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原發在《收獲》微信公眾號上的一篇評論)
在上個世紀,冠以“20XX”名頭的作品還讓我們覺得可望不可即。一轉眼,很多科幻中的年份已經被我們踩在腳下,甩到身後瞭。科幻文學對於現實的想象,往往在宏觀上過於大膽,在細節上又太過保守;拘泥於類型文學的體裁,科幻作傢必須給作品加些陳詞濫調,而在最關鍵的未來闡釋上惜字如金,又生怕讀者看不懂。比如尼爾·斯蒂芬森的《雪崩》,毫無疑問是經典之作,但小說中元宇宙都已經落地,人們用的計算機屏幕分辨率才勉強到達2K級別——和我們今天的手機屏幕持平。小說有一半篇幅寫男黑客、朋克少女老掉牙的冒險、戀愛故事,最璀璨的關於元宇宙、關於二進制編碼與人類伊甸語、關於瘋顛與文明的論述則全被壓縮到瞭小說的後二分之一。
是尼爾·斯蒂芬技巧拙劣嗎?未必,這大概率是科幻文學被類型化之後,必然出現的局限。最近幾年,中國文學界重視起科幻文學創作,不少“純文學作傢”湧入科幻文學,試圖踏平這個類型的“門檻”。事實早該如此,用純文學和類型文學“作繭自縛”,對當代文學造成瞭巨大的傷害。但應該註意到,這種“破壁”還在初期,新進入科幻創作的作傢們帶來瞭不一樣的空氣,卻也難免被這種既有的類型影響、束縛。因此如果我們把好的科幻作品當成未來啟示錄,那麼就應該在閱讀中有比較清晰的方法論自覺,給予那些不會隨風飄散的東西更多關註。
2049是一個迷人的年份,它看似很遠,其實近得難以逃避。二十多年的時間距離似乎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又似乎什麼根本的問題都改變不瞭。在對未來的憧憬和忐忑之中,蔣一談的《2049》出現瞭。這是一部有趣的作品,以不到兩萬字的篇幅涉及到瞭未來底層生活的諸多方面,接下來筆者將以辭典的形式,閑話少說,專註於闡釋其中涉及到的關鍵問題,對受篇幅和小說這種形式所限未能道盡的內容做少許延伸和補充。
詞條1:失敗者
近幾百年的文學史中開始出現普通人中的失敗者。在書寫工具十分寶貴的年代,這些人的事跡根本沒有資格變成文字進入歷史,隻配存在於街談巷議之中,被調侃與侮辱。直到他們也開始讀文學、寫文學,人類文學史上最有感染力的一批形象出現瞭。他們的窩囊、滑稽、悲哀讓人們意識到,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失敗者,他們的失敗中蘊藏著人之為人的一些根本性東西。《2049》中的人類阿塔就是這樣一個形象,他的失敗是事業、財富、能力、愛情等全方面的,唯一的閃光點在於同情心。他因為自身的遭遇,對機器人同伴/下屬麗麗格外照顧,直到機器人反過來成為控制人類的存在,阿塔的“無用” 變成瞭全人類——或者說除瞭少數精英和當權者之外絕大多數人的“無用”,因而顯得極其悲哀。
曾幾何時,人類的類型文學願意書寫失敗者逆襲,但是在科幻和冷冰冰的現實中,這種傳奇並不存在。
詞條1.1:底層
底層人數量上的龐大和對社會資源占有的稀少呈現一種詭異的悖反。每個時代都依托底層存在,但人類文明史上發生的大多數變化,都首先以犧牲底層為開始。直至《2049》描述的時代機器人大批量出現,底層的組織形式出現巨大變化,其中被淘汰/放逐的人類在底層之下組建新的階層,整個社會從金字塔結構向不穩定的球形結構轉變。值得一提的是,底層被取代的過程並非發生在一夜之間,暫時保存自身安全者很可能對此持幸災樂禍或冷漠態度。
詞條1.2:權利
以阿塔為例,很多底層人越是被壓制得無立錐之地,越是對自身的存在感覺愧疚,將滿足自身欲望的權利等同於罪惡。
詞條2:機器人史
未來機器人建立的歷史學中,會存在兩個有分歧的學派。其一認為自身的歷史應該上溯到早期智人手中的砍砸石器或磨制石器,其二認為直至公元二十世紀中期出現的計算機,才是自身的真正祖先。前者強調所謂機器人,是人類的工具獲得理性;後者重視的是機器人代替人類成為真正“萬物靈長”的資格。
機器人史學傢對人類史學末期的悲觀、絕望情緒持批判態度,對機器人從前史向正史的過渡階段諱莫如深——它們認為相關研究並不包含鮮明的問題意識,因為這個歷史階段背後的發展動力是人類對超越自身極限的貪婪與渴求,達到瞭完全自我否定的程度,而非機器人的主體性。
詞條2.1:機器人控制論
蔣一談在小說中給出瞭一個明確的時間節點——2049年——作為機器人正史的開端。此時機器人開始控制、替代大多數人,方式是逼迫他們去做看似有益實則無用的思考,並淘汰/放逐不合格者。這一現象成立的條件是出現瞭某種能讓機器人實時掌握人類思維意識的技術。此項技術原本應該幫助人類克服亙古有之的“遺忘”難題,以成倍提升人類思維的效率,甚至呈現思維的方式會促使新的文字/編碼產生。但由於技術和使用技術的權力掌握在極少數人手中,並因為某種不可名狀的、非理性的目的使用,間接促成瞭人類文明的整體崩塌。《2049》中機器人對人類的懲戒方式相對而言較為諧謔,實際上人類個體的生活會受到更廣泛且無法回避的影響。“秀才遇見兵”這句俚語即將被改成“人類碰見機器人”,任何基於個性的需求,遇到機器理性都是對牛彈琴、以卵擊石。
詞條2.2:仿生人
在人類還掌握著機器人的控制權時,曾對機器人的外在形態持不同態度。一派將提升效率作為機器人設計的核心,認為它們的外在形態不必像人,更不必擁有人類的情緒和獨立思考能力。另一派則執著於以模仿、超越人類為終極目的,例如最著名的“圖靈測試”。諸如自閉癥陪伴式機器人、性愛機器人都屬於後者,制造後者的動機相當復雜,若作誅心之論,應該是人類想制造出一種能夠被全人類奴役的新種族/階層。這種訴求必然存在被反噬的可能,就像《2049》中的黑九所說,“如果今晚機器人能像人類那樣思考,有瞭人類的復雜意識,明早就是人類的末日”。
小說中阿塔對機器人麗麗產生瞭“非分之想”,但實際上麗麗的外形未必屬於仿生人范疇,作者有意對機器人的外觀做模糊化處理,為讀者留下更多推理、想象的空間。
詞條3:思考
人類社會的進步由人類的獨立思考推動,是庸俗史觀或庸俗的啟蒙思想帶來的巨大誤區。實際若僅考慮生產力進步,對於大多數人類而言有時候需要的是思考,更多時候需要的是沉默。
詞條3.1:科學問題
《2049》中機器人監督、強迫每一個普通人都要學習科學知識,思考科學問題,很容易理解為是小說對惡托邦的一種想象,實則沒有這麼簡單。機器人背後操控全局的人面目模糊,既可以理解為極權政治對於人類自我意識和創造力的消耗,也可以理解為機器人掌握控制世界的權力後,取代人類成為“萬物的尺度”,強迫思考隻是出於改造世界的需要,而並不涉及人類意義上的目的論或價值觀。
強調思考科學問題的同時,是人文層面的思考被極度邊緣化。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是階段式的,每出現革命性的技術,都要依靠人文知識分子對舊時代的批判、對新現狀的闡釋與贊頌,以建立與之相適應的意識形態、生活范式。一旦生產力發展進入瓶頸、政治陷入危機,人文社科層面的批判性思考就被“棄之如敝履”。機器人文明並非無源之水,它是人類文明唯發展論分支的延續,可能完全拋棄人類曾引以為豪的啟蒙精神、人文主義精神。
詞條3.2:愚蠢
在人類看來,缺乏記憶力、計算能力、理解能力,且情緒極不穩定的人是愚蠢的;在機器人看來,人類盡皆如此。
詞條3.3:聰明
每個時代對“聰明人”的定義不同,但在他們之間會有一個隱約的共識——這個世界是由聰明人掌握,但若聰明人沒有資本,就隻能淪為“小聰明”。《2049》中的黑九就是“小聰明”的代表,他能預估機器人背後的操控者的行為與意圖,但最終卻隻能被機器人強迫著去背誦五千七百萬字的科技文章,直到他落荒而逃,徹底放棄在這個社會上競爭、向上爬的可能。由此可見,聰明人時而彼此欣賞,時而相互排斥,欲置對方於死地。
詞條3.4:愛情
判斷一段感情是不是愛,首要標準是“公平”。一無所有的失敗者阿塔對機器人麗麗的感情,很像是把“自憐”的發起者更換為麗麗,很難說到底是愛情還是自我感動。浪女呆呆說阿塔是自己今年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也是同理。阿塔在和呆呆發生一夜情時,生理性的快感結束後,就是無盡的空虛。黑九說“人機戀,就是人類感動自己而已”,其實這不僅是人和機器人的問題,而是機器人時代放大瞭不對等感情的悲劇性。
詞條4:未來
科幻作傢和政治傢是專以暢想未來為志業的兩種人。自從資本誕生之後,前者就再也無法樂觀;後者表面上拒絕悲觀,或因勢利導,從悲或喜中尋找最有利的態度,武裝自身。
詞條4.1:發展
公元前後的科幻作傢隻需一座風調雨順、食物充足的小島,就可以建立一個烏托邦或世外桃源。後來的科幻作傢普遍認為烏托邦不存在,人類文明就像一隻在無盡之海上飛行的小鳥,停滯就意味著死亡。《2049》說人類文明已經達到0.85級,勢必要盡快集全人類之力補上這0.15的空隙,讓全人類走出太陽系,征服星辰大海。為何人類對生產力的進步如此焦慮?可能性之一為劉慈欣在《流浪地球》上所展示的,地球即將被膨脹的太陽吞沒,人類不走不行。其二則是貧富分化不斷加劇,富者得千百貧者方能得一二,必須將蛋糕不斷做大,以確保勿陷入不進則退的困境。
詞條4.2:免費
英語中,免費和自由對應著同一個詞“Free”,《2049》深刻揭示瞭二者之間的矛盾與聯系。所謂“輕子車”,免費乘坐的代價是必須按機器人的標準思考科學問題,言外之意乘客為瞭車票層面的“Free”,放棄瞭思想層面的“Free”。如何表現免費的才是最貴的?自由誠可貴是一方面,《2049》揭示的是另一個方面。
詞條4.3:末日
當城市被機器人占領,小部分不堪其擾的人類寄希望於山林田野。前段時間的熱播美劇《上載新生》如此,蔣一談的《2049》亦然。孰知人類踏進自然的第一步,就是末日的開始。食物的采集與耕種、排泄物的搬運和掩埋、衣物的制作與清洗、藥物的提取與配置……大多數人會因為這些習焉不察之事突然產生的存在感而疑惑、憤怒、恐懼,緊接著就是奪回城市的行動、與機器人(操控者)的正面沖突,然後在資源和裝備上的極端劣勢中慘敗,隻能將希望寄托在小股勢力的遊擊,以及部分黑客對機器人核心算法的入侵。
蔣一談是當代優秀的短篇小說傢,尤其擅長在不同篇目中連綴一個人物的不同人生階段。所以完全可以說阿塔或黑九的故事遠未結束,“2049”也絕不是歷史的終結,未來在作者的筆下還將有更精彩的故事,指引我們思考未來,關懷當下。
2022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