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特裡亞娜的神話屬性

在阿特裡亞娜講述自己的故事開始，她被母親帶到一個畫傢那裡做模特，畫傢說她長得像達那厄。母親則一直認為她長得像聖母瑪麗亞。達那厄與聖母瑪麗亞都是未婚先孕的神話人物。

達那厄是希臘神話中阿爾戈斯王的女兒，父親知道自己將來要死在外孫手裡的預言後，將達那厄鎖在瞭閣樓上。然而，宙斯卻化做瞭一陣金雨，使達那厄有瞭身孕。瑪麗亞按照聖經的說法則是受神感召而懷孕。這兩個人物在阿特裡亞娜身上都有不同的體現。

當母親向畫傢推銷阿特裡亞娜的時候，是把她當作瞭一個上好的貨物一般。盡管母親不知道達那厄是誰，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阿特裡亞娜的美麗對於母親來說就像是鎖在閣樓上的達那厄一樣，終究可以被人看到。她期盼著阿特裡亞娜終有一天嫁個闊佬，衣食無憂。

而在這個現實中，達那厄是被鎖在閣樓上的，就像阿特裡亞娜所從事的職業是下流的一樣，在道德層面是需要被鎖起來的。“不合乎道德”，阿特裡亞娜的第一個男友吉諾如此說。妓女的男人就像金雨，是秘密的。

就像達那厄與聖母一樣，阿特裡亞娜也未婚先孕，這也許是很多妓女都會遇到的事情，隻是她們的孩子不會是神的後代，不會有一個榮譽的未來。孩子的父親並不是阿特裡亞娜真心愛著的人，反而是一個兇神惡煞的視人命如草芥的逃犯，就像剝去神話外衣的宙斯一樣。

但阿特裡亞娜卻原諒瞭他，她從內心深處深刻地瞭解瞭他的秘密，並且感覺他是與自己結合最深的人。阿特裡亞娜原諒很多人，她講述她做妓女的時候遇到的一些人時，總是提到她會對很多人產生憐憫的感覺，她能從那些人身上找到尚算可愛的方面，以此抵消職業的惡心，同時她也從那些人身上找到可悲哀的地方，從而產生寬恕的心情。“所有的人都別無例外地值得同情和憐憫，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們都生活著。”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感情呢？或許就像她的母親說的，她長得像聖母一樣，因而，她也就有聖母一般的情感吧。連她自己去到教堂看到聖母像時，甚至都覺得自己與聖母很像。

2. 阿特裡亞娜的認命

莫拉維亞的《羅馬女人》無疑是一部悲劇作品。它或許區別於人被拋進一個他無法對抗的命運中卻依然抗爭的那種古典式的悲劇，在《羅馬女人》中，阿特裡亞娜的命運可以說是必然會發生的，她那溫順的性格總使人感覺她在被生存的環境所強迫，她的性格與命運是一致的，然而她卻未必抗爭。

悲劇不是因其慘烈而使人震撼，而是因為屬於悲劇命運的事件必然會發生在人類身上而使人感到無法躲避。當這種無法躲避的命運與宗教聯系到一起的時候，人往往便順從瞭宿命。

書中，阿特裡亞娜幾次在感到慌張和茫然的時候，都在教堂裡的聖像中找到瞭慰藉，“接受命運的安排比出於任何崇高的目的而加以拒絕更為有利”。與古典的悲劇相比，《羅馬女人》不再與命運抗爭。或者說，在古典悲劇中，主人公會因為道德問題而選擇抗爭，而在《羅馬女人》中，道德顯然不是阿特裡亞娜作出選擇的主要因素。

對於阿特裡亞娜來說，前期，做出選擇主要是由於現實的困境與她天生溫馴的性格，而在後期，她做出選擇的依據是從自我對其妓女身份無可奈何的認同轉變到瞭情感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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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裡亞娜的故事是以她與吉諾的愛情開始，以她與賈科摩的愛情的結束而結束的。但貫穿始終的，則是一個羅馬女人想要過上“幸福”生活的理想。這個理想，在一開始鼓動瞭她的愛情，在她於外因內因的交加下不得不選擇瞭妓女的職業後又安慰瞭她對自我的難以認同，在最後遇到賈科摩之後又重新使她鼓起瞭生活下去的勇氣。

故事的結尾，愛人賈科摩自殺後，她說“我堅信，在米諾（賈科摩）一傢的幫助下，她（女兒）一定會過上愉快幸福的生活的。”這種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實則是屬於她這一個階層母女相傳的理想，阿特裡亞娜的母親也一直希望阿特裡亞娜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而現在阿特裡亞娜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

隻是，要實現這種理想，不得不出賣肉體，而出賣肉體後的掙紮則使她更加認命。故事中，當阿特裡亞娜第一次遇上真愛賈科摩之後她意識到自己是孤單一人，同時感到內心羞愧，她決定不幹瞭。她帶母親去瞭點心鋪，她說：“我很高興帶你來這兒……姥姥也從未帶你到點心鋪來過吧？”母親回答說自己十八歲以前就沒出過街區。緊接著，在鋪子裡看著人群時，她感覺到自身的“欲望比我更強有力”，阿特裡亞娜屈服瞭，“在痛苦瞭短短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放棄瞭跟命運的搏鬥，我甚至更加申請地擁抱著它，就像擁抱一個無法戰勝的敵人一樣；而且我感覺自己超脫瞭。”

3. 羅馬城裡的女人

《羅馬女人》中，通過阿特裡亞娜的眼睛，人們會看到有許多底層的女孩們為生計所迫進入瞭做妓女這行，她們無可奈何，甚至在嫖客面前都無暇自賞。阿特裡亞娜入行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十足的討厭鬼，此人誇誇其談，嘴臉醜惡，最現實最殘酷的是，他認為隻要他付瞭錢，別人就應該閉嘴，隻要有錢，別人就該為他服務。這個人身上找不到一點可愛之處，阿特裡亞娜入行的第一個客人可以說就是這個現實的寫照。

在羅馬，貧窮的女性也許隻有兩條出路。一條是阿特裡亞娜所走的路，一條是像她的母親那樣，做一個傢庭婦女，繼續貧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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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路誠然是可悲的，但在那個環境裡也是大傢經常提起的，是社會所默認的一條出路。但即使走這條路，其實也是繼續貧窮下去。阿特裡亞娜雖然能拿到還算不錯的嫖資，可對幸福的渴望、對物質的需求使得這些錢常常是入不敷出。不難想象，等到青春逝去，這行也無法繼續的時候，將是什麼下場。

為瞭避免落到這種下場，做妓女的大多都要趁早尋找一個能娶自己的人或者能包養自己、能給自己一個穩定居所的人。引導阿特裡亞娜入行的女友吉賽娜就是這樣的代表，她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會提前和客人談好費用。但她也是一個殘忍的人，阿特裡亞娜提到有些男人有著一種玷污純潔的殘忍愛好，其實吉賽娜也是如此，正是她安排的政治警察頭子阿斯達利塔對阿特裡亞娜的強奸直接地推動瞭阿特裡亞娜進入這行。吉賽娜最後有瞭好的歸宿，偶然遇到的一個人和她情投意合，為她購買瞭房子。但她卻對曾經的女友阿特裡亞娜避而不見。

如果做一個傢庭主婦呢？阿特裡亞娜的媽媽曾經說：“什麼才是合乎道德的呢？難道整天累死累活地幹活，洗碗，縫紉，做飯，熨燙衣服，掃地，擦地板，然後，晚上看著丈夫筋疲力盡地回到傢，吃完晚飯就倒在床上，臉對著墻呼呼睡大覺，才是合乎道德嗎？”我們可以看到，這兩條路通向的，都不是普通人想要的那種幸福，取而代之的，是日復一日的痛苦，以及在痛苦中變得麻木。

在羅馬城裡，貧窮的女人們要麼是傢庭主婦，要麼是妓女。境況好些的，出租房子，為租客做飯，然而鄙視著窮人。有錢的，卻沒有什麼實質的生活內容。有錢的，做闊太，生活無憂。阿特裡亞娜曾認為，即使自己與別的女人在地位上不同，但大傢對於愛情的體驗是一樣的，在愛中大傢是平等的。可後來這種平等的幻想也被打破瞭。

她們僅僅是活著，卻沒有豐富而充實的人生。羅馬女人是不自由的。

4. 愛情對政治的忽略

《羅馬女人》的故事背景是法西斯統治下的羅馬，然而書中卻並未對這一背景進行放大，僅僅是在必要的時候提及。《羅馬女人》主要是對人的觀察，與阿特裡亞娜關系匪淺的人沒有幾位是與政治有關系的，通過阿特裡亞娜的眼睛，我們看到的是人們的性格、欲望、秘密以及悲哀。

《羅馬女人》在某種程度上有意忽略著政治，比如，敘述者阿特裡亞娜經常說，自己對政治並不感興趣，而男人們卻總是對政治格外熱衷。當提到那位政治警察的頭子阿斯達利塔的時候，阿特裡亞娜說他那陰鬱的權威的性格並不是因為那份工作使然，而是因為他本性如此，才去做瞭這份工作。而對於阿斯達利塔的憐憫，以及最後對他死於逃犯之手的擔心，也是以對方是人作為出發點的，並非由於對方的職業。

但阿特裡亞娜的愛情最後變成瞭悲劇，卻是因為政治的緣故。這似乎是說，如果你不去管政治，政治總會管到你頭上。阿特裡亞娜認為，人們不應該去考慮政治，而應該順當地活下去，追求生活的幸福。這是一種平凡的思想，代表著大多數人的追求。隻是政治往往破壞瞭這一追求，尤其在二十世紀這個政治迫害狂熱的世紀裡。因此，我們不能說政治總會管到你，因而要求人們總是去管政治，這是一種倒因為果的看法。大多數人的人生不應當被過多的政治所占據，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

如果沒有政治，阿特裡亞娜的愛情最終會是悲劇嗎？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政治也許是外因，誘發瞭賈科摩內心中本就潛伏著的對立與羞恥情緒。在進行地下政治活動的時候，賈科摩為自己總是在嚴肅關頭激情消退而感到憂鬱，對文字所傳達的東西感到無法理解。如果沒有政治活動，也許他最終不會因為叛變產生有如此強烈悔恨，也不會選擇自殺。但即使是沒有政治原因，賈科摩的性格中的矛盾也許會在其他方面被激發，從而引發悲劇。

所以阿特裡亞娜對政治的忽略其實是合理的。在愛情裡，不應該有政治的插腳，政治的插腳並不會改變愛情的走向，尤其是愛而不得的愛情。在書種，愛情的三位主角中有兩位恰好是與政治有關的。阿斯達利塔即使擁有可怕的權力也無法讓阿特裡亞娜愛上她，而阿特裡亞娜對地下活動者賈科摩的愛直到最後賈科摩自殺之後才有瞭回報。

與其說這是愛情對政治的忽略，不如說是愛情對政治的批判。無論政治如何，人總要去愛。愛是人的本能，而政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