯基，无一不表达了对这一母题的思考与惶恐。

而在东方，我们的鲁迅先生用一种更加振聋发聩的句法喊出了这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之后押井守、金基德等影人也用各自的方法进行了探讨。

说来说去，总还是几个问题：

“我的生活是真实的吗？”“我应该有真实的生活吗？”“真实的生活存在吗？”

etc.

这种丧乱是很常见的，不必介怀。

其实，柏拉图寓言的例子，在当今社会的一个切面就是居伊·德波所提到的《景观社会》；在当下的议题中就是，每个人都是共轭的楚门——你是主角，还是欺骗我的配角？

实际上，二者均是，因此才称之为“共轭”。

这一切事实上都符合《楚门的世界》的精神祖师爷、荒诞派领袖加缪讲过的一句话：“世界上真正严肃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要不要自杀——即，一个生命能不能（有没有能力，及有没有权）判断要不要继续自己。”

《楚门的世界》给出了一个相当有积极意义的回答：

值得——活下去，是值得的。

世界可能被构建的，甚至指从虚无中被构建的——

——但你的人生不是。

你有自由意志。

哪怕你生于谎言，但你，至少，仍对自己真诚，这就够了。

哪怕生于“被构建”的虚拟世界，

你也不为谁而活。

你是你自己。

哪怕全世界都是被构建的，

但你有你的意志，自由的意志，意志的自由。

你可以生成你的人生，而非被谁构建。

《楚门的世界》，既反对了存在主义——“在你的生活里好好创造意义”，也对虚无主义——“好嘛那我摆烂了”掷下了投枪；它其实是荒诞主义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影视作品。

“既然在荒诞的世界里得不出正确的生活，那么荒诞的世界反而最适合生活——因为不再有所谓正确来judge我了。”

若楚门选择回到桃源镇，他仍然会有即便被构建但亦无所觉的快乐生活。

而当楚门逃离桃源镇，他也可能在外部世界遭受种种怪奇经历。

不管怎样，楚门都有自己的人生，他没有被逼迫，他没有被刺激，他还有选择——而他，仍然选择未知自由。

——“唯有荒诞世界才有生于荒诞之人，而生于荒诞之人无法想象一个正常的世界。”

这才是《楚门的世界》的终极寓言。

面对未知的勇气，才是享受自由的前提。哪怕对面是地狱。

每个追求自由的“楚门”，乃至所有的影人、迷影人，每一个大众，都必须面对这样几重考验：

“人生的意义在于接受人生无意义的勇气。”

“真实的世界，绝不可能是因构造所成；在墙内的世界，你的自由意志可以冲破高墙；而在墙外的世界，你却要堤防你的自由意志被幻象捕获。”“自由的代价是自由本身，当你追求自由，你会得到自由的一切。”

这，也是当下的每一个现代人的精神挑战，也是戛纳电影节愿意为之付出精力的议题。

-结语-

有人说，“电影是造梦的艺术”。

我不置可否……也许是吧？

但是梦会在闹钟响起的一刹那被遗忘，而胶片，毕竟是胶片，我们追求长存。

胶片前的剧组和舞台可能是嘻嘻哈哈的，但我们又要留给后世的人以什么呢？

真实罢。

至少是真实的一个侧面。

电影当然是造梦的艺术，而梦着梦的人是你我。胶片不会遗忘一滴露水的感动，不会遗忘一根火柴的愤怒，亦不会遗忘一卷绢丝的哀婉。

影片只是记录。

电影从不造梦，电影一直造梦。

愿梦里没有胶片。

作 者

Russell

不正经的技术宅

严肃的居家朋克

间歇型三观粉碎机

全自动吐槽大王

主编：栗子

排版：佳雯

“voice+visual”，记录闪现的弧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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