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6点，冬天的夜晚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悄悄地将整座城市笼罩。

我走出会议室，一边活动颈椎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冗长的会议整整开了一个下午，让人身心俱疲又一无所获。几乎是一走进办公室，我就把自己砸进了沙发里。

顺手拿起手机，屏幕显示半个小时前有个未接来电——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的第一反应是骚扰电话，正准备忽略，突然想到有可能是来询问面馆转让的，就点了回拨。

“你好，张老板！”

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对方似乎一直在等着我回电。

“你好，我是张凯，请问您是？”

“抱歉打扰了，我是芳林幼儿园的老师，我姓苏。今天是在张记面馆里问到了您的联系方式。”女人声音很温柔，客气得甚至有点谦卑。

“嗯……联系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对方犹犹豫豫，似乎在斟酌措辞。

“我们幼儿园想在平安夜借您的面馆办一次活动，您看方便吗？”

“啊？你是说在我的面馆办活动？”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是的，您是面馆老板，所以跟您沟通一下，您看行吗？”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诉求。

“嗯……面馆是我的，可是……你要在面馆给孩子办活动？”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对方是否真的是幼儿园老师。

“我明白您的疑惑，您肯定会觉得奇怪，请容我给您说明原因，主要是因为您的面馆里挂著一幅少女玫瑰的画……”

原来这位苏老师想在面馆办平安夜活动，是因为面馆里挂著的一幅装饰画，画上是一位少女手捧玫瑰。而这幅画和张记面馆都出现在她给孩子们讲的绘本故事里。

绘本故事的名字叫做《午夜盛宴》，根据苏老师复述，我大致清楚了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一家面馆的墙壁上挂著一幅少女手捧玫瑰的画，画里的少女是一位拥有法术的仙女，每到午夜时分，就会从画中走出来，打开面馆大门，邀请还在街上游荡、无家可归的人进来歇歇脚，吃碗热汤面。

“你是说那个绘本故事里有我家的面馆？还有面馆墙上的画？”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您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确实如此。我今天白天去您的面馆现场核实过，面馆的格局和绘本里非常相似，尤其是那幅画简直一模一样。”

苏老师告诉我，她起初也没想到绘本里的面馆会真实存在，直到无意中看了绘本作者的一个专访，作者在专访中提到《午夜盛宴》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

受到这个启发，她才去搜索了张记面馆，竟然真在地图上找到了，面馆里竟然也真的存在这样一幅少女玫瑰的画。

“因为这个故事里爱和分享的寓意很有教育意义，而且又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这个想法，联系到您。”苏老师再次提到在面馆办活动的事情。

我犹豫了一下，依然觉得整件事透著奇怪，毕竟哪里会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还是直接拒绝她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可电话那一头的苏老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情愿，连忙补充说，“我真的不是骗子，我可以给您我的工作证。我只是单纯地想带孩子们一起还原绘本里的故事。”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给我时间考虑，又像是思考如何进一步说服我。

“而且您的面馆被人写进故事里，这本身也是一件好事，您说对吗？”

“嗯……这个事情有点……有点突然，给我点儿时间想想吧”。

她提到的最后一点打动了我，让我收回了直接拒绝的想法。毕竟面馆现在正在转让，一个有故事的面馆显然更有可能卖出好价钱。

但我心中还是充满疑惑，尤其是她口中的绘本故事和面馆的巧合。因此没有直接答复她的请求，而是给自己争取了时间来消化整件事。

通话最后，苏老师特地提到了场地费，她让我直接报价，表示只要在合理的区间内，幼儿园都能接受。

结束了这次莫名其妙的通话，我越发感到疑惑，可是又毫无头绪。

面馆是父亲留下的，生意十分一般，但老人生前一直尽心维持着。父亲溘然长逝后，面馆自然归在了我的名下，然而我平日里应付自己的工作就已经焦头烂额，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管理面馆，所以最近挂出了转让告示。

父亲经营面馆的十多年间，我虽然很少过问但日常也总有交流，但是从来没听父亲说过面馆被人画进了故事里，也不知道面馆里有这么一幅少女与玫瑰的画。

趁著第二天周末，我专程去了面馆，试图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一进门，我有意识地去寻找那幅画。果然，在进门右侧的转角处看到了那幅所谓的少女和玫瑰的装饰画。

和其他装饰画多为印刷品不同，这竟是一幅油画，像是有人用心创作的。

画上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怀抱着一大束粉色的玫瑰，色彩饱满鲜明，十分惹眼，但也别无他物。我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找来面馆的老员工徐叔，询问这幅画的来历。

“挂在这里好几年了，我记得是一个顾客送给张老板……”

徐叔突然顿住，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老张老板。”

我心中哑然，其实他不必解释我也听懂了，因为甚至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张老板理所当然是指过世的父亲，而且我也从未想过要当这里的老板。

在徐叔的记忆中，是一位之前住在附近的老顾客在搬家的时候送来了这幅画，好像是说东西太多不方便带走，就挂在了面馆里留个纪念。

这个老顾客搬家离开后应该就没再来过。至于更多的信息，徐叔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送画的是个30岁左右的男人。

我又上下左右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幅画，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是也确实没什么异常。也许，这就是一幅普通的装饰画？

借着这个机会，我开始认真观察起了面馆，注意到许多未曾发现过的细节。

面馆四十多平的前厅里，挂了四幅大小不一的装饰画。其中三幅是风景画，只有这一幅是人物画。雪白的墙壁上点缀著这些画，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转了几圈之后，我发现父亲把面馆照看得很好。虽然已经开了十几年，但是整体环境依然干净舒适。原木色的桌椅微微泛著光泽，看着坚挺牢固让人放心，桌面的防护玻璃被擦拭得明亮通透，就连桌上摆放的白陶瓷调料罐也是纤尘不染。

但我始终无法理解父亲对面馆倾注了怎样的感情，也无法理解父亲退休后为什么要折腾著开面馆。说什么是丰富退休生活，可是结果呢，退休生活被丰富得比上班更忙更累。

接手面馆后，我曾经查看过历年的账单，发现这个面馆每年只是稍有盈余，根本算不上赚钱，实在不懂父亲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父亲走后两个月我就挂出了转让。

离开面馆前，我又站回那幅少女和玫瑰的画前，基本上能确定它就是一幅普通的画，正如这个面馆，它就是个生意惨淡的街边小店。虽然还是没搞清楚这幅画为什么会出现在绘本故事里，但至少目前看来似乎没什么风险。

之后的几天里，我又接到了苏老师的两次来电。她详细说明了幼儿园的名称、地址和自己的姓名，以证实身份，同时再次提到了平安夜在面馆办活动的请求。

应该是恳求，苏老师的言辞十分恳切，让人不忍拒绝。

在进一步核实了苏老师的身份后，我答应下来，盘算著至少能赚到一笔场地费，甚至可能有利于之后的转让，怎么算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我还对活动时间进行了限定，要求活动时间是晚上8点到9点，这样可以错过面馆的用餐高峰。

转眼到了平安夜，我收拾完工作准备下班，手机里突然传来了行程提醒——“平安夜幼儿园活动”。

我放缓手中的动作，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过去看一眼。虽然半个月前就接受了苏老师的活动邀请，但过去这段时间的风平浪静打消了我大半的疑虑，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关注这个活动。

可是，我眼前又出现了少女玫瑰的油画，面馆里这幅画和绘本故事之间的关联在我心里始终是个谜团，难道只是巧合？而且这位苏老师也有一丝可疑，大费周章地操办活动，她的目的真像她说得这么单纯吗？

在不放心加上好奇心的共同驱使下，我决定还是去现场看看。

快8点的时候我到了面馆门前，一进门就被热闹的场面吓了一跳。除了徐叔和两个面馆伙计，现场还有两名老师模样的年轻女人和十几个孩子。

孩子们约莫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统一的校服，带着红色、绿色圣诞帽和头饰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嬉戏玩闹。

我注意到不仅孩子们盛装出席，连面馆也被装扮了一番，贴著漂亮的圣诞树贴纸，挂起了金色的铃铛挂饰，天花板上还飘着的糖果色气球……

平日里成排摆放的桌子现在被打乱重新摆成了几排，中间空地上铺着一块薄薄的红色地毯，应该算是舞台。

桌上错落有致地堆放著零食和水果，在等待着人来光临。整个面馆浸润在喜气洋洋的圣诞快乐歌里，焕发出前所未见的神采。

在徐叔的引荐下，我见到了之前通过电话的苏老师。25岁上下，圆圆的脸盘上托著一幅圆圆的眼镜，和颜悦色的神态让人很舒服。

简单寒暄之后，苏老师给我介绍了晚上的安排：前15分钟，孩子们会在面馆附近的街道上和小区里发放邀请函，邀请街坊、路人来店里参加快闪派对；接下来的时间，会有四个孩子们的节目和两次互动游戏。

苏老师说的时候信心满满，应该是前期准备很充分，所以对活动效果胸有成竹。兴奋之余她还不忘再次向我保证，整个快闪派对会在9点前结束。

派对进行得很顺利。大概因为没人能拒绝孩子们的邀请，附近的住户和店面商家来了不少。

面馆里熙熙攘攘挤进来好几十人，座位很快坐满了，还有不少人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

孩子们的节目令人眼前一亮，不论是乐器独奏、诗歌朗诵还是歌舞表演，看得出都是精心排练过的。孩子们生气勃勃的小脸蛋配上稚嫩可爱还带着点青涩的小动作，十分惹人怜爱。

面馆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声和欢笑声，引来路人频频驻足，透过玻璃门往里张望。

我也被欢快的气氛所感染，不时地跟着鼓起掌。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门庭冷清的面馆竟然也能如此瞩目。在我一直以来的印象中，面馆只是个惨淡经营，被淹没在众多临街门面中的小铺子。

当派对临近尾声时，苏老师缓缓走至“舞台”的中央。

“感谢各位朋友参加这次快闪派对，希望我们今天的表演能给大家留下美好的回忆。最后，我想分享一个小故事作为这次活动的一个总结，同时它也是我们举办派对的初衷”。

接下来，苏老师讲述了《午夜盛宴》的绘本故事，少女从画中走出来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庇护，以及她本人在现实中按图索骥找到了面馆以及油画的经历。

听完她的讲述，在场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大家忍不住用视线搜索、打量那幅“神奇”的油画，甚至有人靠近油画，谨慎地伸出头朝油画背面看，仿佛想搞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人躲在后面。

“当然，面馆和画虽然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午夜盛宴的故事肯定是作者的想象……”，苏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可我还是找到面馆的张老板，争取到了在这里办派对的机会。我希望通过这次活动，让孩子们知道，分享快乐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不需要仙女的法术。即使是面对陌生人，善意的分享也可以让幸福翻倍，将快乐放大。”

苏老师动情的演说再加上孩子们纯真的面庞，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温情脉脉，我甚至为自己当时同意这次活动而暗暗庆幸。

快闪派对在9点结束，面馆伙计和孩子们一起收拾完场地后都陆续离开了。苏老师临走前再次找到了我，递给我一本册子。

“张老板，这是《午夜盛宴》的影印本，我想您可能会感兴趣”。她说绘本的作者名气不大，所以这本作品只在5年前出版过一次，而且印量并不多，现在市面上很难找了。

我翻开绘本大致浏览了几页，发现其中对面馆的还原度确实很高，甚至桌椅的布局和一些店里的装饰都一模一样。

我突然灵光一闪，赶紧翻到封皮内侧去找作者介绍。介绍极为简单，只有姓名、已出版的作品，还有一张半身照。

南冥鱼，应该是笔名。看外貌，是一位30岁出头的男子，高高瘦瘦，头发齐肩，平静白皙的面孔上架著一幅黑框眼镜……

“诶，这个人不就是那谁……”面馆的徐叔突然打断我的思绪。他来和我打声招呼准备下班，看见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本书，就凑上来看了一眼。

“嗯？你认识他？”我抬起头看向徐叔。

“就是那个……那个……”徐叔使劲搜索著记忆，“是那个送画的人！他总来吃排骨面！”

什么？！绘本的作者就是那位经常光顾面馆，在搬家前送来少女油画的人！

我猛然顿悟，好像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他送来油画，将面馆变成他书中的场景，接着写成故事……所以整件事都是他一手策划实施的，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故事的由头。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了几声，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作者当时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发表的故事，才设计了这么个桥段。所谓的爱和分享就在身边，不过是读者的过度解读罢了。

徐叔离开后，面馆只剩下我一个人，刚才还觉得温馨的面馆好像瞬间冷了下来了。我忍不住自嘲，竟然差点被感动，一把年纪还几乎被这拙劣的招数给套路。我把绘本随手扔在收银台，也准备关门离开。

走到门口，我又想到刚才苏老师的动情讲述，想到派对上的一片感动和温情……竟然都源自一个别有用心的策划编排……想到这些，心里泛起一阵嫌恶。我快步走向油画，站在椅子上想把画摘下来放进储物间，以免再被人拿来做文章。

油画虽然不大，但重量却有点沉，我必须用两只手握着边框，垂直举在胸前。突然，画框背面的一行小字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吹了吹表面的灰尘，辨认出了内容：“在炎暑寒冬，在最恶劣的天气里，感谢你给无处安身的清洁工人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拙作一幅赠与张老板，以表心意。”

落款是南冥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