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指关中——北伐路线的变更

公元234年，诸葛亮再度举大众北伐。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北伐再也没有和第一、四次一样直取陇西，而是将路线大幅东移，以关中为目标。这在诸葛亮的历次北伐中还是第一次。

图1：古蜀道路线图与诸葛亮历次北伐的路径

有人会问，第一、二次北伐蜀军都曾有过进军关中的打算，第五次北伐出关中有何不同？

需要注意的是，第一次北伐中，诸葛亮的偏师出斜谷只是为了吸引敌军的注意，魏军果然上当，被迫分兵与之相持；

第二次北伐中，诸葛亮出陈仓道更多是为了吸引魏军的主力回援。

对于他来说，直取陇西、割裂凉州才是最终目标。入侵关中则是为了调动敌军，因为关中则是曹魏统治的核心地带，一旦受到侵袭则会使其惊疑不定，被迫分兵增援此地，诸葛亮第一、二次北伐之所以出兵关中，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可现在局势变了，继续进攻陇西并不是最佳选择。

在北伐中诸葛亮发现该地区极为贫瘠，难以支撑大兵团的后勤运转。

陇西地区的自然环境比较恶劣，耸立的高原、高峻的山峰、狭窄的山道构成了该地的主要地貌，只有少得可怜的河谷平原才能种植庄稼。

图2：陇西地区的地形图，可见地理环境比较恶劣，难以支撑部队的大规模运作

而蜀军就算夺取了当地的粮食，也需要大举运粮才能支撑数万人的军事行动。

早在卤城之战前，蜀军就夺取了上邽的小麦以补充军资。然而此战之后突降暴雨，蜀军的运粮出现了困难，以至于连上邽的小麦都无法长久地支撑其继续作战。

实际上，就算李严全力运粮，以蜀道的艰险和天气的恶劣，蜀军的后勤线能否畅通也未可知。

当然，魏军也饱受缺粮之苦，卤城之战期间多亏雍州刺史郭淮前后运作才保住了魏军的后勤补给线。不过魏军属于主场作战，后勤补给的压力自然要小于蜀军。总之，只要继续进攻陇西，蜀军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后勤因素的制约。

然而一旦进军关中，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关中是曹魏统治的腹地，其富庶程度自非陇西这种山沟遍地的荒野可比，更重要的是，如果诸葛亮选择了褒斜道，不仅可以直进关中，还能够利用褒水、斜水这两条河流来运输粮草。

图3：斜谷附近地形图，可以借助水道运粮，降低补给压力。

除此之外，只要在关中站稳脚跟，就不愁没有粮草，因为无论是通过缴获军资还是就地屯田，都可以获得粮草以支撑蜀军继续作战。

总之，如果进军关中，诸葛亮在后勤方面的压力会极大减轻。

二、厉兵秣马——汉魏双方在五丈原之战前的准备

在进军关中之前，诸葛亮进行了周密的准备，这些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后勤。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工作本来就是军事行动的重中之重，他做了哪些准备？

第一，诸葛亮早在建兴十年就开始了下一次北伐的准备工作。除了制造木牛流马这一能够搬运粮草的新型交通工具之外，他还将粮草等物资储存在斜谷谷口，并且在这里设立了类似于兵站的后勤基地。

此事发生在建兴十一年的冬季，而五丈原之战则爆发于次年春季，之所以如此紧锣密鼓，恐怕是出于保密的需要。而五丈原之战期间，蜀军就不再受缺乏粮草的困扰，足见此事之成效。

第三，诸葛亮延续了此前的做法，继续操练士兵，让他们不至于在长达三年的间战期内无所事事。这也是善于治军的诸葛亮的一贯做法。

早在街亭战败后，诸葛亮就开始反思其治军用兵的失策之处，并且开始整饬军纪，一时间造成了“民忘其败”的局面，消除了战败造成的不利影响。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诸葛亮在第四次北伐之前还连续展开了阳溪之战等军事行动，而在第五次北伐之前，诸葛亮干脆停止了一切行动，除了平定南中爆发的小叛乱之外，操演、屯粮几乎成了蜀军将士的日常。

然而他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而已。此时愈安静，到来的暴风雨将会越猛烈。此外，诸葛亮还联络孙权，使其出大军自东线而出，汉、吴双方将会联手从两个方向进攻曹魏，这是此前的北伐战争中绝无仅有的。

三、虎视关中——诸葛亮逼退司马懿、占据五丈原

和往常一样，诸葛亮的袭击几乎令曹魏猝不及防。

诸葛亮出斜谷后，旋即在此地扎根。曹叡对此十分担忧，他调拨步骑兵两万人供司马懿指挥。

划重点：尽管有精兵强将助阵，可鉴于卤城之战的教训，曹叡依然制定了极为保守、却不乏主动性的指导方针，即以逸待劳、坚守不出、敌退我追——

司马懿认为须守卫渭南地区，避免此地被占领后，大量的人口、粮草落入诸葛亮之手，因此下令渡过渭水、背水列阵。

司马懿占据前方的渭南，郭淮却建议守卫后方的北原：

他的战法看似保守，除了担心诸葛亮占据北原、隔绝陇右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他最大的担忧恐怕就是魏军根本守不住渭南，且一旦遭遇汉军的大规模突击，背水列阵的恶劣后果将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图4：司马懿不愿意轻易放弃渭南，背水列阵

换句话说就是：与其置我军于险地，不如保守一点，收缩防线，借助渭水的地理优势以及临时修建的防御工事来抵挡诸葛亮的进攻。随后发生了什么，史书全无记载，或许是司马懿听信了郭淮的建议，又或许是司马懿遭遇了失败，总之，魏军退出了渭南。

魏军的退出给了诸葛亮机会，汉军直上五丈原，同时，诸葛亮又东渡武功水，派遣虎步监孟琰驻扎。

孟琰所部为精锐的虎步军，此刻的诸葛亮开始占据主动权，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制造动静，营造出汉军兵势盛大、不得不防的态势，向曹魏施加政治压力和舆论压力，迫使其主动进攻。一旦曹魏发动进攻，则必渡渭水，届时诸葛亮可以先于谢氏晚辈开启淝水剧本，实现半渡而击。当魏军因主动进攻而损失惨重后，诸葛亮可从容进攻北原，或西进陇西，或继续东进以威胁曹魏腹地，再引诱对方添油，这都是可供选择的战术。

交锋仍在继续，郭淮开始构筑防线以抵挡汉军，包括坑道、壁垒，工事尚未完成，汉军突然渡过渭水、发动袭击，然魏军有所准备，因此成功抵挡了对方，并一度将其击退。数日后，汉军又声东击西，再次发动进攻，不过依旧没有成功。凭借北原的地理优势、渭水的天然障碍、临时修筑的工事，郭淮终于击退了诸葛亮的进攻。

诸葛亮调动魏军的计划没有成功，此刻，一向用兵毒辣的司马懿却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直打汉军的七寸。

原来，关中夏季多雨，武功水因此而暴涨，诸葛亮的本部与孟琰部短暂失去了联系。

司马懿紧紧抓住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派遣万余骑兵发动突击，企图一举吃掉孟琰，把汉军驱逐出武功水以东，彻底把诸葛亮困死在五丈原上！

没想到诸葛亮临危不乱，他先是搭起竹桥，再利用强弓劲弩，越河射击敌军骑兵，在密集的火力之下，司马懿不得不打消了吃掉孟琰的念头，只得继续坚守。

此刻，汉魏双方出现了短暂的平衡，诸葛亮企图调动魏军出战，对方则死守不出；

司马懿虽然可以自保，但汉军占据五丈原、武功水以东已经成既定事实

——连背水的孤军孟琰都无法吃掉，就更不用说诸葛亮的本部了。双方隔着渭水，互相奈何不得，战场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四、意志的较量——汉魏双方长达百日的隔河对峙

在意识到无法快速取胜后，诸葛亮开始了新操作——屯田。

他认识到，短时间内迫使曹军渡河决战是不可能的，因此决定在五丈原附近屯田，以补充给养。

汉军的军纪极为严明，在屯田的同时，又不扰乱当地居民的劳作。一旦粮食成熟，汉军即可获得补给，更获得了与魏军打持久战的资本。

诸葛亮依旧不愿意安于现状，他最大的愿望还是调魏军主动出击，以期歼灭敌军，在削弱曹魏的防守力量后再有所打算。为此，他甚至赠司马懿女装，以激怒对方。

果然，司马懿表现得极为愤怒，但他毕竟是顶级的政治家、军事家，短暂的愤怒后，他开始了新的表演，那就是上表请战——

毕竟坚守不出是曹叡制定的方针。曹叡也深知司马懿的这套戏码，依旧命令魏军坚守。

不久后，诸葛亮又来挑衅，司马懿准备率军出击，使者辛毗却持令禁止，魏军只能继续坚守。很明显，这就是司马懿为了压制众军，与曹叡演的一出双簧。

此时的魏军也无法忍受诸葛亮占据国土、己方却只能放任不管的现实，司马懿抬出曹叡，说明此时自己也无法解释放任汉军入侵的现实，只能用圣意来压制大家的怒火。

一出双簧后，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询问他作战的情况，他却毫无压力地表示：“一切尽在掌握”，认为诸葛亮“志大而不见机”，自己须臾之间就能击破对方。

可他不敢或者说不愿意说的是：诸葛亮不仅又一次入侵了曹魏，还占据了五丈原，甚至不打算走了。

所谓“破之必矣”的吹嘘背后，是他只能靠渭水自保、突击孟琰失败、又放任汉军占据五丈原的现实。

当然，汉军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诸葛亮尽管已经站稳脚跟，但西、北、东三面均有障碍，更令人沮丧的是，曹魏方面的脸皮要比他想象中厚得多，似乎只要耗走自己这位瘟神，哪怕是放任敌军占领自己的心腹之地也无所谓。

战前，诸葛亮已经尽其所能地积攒粮食，但前线的消耗是极大的，即使有当地粮食的补给，也未必可以支撑大军的持久作战。而盟友孙权的退兵更让这次北伐希望渺茫。

就这样，双方的又一层较量开始了，这一次不再是军事上的直接交锋，而是意志的较量——双方都不愿意直接退兵，将宝贵的土地拱手让给对方。双方的大军又消耗着数量惊人的物资，谁先撑不住撤走了，谁就输了。

当然，谁都不想当那个主动离开的人。

在战役期间，司马懿又率军奇袭诸葛亮后方，取得了少量战果，但这依然无法改变诸葛亮占据五丈原的局面，也无法扭转全局。

五、千古伤心五丈原——诸葛亮的病逝与曹魏的消极追击

正当双方谁都不愿意后退一步的时候，突变发生了——蜀汉帝国的实际首脑、汉军北伐的灵魂人物诸葛亮，在前线去世了。

诸葛亮的去世堪称地震，这意味着蜀汉朝廷的内部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变动。

同时，如何安排汉军的后撤也成了当务之急。此时的局面是极为复杂的，可以说是诸葛亮北伐以来，汉军最大的危机。

第一，军队的灵魂人物已经死了，汉军在士气上已经不再占上风。

第二，诸葛亮不仅是军事统帅，还是政治领袖，如何在他去世后实现权力交接是最重要的问题，所以汉军必须撤。

第三，司马懿依然在渭北虎视眈眈，贸然撤走，汉军将会面临魏军骑兵的快速追击。

针对这种现实，诸葛亮的遗言可以说是简单明了——秘不发丧，以稳定军心；前后军调换角色，前军（魏延）断后；若魏延不从，则直接不管他，先行撤退。这套安排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也体现了诸葛亮的想法：迅速、隐秘地撤出五丈原，

然而，计划在执行层面还是出了岔子——没错，就是魏延。

魏延与杨仪的矛盾由来已久，接受命令的他不愿意回撤，更不愿意屈尊于杨仪之下。

这种将私人恩怨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做法是极不合适的。且魏延作为前军司马，亲自承担断后重任也未尝不可（箕谷之战、长坂之战中，赵云、张飞就曾亲自断后）。退一万步说，就算诸葛亮的命令不符合程序，此刻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撤出五丈原而非争权夺利。

魏延为了一时恩怨，居然置诸葛亮的遗命不顾，开始纵兵作乱。

一时间，汉军内部乱成了一锅粥：这边是魏延放火烧毁栈道，那边是杨仪打通道路紧急回撤；一边是杨仪上表称魏延谋反；一边是魏延上表反咬一口；这头是魏延抢占谷口堵住杨仪，那头是王平出面斥责叛军，真是一团麻。

此时的汉军已经陷入了内乱，且由于魏延的反叛，后撤的节奏被彻底打乱，这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司马懿在干什么？

答案是魏军从上到下都十分消极，司马懿也不例外，他们的追击速度之慢、动作之消极，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早在撤退时，汉军就烧毁了之前的营寨，冲天的大火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撤出了这块已经坚守了三个月的土地。而司马懿的反应极为迟钝，甚至要等到汉军撤出后，他才率军追击。和杨仪的部队一相遇，司马懿又萌生了退意，还抬出了“穷寇勿追”的兵家古话，颇有黄维的作风。

魏军占据汉营后，获得了大量辎重。或许此时司马懿才意识到这并非诱敌之计，开始急追，然道路上的蒺藜众多，司马懿下令士兵穿木屐前进，待到他们慢腾腾地赶上时，汉军早已远遁。后司马懿得知杨仪、魏延之变，想紧随其后，坐收渔翁之利。可明帝早就下诏不允追击，因此此事也只能作罢。

还记得一开始明帝的命令吗？

曹叡在一开始是希望追击的。然而，司马懿并没有照做，曹叡也没有因为司马懿违反了追击的命令就责罚他。很明显，在与诸葛亮交战的过程中，魏军发现诸葛亮的可怕之处似乎超乎想象，不可主动出击已经成了默认规则——

诸葛亮即使隔着一条河也能借优势火力击退司马懿的骑兵冲击，外加张郃、王双的前车之鉴，追击似乎已经等同于送死。

这种情况下，司马懿只能在口头上重拳出击，几乎是放任汉军自由离去。当司马懿追到赤岸后才确认诸葛亮已经去世，不过笔者怀疑这是《晋书》的误记，如果汉军内部的叛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只能说明诸葛亮已死，无人主持大局，司马懿断然不会不明白。

所以，司马懿的心态已经和曹叡高度一致——只要诸葛亮走了，那比什么都强，也不要有太高的要求了。

连入侵者都不敢追，或者说追击入侵者的潜在风险已经远远高于收益，诸葛亮属实是给魏军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六、永远的遗憾

写到这里，或许应该总结一下。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

孰高孰低，都已经写在前文中了。

长久以来，关于五丈原之战的猜想也有很多。

有人认为诸葛亮占据五丈原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若能坚持下去必将前途无量；

也有人认为诸葛亮被局限于五丈原的狭小区域内无法动弹，即使是天假以年也无法扭转局势。

实际上，由于诸葛亮的早逝，很多战事也只能沦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曹叡会不会因汉军长期入侵国土造成的政治后果而改变决策，下令进攻？

进入渭水的枯水期后，司马懿发动进攻的障碍会大幅减少，他会不会冒险一搏？

即使得到了屯田的支持，汉军依然需要消耗大量粮草，诸葛亮就算不去世，是否也会先于司马懿而撤退？

然而，随着诸葛亮的去世，这些假设也只能成为假设了。

蜀汉的擎天之柱倒塌了，红日坠地后，最后一片夕阳也渐渐消逝。汉家的旗帜再度在关中飘扬的场景，也只能沦为一个迷梦。后来者们再也无法创造灿烂的历史，只能在无垠的夜空中闪烁著微弱的光芒。

蜀汉的生命或许从此刻起，就进入了倒计时——尽管这个倒计时长达几十年。但诸葛亮殁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统整整个蜀汉的力量，与曹魏进行抗衡了，剩下的，只有认命式的虚度光阴和无力的挣扎。

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结束了，往后只有一潭死水和浅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