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裡有二十隻白鵝，它們爬出水面，啄食麥粒”，結合後文，白鵝明顯就是求婚者，“啄食麥粒”象征著求婚者在奧德修斯傢中耗費錢財的舉動。亞裡士多德並沒用“享用”之類的詞來敘述求婚者的行為，而是用“消耗 （analiskesthai）”，該詞的原型 analisko還有“殺人或自取滅亡”之意，求婚者對自身的處境缺乏明智認識，正因此，他們的命運的終點必然是使自己成為奧德修斯恢復王位的祭品，也即“自取滅亡”。

但這個夢境的另一端常常被忽視，即佩涅羅佩對白鵝的奇怪的態度：“我看見它們便喜上心頭”，當白鵝被老鷹（奧德修斯）殺死時，“我在夢中深感傷心，忍不住哭泣”，“我痛哭不止，因為老鷹殺死瞭我的鵝”。

“我的”是個值得玩味的說法。在奧德修斯沒有回來的情況下，他的傢宅完全是圍著女主人轉的——筆者認為，就算直接用“主人”稱呼佩涅羅佩，也毫無問題。這至少是在暗示，佩涅羅佩對求婚者的態度並不那麼簡單。顯然，佩涅羅佩並非簡單地憎恨求婚者，在潛意識裡，她享受著被求婚。求婚者被形容為“我的鵝”，一方面體現瞭佩涅羅佩對求婚者的掌控，另一方面象征著求婚者成就瞭佩涅羅佩她自身：大量的求婚者彰示瞭佩涅羅佩的美貌和權柄；而拒絕求婚則成就瞭佩涅羅佩的堅貞。^{[1]但象征著老鷹的奧德修斯將殺死求婚者，從而，佩涅羅佩的榮光與美德將重新回到“黑夜”裡面。佩涅羅佩應該不會忘記，奧德修斯在遠赴戰場前，曾承認她此後改嫁行為的正當性，但也告訴她：佩涅羅佩真的決定改嫁時，就得離開傢宅（Od 18.269-270）。奧德修斯的意思難道不夠明白嗎？佩涅羅佩並不意味伊塔卡的權柄，相反，傢宅主人的身份才是。}

當佩涅羅佩醒來後，“我環顧四周，看見鵝群仍在傢裡，在它們往常進食的食槽邊啄食麥粒”，當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一切仍然保持現狀——佩涅羅佩一定長松瞭一口氣。（Od, 19:535-553）

這並非在說，相比於奧德修斯的歸來，佩涅羅佩更希望留下求婚者^{[2]，因為佩涅羅佩明確表達瞭對求婚者的憎惡（Od, 17:499, 18:165），並明確表示如果這個可怕的夢有可能實現，她和忒勒馬科斯會很欣喜（Od,19:569）。但是也不該贊同Rozokoki的看法，認為佩涅羅佩並不知道夢境的真正含義，因此她的反應是完全自然的。[3]雖然凡人都會為自己失去瞭鵝而悲傷，但是佩涅羅佩的夢已經明確將鵝和求婚者的意像聯系起來瞭，因此她表現的就不僅僅是失鵝之痛，還暗示著對求婚者的態度。一個更加合理的猜測是：佩涅羅佩處於選擇困境當中，到底是繼續等待，還是嫁給求婚者中最好的那一個？但這個猜測最終會被推翻，佩涅羅佩清楚地知道，隻有一條路可走。}

雖然佩涅羅佩一定程度上享受著求婚者帶來的聲譽，但她是很清醒的——求婚者覬覦的也是伊塔卡的權柄，而她既不能真正決定伊塔卡主人的歸屬，就算做出僭妄之舉，也不可能從最終回來的奧德修斯手上逃脫，當然，我們也知道，如果她這樣做，已長大的忒勒馬科斯有充分理由重復奧瑞斯提亞的工作——這不是危言聳聽，被母親養大的忒勒馬科斯雖然不知道父親是誰，但可以通過殺死求婚者與母親直接取得權威。沒有作為英雄的父親作為正當性，那就像英雄一樣通過血與劍取得“空王座”，這再正常不過。這意味著，伊塔卡的政治秩序在兩三年間完全取決於佩涅羅佩，一旦天平明顯地傾向任何一方，佩涅羅佩將立時失去價值，求婚者仍要和奧德修斯父子決生死；相對的，隻要佩涅羅佩仍然保持她的堅貞，就能避免危機，直到奧德修斯回來或忒勒馬科斯成長為真正的英雄。她大概能夠知道最終的結果，因此，夢中老鷹最終殺死瞭鵝。

毫無疑問，佩涅羅佩是位優秀的政治傢，比她同時代的很多男性政治傢們，如阿伽門農與他的兄弟墨涅拉奧斯還要優秀得多，比她之後的很多男性政治傢們似乎更優秀，畢竟，作為總理，她成功度過瞭沒有總統的兩屆總統任期。更值得驚奇的是，佩涅羅佩奉行無為而治，當她坐在織機旁慢慢工作時，時間在伊塔卡仿佛被懸置起來。佩涅羅佩的成就，誠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妨進一步追問佩涅羅佩的態度。她聲稱，鷹與鵝之夢是虛假的——這個夢境來自象牙之門，而非牛角之門。在這裡，佩涅羅佩使用瞭“象牙和牛角之門”這一稱謂。象牙和牛角的比喻來自何處？為什麼象牙代表著欺騙，而牛角代表著真實？歷來學者們對此有多種解釋。關於第一個問題，Kessels，Rutherford和 Pollmann認為這一比喻是荷馬臨時的發明^{[4]，而Rank認為兩個夢之門並非荷馬的臨時發明，因為在Od, 4:809中已經提到瞭它們（“甜蜜地沉睡著，正在夢境門邊”）。第二個問題的解答更有意義。詞源學是首選的解答路徑，但從象牙和牛角本身性質入手進行分析在這裡更為貼切：牛角樸實無華，而象牙則外表光鮮，這似乎暗示著荷馬對真相與謊言的某種看法：謊言往往被眾人追捧，而真相卻總是不引人註目。}

多茲的研究更值得註意，多茲在《希臘人與非理性》中說明，象牙之門的夢境有更直接的意義，也更主觀，相反，牛角之門的夢境卻往往晦澀，但猶如神諭。多茲的這一發現進一步強化瞭上面對佩涅羅佩的判斷，她主動地選擇瞭這個鷹殺死鵝的夢境，求婚人的死，盡管也意味著她的“隱退”，然而對於她的最終的成功（完美的謝幕表演）是必要的代價，正因這種難得的審慎，佩涅羅佩功成身退。

另外，Amory的觀點尤其值得註意：從整部史詩來看，佩涅羅佩與象牙有關，奧德修斯則與牛角有關。論據是19:211對奧德修斯的形容：“可他的眼睛有如牛角雕成或鐵鑄。”以及19:55-56對佩涅羅佩椅子的形容：“女侍們把她常坐的椅子擺放在火爐旁，椅上鑲有象牙和白銀。”奧德修斯知道真相（牛角），但是卻像老海神一樣不可捉摸，以隱秘的形式回來並密謀，佩涅羅佩雖對真相一無所知（象牙），但卻有著人類最高的品性——審慎——我們知道，這是奧德修斯認為佩涅羅佩要勝過女神卡呂普索的地方。兩相配合，便能成就最好的政治。

這個夢境也許是種防禦機制。這個機制的道理似乎有些難以解釋，但法拉比曾談到的一個故事能說明其中的道理：領主下令，全城搜捕一位虔誠的信徒，為瞭脫離險境，這個信徒選擇在晚上出城，負責搜捕的衛兵詢問他的身份，他直接地答道“就是你們要抓的那個人”，衛兵當然以為他在開玩笑，放過瞭他。這個故事裡，沒有人撒謊，真理——甚至是最為危險的一種真理，被直接地說瞭出來，但是卻沒引起任何不良的後果。曾經讓蘇格拉底為之喪命的真理，隻是換瞭一個口吻，就大搖大擺地逃過瞭審查與可能的暴力。

同樣，“奧德修斯會以誰也認不出的樣子一個人回來”從預言傢嘴裡說出來，是一個危險的真理，“鷹會殺死鵝”的夢境有著同樣的意思，卻因其模糊而十分安全，就算奧德修斯沒有回來，也無大礙，這畢竟隻是一場夢。佩涅羅佩將自己的精準的政治預言換瞭個明智的方式傳達出來。此外，我們也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在潛意識裡，佩涅羅佩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夢境很有可能是真的，這可以從她決定舉辦弓箭比賽看出來——如果不是感覺到奧德修斯已經歸來，審慎的佩涅羅佩不會做出這種破釜沉舟之舉。

綜上所言，我們或許不該把奧德修斯和佩涅羅佩的關系想得那麼甜蜜，他們不僅是流浪後最終歸傢的丈夫與忠貞的妻子，而更是總統與總理。

參考

1. ^相關的分析參考Russo, Joseph. "Interview and aftermath: dream, fantasy, and intuition in Odyssey 19 and 20."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103.1 (1982): 4-18.
2. ^這是Rankin的觀點，參見A. Vannan Rankin, ‘Penelope’s dreams in Books XIX and XX of the Odyssey’, Helikon 2 (1962), 617–24.
3. ^Rozokoki, Alexandra. "Penelope’s Dream in Book 19 of the Odyssey."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51.1 (2001): 1-6.
4. ^"Penelope’s Dream in Book 19 of the Odyss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