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編號BWV 988),其來歷頗為有趣。據福克爾(Nikolaus Forkel,1749-1818)的《巴赫的一生、藝術及其作品》記載:1741年,俄國駐德累斯頓宮廷的公使馮.凱瑟琳伯爵訪問萊比錫時,巴赫獻上瞭一首古鋼琴變奏曲。原來,伯爵患有失眠癥,便委托巴赫寫一套變奏曲,以便他的琴師哥德堡每晚在他難以入眠時演奏。巴赫的這首變奏曲並非伯爵所要求的安眠曲,而是為瞭使伯爵安靜一些,帶有一種“鎮定而愉快的性格”。伯爵對此曲百聽不厭,稱之為“我的變奏曲”,還送給巴赫一隻腳杯和100個法國金幣表示感謝。後來才華橫溢的演奏傢哥德堡在自己29歲時英年早逝,而他的名字卻因為巴赫的這部作品被人們所牢記。
《哥德堡變奏曲》的結構很特殊,也很精巧。全曲共32首,第1首是主題,經過30首變奏後,第32首平緩地重新回到主題,圓滿地完成一個循環,給人一種無始無終,循環不已的感覺。作曲傢使用自己早先創作的一套小曲集中的薩拉班德德舞曲作為主題,由一個聲部顯示,然後出現第二聲部加以模仿,及第三、四聲部等等。各個聲部依次進入,圍繞著主體進行交替,互相變換、追逐,從而使整個賦格曲形成完整和諧之美。《哥德堡變奏曲》變奏的基礎不是主題的旋律,而是主題的低音線,其間的變奏包括瞭巴洛克時期幾乎所有的音樂風格樣式:詠嘆調、序曲、卡農、賦格、沉思曲、舞曲等等。在這樣一個狹窄的基礎之上,巴赫構築瞭一座精致而又宏偉的大廈,極盡巴洛克音樂之技巧,將復調音樂的絢爛發揮到瞭頂點。有趣的是,經過音樂學傢的考證,變奏中的一些旋律取材於德國17世紀的民間音樂,經過巴赫的處理,德意志民族的情感得到瞭一次提煉和升華。
不過在後來的歲月裡,這部《哥德堡變奏曲》和巴赫的其它作品一樣,漸漸被人遺忘。直到1933年,《哥德堡變奏曲》才被波蘭著名羽管鍵琴女演奏傢蘭多芙斯卡(Wanda Landowska,1879-1959)第一次公開演奏。而實際上,真正使這部變奏曲廣為人知的是加拿大著名鋼琴傢古爾德。巴赫的音樂在一般人的印象裡,總是非常艱深枯燥的,是理智且邏輯性很強的音樂。相對於浪漫時期的作品來說,人們普遍認為巴赫的音樂很難稱得上動聽,但古爾德對巴赫作品的演繹改變瞭大多數聽眾對巴赫的印象。他畢生致力於演繹巴赫的作品,並取得裡程碑式的成就。鋼琴傢加夫裡洛夫說過:30種變奏是巴赫那個時代的各種生活場景,比如宮廷的婚宴、舞蹈、狩獵,以及面對自然的沉默思想。而古爾德的演奏恰恰最大地體現瞭這一點。他1955年第一次錄制《哥德堡變奏曲》,1981年,即他去世的前一年再次錄制該曲,前後差異巨大的演奏呈現瞭巴赫音樂的兩重世界,正像人生乃至宇宙的終始一般。
這部作品如同一匹戰馬,人人都想駕馭,從大鍵琴傢、鋼琴傢乃至其它樂器的演奏傢們都想一試身手。歷來演奏《哥德堡變奏曲》的名傢數不勝數,除以上提到的兩位名傢,還有最先在鋼琴上演奏它的美國著名女鋼琴傢圖蕾克、席夫、佩拉西亞以及彼得・塞爾金等等。
圖蕾克是演奏《哥德堡變奏曲》時間最久(超過60年),次數最多(錄音有7次之多)的演奏傢。她在1998年以85歲高齡演奏《哥德堡變奏曲》時,觀眾隻能嘆服歲月給她沉淀下一份旁人無法企及的涵養。她曾經說:你們是用你們的形式演奏巴赫,我是用巴赫的形式演奏巴赫。而匈牙利鋼琴傢安德拉斯・席夫,憑優雅的琴音、細致的觸覺和對每顆音符的嚴謹態度,在樂壇享有尊崇地位。他彈奏的《哥德堡變奏曲》旋律十分優美,勾畫出巴洛克時期特有的精美,十分具有穿透力,音色接近於管風琴。
當代美國鋼琴演奏名傢佩拉西亞雖然以演奏肖邦、莫紮特、舒曼的作品而聞名,但近年來他在SONY所錄制的巴赫鍵盤作品也廣受好評。在2003年他演奏的《哥德堡變奏曲》清澈而透明,顯得平和而寧靜。每首曲子在他的處理之下都十分的自由,演奏最顯著的是聲音的色澤流暢而輕松,個性十足,剛發行就得到瞭極大的關註。
然而,當人們聽過太多極富個性的版本之後,反而更加期待一種對巴赫的純樸本真的演繹。彼得・塞爾金帶來的正是這樣一個不施粉黛、清新自然的“哥德堡”。“詠嘆調主題”是全曲32個段落中最著名的,彼得・塞爾金的處理則顯得平和穩重,淡然的氣度反而讓人更加聽清瞭巴赫這個極其優美的旋律。在接下來的30段變奏中,他的速度處理既不慌張也不乏動力,第一、第二變奏的演奏音符彈性十足,顆粒分明。第七、第十四變奏這樣富有巴洛克紛繁復雜的裝飾意味的段落中再現出古鋼琴特有的音色和觸鍵。第十三變奏松弛而閑適,展現出古樸雅致的美感。30段變奏一氣呵成,完全沒有落入每一個變奏所設定好的情緒和速度的窠臼中。再次回到“詠嘆調主題”時,一切絢爛便歸於平淡,聽者也如同精神都被淘洗瞭一遍之後,不由得神清氣爽起來。
另外RCA公司出版的克勞迪奧・阿勞1942年的錄音,DG公司出版的肯普夫1970年的錄音都是赫赫有名的版本。今天,市場上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四五十種《哥德堡變奏曲》的唱片,不勝枚舉。
作為一首變奏曲,《哥德堡變奏曲》其規模是空前的,被譽為“音樂史上規模最大,結構最恢宏,也是最偉大的變奏曲”。巴赫構築瞭一座精致而又宏偉的大廈,主題深沉凝重,充滿瞭富於理性的思考,這是垂暮之年的巴赫對自己的一生進行的一次回顧和反思。
引源:本文作者呂莉、張齊,原載《飛天》, 2010年第二十期
附.周海宏丨我為什麼不喜歡朱曉玫彈的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淡定,原來也可以是賣點!
朱曉玫的音樂會我去聽瞭現場——此前微信上對朱曉玫的各種介紹文字(你自己去找吧,有許多文章,挺好看的,有些還很感人),使我產生瞭極大的期待,所以我早早就訂瞭她在北京音樂廳演奏會的票。此前我已聽說,朱曉玫演奏會的票在許多地方被炒到數千元一張。她的整場音樂會隻演奏巴赫!而且僅演一首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不僅音樂會一票難求,而且音樂會的票被黃牛炒到數千元!這在當今的古典音樂會上,無疑如同天方夜譚般令人稱奇!——朱曉玫的鋼琴演奏會怎能錯過!
現在說說那天的感受:
在朱曉玫音樂會的現場,我一直在努力區分,哪些感受是她的演奏帶來的,哪些是此前讀介紹她的微文帶來的,哪些是音樂會前播放的她的專題電影帶來的(音樂會的上半場其實是放的一部關於朱曉玫的電影)。我先剝離掉瞭前期投放文章對我期待的影響,又剝離掉瞭電影對我現場情緒的影響;進而我又剝掉瞭“在一個喧囂、浮躁的社會中堅持演奏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對當代文化的啟示”對我的影響;我又剝掉瞭樸實無華、簡樸淡定,在巴赫的音樂中追求禪、道與佛的精神對我的影響……我在努力剝掉這一切其實與音樂無關,但又恰恰影響藝術感受與價值評價的色彩。我所做的這一切剝離,讓我想到瞭(也許這樣說有些毒舌),在“星光大道”選秀節目中,我力圖剝掉大衣哥身上讓我產生感動的大衣,以及包裹在大衣下面,我看不見卻又幫大衣哥填充進去的東西。當我認清稀缺可以當作賣點(包括淡定、孤獨、樸素、真誠、篤敬……),純真可以用來煽情時,我剝離掉瞭營銷團隊包裝在朱曉玫個人以及她的音樂會外面的包裝,我努力讓自己的感受回到音樂自身,回到朱曉玫的演奏,回到鋼琴演奏音樂會價值的根本——來自聽覺引發的審美體驗。
朱曉玫的演奏自然流暢、優雅美好、樸實專註,加上音樂會上半場看的電影拍的不俗,這讓我感到整個晚上都挺美好!感謝生活中可以有這樣的夜晚,感謝朱曉玫及其團隊為北京人帶來瞭這樣美好的夜晚!這是每一場讓我覺得不錯的音樂會後,都會有的感慨。
但是從總體上看,朱曉玫的演奏給人的感覺是單調!演奏平淡無奇,音樂表現單一,情感變化幅度狹窄,對比(各方面)很不足,缺少想象力。
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的音樂建構是非常宏大而復雜的,作品的情感幅度非常之大,對應的,要求演奏傢的心靈也要廣闊而宏大,特別是需要很強的理性分析與控制力。用一種情緒基調,一種審美意象統領全局,結果必然是單調平淡的。朱曉玫想力圖把整首作品的精神狀態歸到Aria(即變奏的主題)所具有的精神狀態,這就極大地狹隘化瞭巴赫這部鴻篇巨制的精神空間,減少瞭這部偉大作品的感情容量。演奏傢想把禪、佛、道融在主題已屬牽強,再用這種基調統領全曲,就好像是以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為基調去統領他的全套交響樂(巴赫的這首變奏曲有三十多個變奏,段落數相當於9部交響樂所有樂章加一起那麼多)。
在我看來,造成音樂單調感的原因,並非完全由於演奏者用佛、禪、道之類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去演繹巴赫,這裡面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部作品技巧艱深,而朱曉玫的技術駕馭力對演奏這部作品來說有些吃力!現場很明顯可以感覺到,這首作品已經頂到她鋼琴演奏技術能力的極限瞭,更大的幅度變化對她來說已經力不從心瞭。對這樣一部有三十多個段落的鴻篇巨制而言,朱曉玫的演奏在理性架構上也顯得隨意性大。她彈瞭這麼多年這個作品,實際上還是分析不夠透徹,憑自然樸素感覺太多,想設計,但是在演奏中基本上是順著感覺走瞭。其實在我看來,朱曉玫本人的悲哀是:愛上瞭一首並不適宜她的作品。我想,如果她彈德彪西可能會更好些。但是我實在找不出能夠比巴赫《哥德堡變奏曲》更適宜把淡定做賣點的作品瞭。
巴赫的作品本來就曲高和寡,而他的《哥德堡變奏曲》又是最冗長而復雜的。此曲既難又長,還不能單抽出一段來作為音樂會曲目演奏;三十多個變奏,奏一次要四五十分鐘,能讓人一次聽完都已實屬不易,要想彈得精彩動人,可就真的是太困難瞭;要想在音樂會上演奏,那就更需要超人的自信與勇氣。可是,此曲由於是巴赫的巨作而十分出名,在音樂史上是很重要的作品;結構復雜、技巧艱深得令人望而怯步,對演奏傢的智力與體力都是挑戰,就是再天才,能力再出眾的鋼琴傢也要下苦功練習;對那些需要音樂會效果的演奏傢,特別當紅出名、商演不斷的演奏傢而言,去練這樣的作品無疑是得不償失的。正因為以上原因,《哥德堡變奏曲》成為音樂史上地位最重要、最出名,但是在音樂會上卻是演奏得最少的作品。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就執著於演奏這首作品,這是需要怎樣的淡定呀!反過來說,在當今這樣喧囂、浮躁、快節奏、快餐文化盛行的社會裡,真的是再難找到一首比《哥德堡變奏曲》更適宜把淡定做賣點的作品瞭!
其實在我看來,朱曉玫票房的奇跡,是因為她的團隊商業運作很成功——成功地把這個時代最缺的東西:淡定,作為賣點定位。我認為,朱曉玫僅演奏一首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的音樂會所創造的票房奇跡,是一個文化現象!真正值得品味的是她的現象,而不是她的演奏。對此,聽聽其它人的演奏,對比一下純音樂的品質就知道瞭;如果做一下因素替換,也可以得出以上結論——如果演奏者是音樂學院裡的青年教師,如果朱曉玫身上沒有那麼多文化層面的色彩,如果朱曉玫演奏的不是《哥德堡變奏曲》……就都不會有黃牛炒到數千元的奇葩現象出現!
總之,我欣賞朱曉玫的執著,贊嘆她的運作團隊的智慧,也擁護他們的事業與生意,但是,我不喜歡朱曉玫彈的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單就這首作品而言,朱曉玫所獲得的名聲與她的實際水平不符;她的音樂會創造的票價被炒到數千元的票房奇跡是商業運作的成功,賣點定位的智慧,而不是音樂會中音樂的品質物有所值。
作者:周海宏,中央音樂學院前任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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