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凯:制度不过是信仰的副产品
(杨小凯(1948~2004),原名杨曦光,经济学家。他最突出的贡献是提出新兴古典经济学与超边际分析方法和理论。他已出版的中英文专著包括:《专业化与经济组织》、《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发展经济学:超边际与边际分析》,使他获得了同行的推崇。)
学者陈浩武说:“在历史再次陷入周期循环怪圈的转折点上,杨小凯的思想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杨小凯20年前关于“后发劣势”的思考范式,如今已成为被验证的预言。然而,思考若仅停留于此,不过是回到“唯制度论”的原点。历史不仅证明了“只模仿技术,不改革制度”行不通;历史还证明了“只模仿制度,不重铸观念地基”的“唯制度论”也行不通。
▌“唯制度论”必然失败,信仰才是第一因
清末的百日维新,模仿英国君主立宪制;1912年成立的中华民国,被誉为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模仿的是美国的联邦制。
但是,被忽略的是:英国光荣革命限制王权的制度安排,其观念地基是1215年的《大宪章》,英国的市场经济,其观念地基是斯密的《国富论》;美国的联邦制,其观念地基是新教伦理和清教徒精神,其思想源头,除了《圣经》,还有《五月花号公约》《联邦论》等。
1912年的中国,显然没有这样的观念地基。彼时,民国中央层面的制度框架初见雏形。然而,上至总统,下至议员,大脑里多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
比如,北洋军队曾一度公开表示,“吃袁大帅的饭,穿袁大帅的衣,替袁大帅出力!”
比如,很多国民议员,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侏儒议员,甚至还接连上演“袁世凯复辟”“张勋复辟”的闹剧。
人的行为,受观念的支配;任何制度,不过是对特定观念的表达。因此,唯有基于观念共识的制度变革,才可能激活制度的力量;缺乏观念地基的制度,终究是无源之水。
那么,观念从何而来呢?主要来自经验、理性,以及超验的信仰。
比如,透过德国、日本,以及晚清洋务运动的经验和教训,摒弃第一种范式,选择第二种范式,这主要来自理性判断。
然而,即便是盛产伟大哲学家的德国,连续两次都选择了错误范式。这段历史再次说明,理性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必须要寻找能够超越理性的新范式。
再次提出新范式的,还是杨小凯。但悲壮的是,这次的范式颠覆,是在他被确诊为癌症的最后三年做出的。
2001年9月,杨小凯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皈依基督,并完成了一场艰难的“自我革命”。
杨小凯认识到,脱离文化与信仰的土壤,认为仅仅依靠制度转型就能包治百病,是肤浅的,信仰才是制度的第一因。在谈及英美制度的根基时,杨小凯说:
“基督教新教,是一个‘不断扩张的,公正的社会秩序’。共同的信仰,给英美文明带来了‘尊重自由抉择、生而平等、恪守契约’等原则,而这些正是自由市场的源头,也是公平的政治游戏规则——分权制衡的基石。”
“自由的信仰——自由的个人——自由的秩序——自由的制度”,这便是杨小凯在弥留之际洞察到的新范式。
这一范式,贯通了他创发的“新兴古典经济学”(自由的经济秩序),“后发劣势”(自由的制度)两种范式,而且从根本上跳出了“经济决定论”“历史阶段论”的宏大叙事。学者赵晓说:“探索中国变革的出路,他一直走在华人思想界的最前沿,堪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知识界与思想界第一人’。”
▌向死而生,薪尽火传
学者可分两种:一种是学问大于生命,生命受学问支配;另一种是生命大于学问,生命因学问的滋养而变得更加饱满丰富,乃至气象万千。
对于杨小凯,我们竟然无法界定他是学问压倒生命,还是生命压倒学问。杨小凯一生只有56年的光阴,但他却用向死而生的态度,用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和勤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 18岁那年,一篇《中国向何处去》的文章,让“杨曦光”三个字天下皆知,却也让他遭遇了十年牢狱之灾。在狱中他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意志力完成自我启蒙和学习,还独立推导出四个极其重要的经济学理论,在他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杨小凯再次成为那个时代最耀眼的明星。
● 1983年,费尽周折的杨小凯,远赴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深造,并于1987年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一个只读过一年高中的中国人,短短四年时间就站在了世界经济学的象牙塔尖。这是一个离开勤奋和超人的意志,仅有天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怪杨小凯说,普林斯顿四年,他感觉比十年牢狱还要漫长。
● 2001年,杨小凯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然而,他再次创造了奇迹——将三个月变为三年。生命的意义从来不是用长度来衡量的,杨小凯不仅以超人的意志与病魔斗争,而且再次将目光转向他的祖国的历史转型,并撰写了数篇石破天惊的文章。
● 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思想家,杨小凯创造的最大奇迹,无疑是他在短短26年的学术生涯中,呈现给世人的三大范式革命,这是无数学者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由美好的愿望铺砌而成的。然而,人们只有在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才会猛然想起先知的警告,从而追悔莫及。这正是我们必须致敬杨小凯,为他的天才,为他的开创性贡献,为他的赤子之心,更为他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
(杨小凯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时曾提出一个概念,即关于发展中国家的“后发劣势”。在当时中国一片“后发优势”的叫好声中,能够保持冷静,分析后发劣势的经济学家极为少有。杨小凯当年在天则所做了一个演讲,其主题就是“后发劣势”。
杨小凯认为,落后国家由于发展迟缓,有很多东西可以模仿发达国家。他认为这种模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模仿制度,另一种是模仿技术和工业化的模式。由于是后发国家,所以可以在没有基础制度的情况下,通过技术的模仿实现快速的发展。但是他认为这是一个“诅咒”。这样,虽然可以短期内取得非常好的发展,但由于没有制度变迁,会给长期发展带非常巨大的隐患,甚至会造成长期发展的失败。
杨小凯的这一思想,越来越被改革开放的历程所证明。
当时,绝大多数经济学家都相信“后发优势”理论:落后国家即便不改革政治制度,单纯依靠学习先进科技,也可以达到现代化。但杨小凯发现,所谓“后发优势”理论,根本无法解释很多现象:拉美国家在独立后,一直在借用最先进的科技成果,为什么经济却普遍走向衰败?如果“后发优势”真的成立,为何洋务运动无法挽回清王朝的崩溃?
杨小凯抛开主流观点,借用沃森“对后发者的诅咒”,重新分析了落后国家的转型历史。为什么叫“诅咒”?因为落后国家模仿先进国家的空间很大,他们往往先选择更容易模仿的技术,而制度改革因为触犯既得利益,所以十分艰难。这种做法或许在短期内会带来经济快速增长,但也必然埋下重大隐患。
以晚清的洋务运动为例。洋务运动以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的模式,通过模仿西方技术,建立了一批先进企业。这种模式当时的确曾让中国成为亚洲强国,但最后为什么失败了?
杨小凯在台湾、美国等地考察大量晚清企业史档案后,得出结论:在不改革制度的前提下,技术带来的经济发展,只会助长政府的机会主义;政府和官办企业利用特权,与民争利,损害社会利益。最后,非但私人企业无法发展、政府和官办企业贪污腐败横行,国家的整体活力也必然被蚕食!在这种制度下,官办企业效率越高,越不利于长期的经济发展。
杨小凯的上述分析,被他整理在题为《百年经济史笔记》的文章当中。作家苏小和跟随杨小凯提供的线索,花费5年时间,走访世界各地,写成《百年经济史笔记》一书,苏小和公开表示,本书是“致敬杨小凯之作”。
杨小凯进一步指出:一个国家,只有……,经济才可能真正地健康发展,英国及日本都是典型的正面案例。二战后,美军为日本起草了一部限政主义宪法,其中,“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以及“专利保护”的原则,成为日本成功的秩序基石。(参阅《现代日本史》)
他说:“中日两国的不同命运说明,要获得后发优势,一定要先做个学习成功制度的好学生,在考试未及格前,一个坏学生是没有资格讲‘制度创新’的。”
然而时至今日,这些振聋发聩的忠告,有多少人还记得,又有多少人真正重视!?
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让他坐了10年监狱,却获得了满堂喝彩;这篇《百年经济史笔记》令他彪炳史册,却在当代中国备受唾骂——生前的最后几年,杨小凯似乎又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
作为经济学大师,杨小凯后半生几乎都是在国外度过的,但他似乎从未真正抛下自己的故土,抛下19岁那年的追问——经济学,只是他回答这个问题所选择的另一种方式。作为基督徒,在自知时日无多之时,他将最终的关怀,给予了那些受苦的生灵、孱弱的灵魂。
2001年,在他最后奋力工作的日子里,他认为他对经济学的贡献“大致类似哥白尼与开普勒”对天文学的贡献。“把专业化与分工的问题放回主流经济学的核心,我们就能在一个单一的涵盖式的框架之内,解释与预测像厂商的出现、商业周期、失业、货币、城市以及经济成长等重要问题”。
临近生命的终点,有一天他在散步时对学生说,“可能上帝让我早点离开是有道理的,这样年轻人才能更快地冒出来,把更多机会留给年轻人。”
如今,杨小凯已经远去18年,但今天的中国,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言中。回头再看,杨小凯“后发劣势”的观点,岂不正是解决当下的“转型困境”最亟需的思想资源?
世间再无杨小凯,但转型之路依然漫长。惟愿他的思想遗产,和他的忠告,不再继续被埋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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