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2017年的電影《摩天輪》講述瞭在遊樂場工作和生活的金妮(凱特·溫斯萊特飾)想要拋棄丈夫和擁有的一切,同海灘救生員米奇(賈斯汀·汀佈萊克飾)在一起。
故事發生在50年代的康尼島(Coney Island)。伍迪·艾倫的童年時期在康尼島住過一段時光,因此一直想拍一部和它有關的電影。
《摩天輪》劇照
對康尼島的講述是《癲狂的紐約》正文的第一章,庫哈斯在本章節末尾說“康尼島是一座長瞭草的曼哈頓的模型”,可以說這一部分是庫哈斯對曼哈頓具有預言性質的讖語 —— 一個微縮的曼哈頓,快進地表演瞭城市的興衰史。
1609年,荷蘭殖民者發現瞭康尼島,比發現曼哈頓還早一天。它在紐約港的入口處,猶如一個多此一舉的贅生物。
地圖底部就是康尼島
1823年到1860年,曼哈頓極速大都會化,康尼島成瞭人們逃離日常生活的度假之處。這導致瞭康尼島成瞭享樂主義生根發芽的最佳選擇——世界上其他地方正追求著飛快的發展,康尼島卻用著同樣的技術進步手段討論著享樂的問題。未來主義思想、無用(或尚未有用)的機械發明、科技垃圾都聚集到瞭康尼島,形成瞭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人造玩具。這些元素的摻雜可以說是那個時代大步向前的美國才會出現的狀況。於是本該是一個度假勝地、享受自然風光的去處,徹底站在瞭自然的對立面,表現出一種“超自然”的人工性質。
這種人工一方面體現在動物上。比如一座大象狀的巨大旅館。“它的腿有60英尺粗,一隻腿是雪茄店,另一隻是影院;客人們從一隻後腿的旋轉樓梯上樓,又從另一隻下來”。大象的大腿、肩膀、鼻子可以安置房間,眼睛那間是最高級的套房,位置絕佳,裝修豪華。
另一個例子是一個叫“障礙騎行(Steeplechase)”的自動賽馬道。馬術是貴族身份的象征,但對普通人來說,馭馬之術太過高深,而機械的馬兒對人唯命是從,可以加速、也有騎馬的顛簸感,每次比賽就像真正的賽馬一樣。
對真正的動物控制和管理的難度大,且賞玩的功能有限;人造的動物提取出他們原有的特征(大象的巨大和馬兒的顛簸前進),並提供具有穩定輸出的服務。
813d4e440b55bdce20ad46aac946d3c2大象旅館596addd9b4779b314b9365a303e6ba4f障礙騎行(Steeplechase)
人工的性質還表現在技術的使用上。1890年電力才被廣泛使用,這使得黑夜變成白晝成為可能。於是到瞭晚上,康尼島沿海岸線佈置的燈泡會照亮整片海域,讓人們可以在夜裡也可以享受海洋——“燈光浴(Electric Bathing)”,這種完全意義上的人工行為,在康尼島卻被認為同白天自然的海灘是同等級別的休閑方式。
另一個娛樂項目叫“愛之筒(Barrels of Love)”,一個圓筒緩緩旋轉,兩端分別向桶內送入男女,筒內無法保持站立,男人和女人會跌倒在彼此身上,以此為萍水相逢之人營造出一種人工的親密和浪漫感。
燈光浴(Electric Bathing)愛之筒(Barrels of Love)
從動物,到自然現象,再到人的情感,康尼島以決絕的改造態度介入,並用貌似玩笑的方式對待技術,因而造成瞭人們感受到周身環境強烈的失真,好像所有都是可被預設的程式,這也被庫哈斯稱為“現實的短缺(Shortage of Reality)”。他還在文中玩笑道,“在魚塘裡,活的和機械的魚兒在新一輪的達爾文進化之中共處”。
3aa96fa1c8205723b44e45e5239c4357月球公園入口
月球公園(Luna Park)是康尼島上的第二個公園,由佛雷德裡克·湯普森(Frederic Thompson)為主要設計師。他企圖在園區內刻意營造一種孤立感:他希望讓遊客們相信自己並非在地球,而是月球上。人們需要從一個貌似氣閘室的地方進入園區,隨即“化身”成瞭宇航員。周身壯麗的全景圖似乎在暗示曼哈頓和四周的海域正在遠去,而出門即將登陸的便是位於月球表面的新世界。
這樣的暗示似乎在告訴人們,地球上那些結構性的規則制度在這裡暫時失效瞭,以“旅行月球”的名義,一種新的、更為自由的道德秩序就此產生。
月球公園內部建築月球公園的夜晚
湯普森深思熟慮瞭園區內的建築風格。他表示自己剔除瞭古典主義常見的形式,轉而從東方風格中吸取經驗,並大量運用螺旋塔(spire)和宣禮塔(minaret)的樣式,以此獲得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格體驗——依然在暗示這是另一個世界。他為月球公園晚上由燈光照亮的天際線無比自豪,認為那些重疊的塔樓給人帶來無比的愉悅感。
庫哈斯評價湯普森的公園是一種“紙糊的現實(Cardboard Reality)”。三年之內,在38英畝的土地上,湯普森聚集瞭世界上最為現代化的技術碎片,園區內建設瞭甚至比許多美國城市更為復雜的通訊網絡,電報所、電訊處、長途電話服務應有盡有;照明使用瞭130萬隻燈泡,消耗大量的能源。一個假意的世界用欲望搭建起瞭脆弱的現實。它甚至比真正的城市擁有更充沛的基礎設施,這也向人們展示,不需要任何文化、光憑技術便可以創造一座形象完整的城市。
對於建築設計,湯普森有著創造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般的狂熱。但顯然他的創造力僅止於整體氛圍的把控,他並無能力發明更豐富的娛樂內容:身為“月球宇航員”的遊客,會突然在這個新世界裡看到自己習以為常的遊樂項目:馬戲團、兔子舞、旋轉木馬……這種落差讓人們瞬時從不真實中抽離出來,轉而認識到自己是在進行著和“地球上”別無二致的娛樂活動。
其實,月球公園的窘迫在於娛樂行業本質的虛無並未被填充,感官刺激的方式在當時的條件下已被探索得過瞭頭,因此遊樂公園無論以怎樣的噱頭,都無法拒絕那些鬧鬧哄哄的遊玩項目。但是虛無的聚合解救不瞭虛無,因此月球公園創造的這種貌似更為高級的虛無隻能讓它輕微觸碰到烏托邦式的神話的表面,隻能隱約撩撥大都會人集體無意識的中隱藏的焦慮。
顯然,僅以享樂為唯一主題的康尼島是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存在。值得註意的是它的繁榮完全依賴人們對技術的另類解讀方式。庫哈斯在書中提過,就當時的技術而言,撲救火災的能力大有提升,但即便如此,造成火災的潛在可能性也在大大增加——救火的能力可能才剛剛夠應對大火而已。而在康尼島,位於海上的“夢境(Dreamland)”公園卻迫不及待地設計瞭一個展示技術的“馴火(Fighting the Flames)”表演,也就是讓消防員表演撲滅大火。
馴火(Fighting the Flames)
一種對技術的極端自信和對劫後餘生情節的偏好,讓康尼島的設計師毫不猶豫地將這一片地球表面從自然中離間(alienate)出來,而不斷重復上演的沾沾自喜的戲碼令在其中的人們可以復制相同的體驗、創造相似的情感,因而產生某種淺薄的共同記憶。
其實這種類似的模式在當下依然存在,比如國內大量的仿古小鎮的出現是和康尼島完全相反但又殊途同歸的例子。隻不過康尼島想用技術創造出的某種幻想,仿古小鎮想用對過去生活方式的緬懷或對地方民俗的好奇心來實現:身穿地方風俗的服飾、品嘗特色小吃的遊客,並不介意衣服是否真的是當地人穿著、小吃是否真的出產於本地(哪的古鎮都有臭豆腐),甚至都不介意所謂的“古鎮”是去年才剛剛建造完成——他們尋求的隻是和原本生活世界的不同性而已。小鎮創造的虛假世界,讓遊客體驗到瞭和在月球公園類似的道德上的漂浮感,因而我們會在古鎮酒吧和民宿聽說很多桃色故事(古鎮艷遇)。
某仿古小鎮
康尼島面向未來,而仿古小鎮面向過去。它們的相同之處在於,這些商業行為、娛樂模式和發展策略,無不表露著城市居民對逃離現實的需求;而資本堆積出的物質性場景確實具有造夢的能力。關鍵的是,這種物質性的實現必然依賴於設計師同決策者在概念層面的一拍即合——決策者提供概念,設計師強化概念並用物質性手段將其落地。
1911年5月,由於一處景點裝飾立面上的照明系統短路,火花引起瞭一場大火,而強勁的海風讓它愈燃愈烈。三小時之內,“夢境”公園燒為平地;1914年,月球公園也燃起大火。兩場火災之後,50%的康尼島被改造為公園。
被焚毀的“夢境”公園
庫哈斯把康尼島看做是曼哈頓的模型,這點在《癲狂的紐約》的接下來幾章可見一斑,也讓人不禁設想大都會在未來是否也會被某種突如其來的“大火”重置。但無論如何,在當下,超現實的圖景在曼哈頓顯而易見,這似乎確實帶著康尼島的影子,因為這種圖景關乎技術、關乎包容一切的野心、也關乎獨一無二的城市體驗模式。當然,它們也都和政治、經濟和市場息息相關。
但是康尼島的例子讓我們警惕,用純粹的政治學觀點和商業邏輯關註城市,會忽略一件事情,那就是很多看似單純以政治和商業為原理的現象,隻有依靠建築師的能力去輸出“奇觀”,才會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獨山縣的水司樓是一個“失敗”的例子,哈迪遜廣場的The Vessel是一個“成功”的例子,恒大的蓮花是一個“流產”的例子。縱然更強調話題性和造夢能力的建築可能意味著建築學巨大的危機,但也可能為建築學帶來徹底的自由——當官方文化和大眾文化、精英趣味和通俗想象不再扭曲和相互誤解,轉而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媾和,建築師可能真的會擺脫傳統文化和被精英話語體系控制的學科的限制,但與此同時也需要完全意義上更新自己的身份——“造夢師”這個名字是不是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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