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笔记》语录摘抄

  1.

  无论在什么年代,被人夸总是开心的。

  2.

  看吧。

  人在遭受大难时的愿望,冥冥之中大都会被满足。

  他在刑前想要的那个,比他的身体温暖一点的人来了。

  杨婉触碰了他。

  在他想不通境遇,甚至险些厌弃自己之前。

  3.

  外面的雨气很大,木香土腥都带着春寒,邓瑛的身子一直养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惧寒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还是习惯在这些匠人当中站着。

  这也是张展春几十年的坚持。

  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人心算计,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尽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有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

  张展春说这话的时候,邓瑛还很年轻。

  不免要问,“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张展春对他说,“不管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书斋,苦读出身。尽管你不喜欢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杨伦这些人不一样的路,但你得记着,你真正的老师,始终是大学士白焕,你和杨伦一样,活在世上,要对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邓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这一袭话中的深意。

  4.

  迟暮之年,得见天光。

  而他最喜欢的学生,也就这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5.

  如果说邓瑛从前拒绝和旁人私近,是为了守礼,那么如今他排斥私进,是害怕被羞辱。

  衣冠之上,心照不宣,谁也不肯先失身份。

  但衣冠之下,有人炙热张扬,而他却寒冷破败,从此以后的每一局,都是要输的。

  他想捂住这必败的局。

  可他似乎拒绝不了杨婉。

  或者换一句话说,她总能在他解开衣衫,松弛防备地时候找到他。

  6.

  再干净的人,也会被指点。人们不是因为我们有了过错才指点,而是指点了我们,才能显得他们是干净的人。

  7.

  当人在微时,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污名当中的时候,反而会害怕有人奋不顾身地信任自己,这代表着他自己的沉沦,也将会是她的沉沦。

  就像桐嘉书院的那些此时正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读书人一样。

  邓瑛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配得上这样的献祭。

  自从下狱以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行走,就行于寒夜,只是他情愿一人独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盏,只为他点燃的风灯。

  8.

  文死谏,武死战,只有蝼蚁偷生,终死于粪土,泡于便溺。

  9.

  杨婉这人实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处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温暖。

  他倾慕于杨婉的好,但这种倾慕几乎让让认为自己是一个卑贱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

  10.

  比起邓瑛,杨伦,宁妃这些人,她逐渐有些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穿过历史壁垒,风尘仆仆的归来人,比任何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门口吃碗面。

  11.

  “你要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得轻视你自身,即使你无罪而受辱,你也不能认为,是因为你身份卑微,而应受的,邓符灵,无论前路如何,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谁,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12.

  旁观历史,即有悲悯。

  但若身在其中,仅仅悲悯……好像是不够的。

  13.

  原来,在他真正走到司礼监与内阁间之前,他曾失去过这么多东西。

  14.

  她深知,内心强大的人,往往希望依赖自己做最初的挣扎。

  15.

  郑月嘉再次样揖礼,“奴婢谨记,定为娘娘和小殿下肝脑涂地。”

  杨婉听着最后那四个字,脊背一凉。

  和邓瑛一样,这个时代的誓言,总是轻薄自己的性命。

  凌迟,肝脑涂地,随口即出。

  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逼入绝境,也不管听到的人会不会伤心。

  她想着抬头看了看邓瑛,他安静地站在郑月嘉身边,一身清冷的素布,云容雪质,看起来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我真的……很怕听你们发这样的誓。”

  邓瑛目光一动。

  杨婉抿了抿唇,“肝脑涂地之后,伤心难受的是谁。”

  郑月嘉和邓瑛相视一眼,张口哑然。

  “好好活着,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16.

  在贞宁十二年间的这场雨里,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这个姑娘,要他站起来。

  17.

  这个场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却又好像经历了好多次。

  在无数个研讨会上,她都是这样孤独地站着,面对一群严肃的人。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错,也是埋首故纸堆一辈子,坚守自己学术观点是研究者。只是他们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人。比起当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邓瑛形象重组在他们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对他成见颇深的观点,拼命地维护住一个已故之人的身后名。

  如今,她保护的是邓瑛真正的尊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

  18.

  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偶,如“寒霜易融,满月难常”的本质,他这个人,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为过于沉默,从而显露谦卑。

  作为一个后人,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

  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这些杨婉都明白,但她却一点都不想看见邓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谦卑。

  那不是谦卑,是真正的卑微。

  19.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

  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20.

  “天知道,我过来见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惶恐。”

  21.

   “不……”

  他忍痛摇了摇头,“若人的福一日消尽,往后就都是报应了。”

  22.

  就在杨婉和邓瑛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意大利正在经历文艺复兴的浪潮,资本主义萌芽,个人主义诞生,所谓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进的文明将人的思维带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至此之后,西方文明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自我支配,个体自由。再也没有人像邓瑛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伤害他的枷锁中,却还在试图替其他的人解开镣铐。

  封建吃人,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文明何尝不会杀人。

  杨婉庆幸历史是线性的,没有人像她这样可以回头,也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后世,人们都活在当下的平衡里,所以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死的那一个。

  因此,杨婉决定尊重邓瑛。

  23.

  邓瑛回头继续朝前走,由衷地想赞一声黄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这一句,他写得如刀剜疮,真好。

  24.

  “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为什么。”

  杨婉扬起头,“我要保护那个‘不让为民者死’的人。虽然他不在意身后名,但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

  25.

  杨伦抬起头径直朝门外看去,眼见春道碧树,燕草绿丝 一派暖春盛景,而他却恍惚觉得,一路寒冰三尺,白骨载道。

  26.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却不能爱他,如今同床而坐,她终于可以敬他,也可以试着爱他。

  27.

  他以前以为,衣冠之下,皮肉之上,他的每一局都要输。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感知到,杨婉不想让他输。

  对于杨婉而言,她终于可以抚摸这个曾经活在纸堆里的男子,不再带着后世的审视和悲悯,而是饱含温热的情意。

  28.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29.

  贞宁十三年六月。

  邓瑛还活着,人生尚在。

  如若能买下邓瑛的残生,杨婉愿倾尽所有。

  30.

  笔墨是什么?

  在大明朝,笔墨和军队一样,都是利刃的喉舌,是天下的舆论,是皇权不断绞杀,却怎么也杀不尽的生命。

  31.

  我们是什么人啊,对吧。

  这句话,此时不是侮辱,也不是自嘲,反而是一番救赎。

  32.

  “我没有家,我也不敢有家。婉婉,你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也可以在任何时候让我回去。”

  33.

  介意邓瑛身披污名的人,一直只有杨婉。

  她说她要反杀,但即便如此艰难,她还是在替邓瑛想,她没有了理所当然地去利用邓瑛,她把他从这件事中摘了出去,护在身后。这一份情感和智慧,像是已经沉淀了很多年。

  34.

  “家天下”的社会制度,之所以崩塌,就是因为不公平。

  人活一世可以为天下大义,但天下大义,不该有一个具体的人形。

  35.

  “万物谦卑无邪。所以大宰治才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吧。”

  36.

  性纯如雪,不闻远香,邓瑛是一个需要私近之后,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杨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万物献祭般的残美,像极了物哀美学的内核。

  冬日卷帘,眼前大雪满地,知道不久之后便会化为泥泞,但仍然感动于它消耗自身,献于眼前的这篇纯净。他没有远香,在漆黑的夜里不为人知,只有提灯卷帘,才能幸得邂逅。

  37.

  然而,人心中的情感重要吗?

  对于历史研究来讲,确实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它太容易改变,一点也不稳定,并没有归纳总结的余地和价值。

  可是,对于活在贞宁十四年的杨婉来说,那是她喜怒哀乐的根源,也是她真实活着的印证。那些与她关联的人——易瑯,宁妃,杨伦,张洛,白焕……

  这些人心中逐渐复苏的悲悯,给予邓瑛的善意,分明映衬着她二十一世纪的人生。

  《邓瑛传》出版以后,究竟有没有人为邓瑛这个人流泪,杨婉已经看不见了。但是那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的人心。这些人在干冷的政治氛围之中,准许杨婉为邓瑛说出那句“不服。”而封建时代之后,那个写《邓瑛传》的杨婉,不也正是在干冷的史学氛围中,为那个一直跪在雪地里的罪人,披一件寒衣,喊一声不服吗?

  38.

  无边恶意载道,杨婉却在邓瑛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

  很淡,但足以让她看入眼。

  39.

  杨婉摇头,“不是,我活着并不是为了追随邓瑛,不过,是他让我明白,人活在一个自己不能认同的世道下时,该如何修复自身,说服自己活下去,去做自己还能做的事情。我是先敬他,再爱他。他所尊重的人,也是我想尊重的,他想维护的道,也是我要维护的。”

  40.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书舍里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时的诗,他都不能再碰。

  他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一直守着身份隔阂所带来的所有禁忌,远离文人物质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礼监的太监们早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场上大收义子,颠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着身为奴婢的边界,用他自身的谦卑,举著贞宁年间,杨伦等人岌岌可危的尊严。几年以来,他从未想过再被这些人重新接纳。

  他更没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带杨婉来见白焕,最后,却是杨婉把他带到了白焕的面前。

  41.

  “我想求你们,笔墨喉舌之上,饶邓瑛一命。”

  42.

  邓瑛坐直身子,牵住杨婉的手,“婉婉,别逼老师和子兮。”

  杨婉没有回头,看着杨伦径直道:“我不。”

  说完反握住邓瑛的手,“我要公义,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

  43.

  杨婉望着拼命忍泪的易瑯,忽然发觉,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人的恐惧和脆弱永远都是想通的,令邓瑛恐惧的刑罚,令易瑯恐惧的宫廷斗争,以及令她恐惧的历史真相……每一个砸下来,都会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隐忍又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无谓地继续走下去。

  44.

  杨婉知道,二十多的时候才受腐刑的邓瑛,从来没有在自己的人生里,强求过身份的认同。这个不经意间的“臣”字,是他潜意识里最大一个妄念。而听到这个字的杨婉,忽然有些明白,历史上的他,为何最后会走到凌迟的刑台上。

  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

  他一定不想作为一个奴婢活着,也许是各方势力的倾轧,将他推到了台下面,但迈步走上去的,是他自己杨婉想着,心里既有哀意,又有暖意。

  她发觉自己并没有妄图去拉住他,让他不要上去,相反,她开始坦然地接受,邓瑛身上的历史必然性,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她要对这个时代妥协。

  身为穿越而来的历史学学者,经历了割裂,挣扎,融合……杨婉庆幸的是,她尊重了邓瑛的人生,也没有因此放弃了杨婉的人生。

  45.

  死了的人不是一对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

  而是终结了的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出一个“冤”字。

  46.

  有时候,邓瑛会觉得,杨婉一直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试图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她总会让他把手伸过去。但她握住邓瑛,并不是为了拽住他 她好像只是想安静地陪他走这么一段。像一个翻尽了他生死簿的人,了解前因后果,比他更清晰的知道,他前路入海覆浪,无法回头,因此也比他更坚定从容。

  47.

  邓瑛身上的历史必然性,并不仅仅是封建时代的规律,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内在修养,和他认知当中,关于“身份”的矛盾。她可以在21世纪的学术界勇敢地为他证明,却必须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尊重他唯一的选择。

  48.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东西,但我想,只要我不言语,以后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我是个狂妄无礼的人。”

  这算是他对身后名唯一的一点点希求。

  49.

  从端门到太和门,前行需百余步,他曾经参与了这一条御道的修建,在它还没有成为封建王权的象征之前,他和无数的工匠一道,在上面踩踏过千百次,然而当它竣工以后,他却再也没有踏上过这条道路。

  邓瑛一直很想自己一个人,自由地在这条御道上走走,悠闲地抬头,看着他主持重建的那座殿宇,但他天生谦逊,也不愿意做过多的强求。

  50.

  “不管我邓瑛。”

  “不管我邓瑛。”

  “有多不喜欢自己。”

  “有……多不喜欢自己。”

  “只要杨婉喜欢我。”

  “只要婉婉……喜欢我。”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51.

  “你要做什么。”

  “观察,记录,然后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

  什么意思。”

  “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

  52.

  世上的女子皆受妇德教诲,是男子为天,母亲如此,自己的妻子亦是如此。

  但杨婉不在此列,也许她看上的是一个奴婢,所以她不需要匍匐在“天”底下。

  那个风光霁月的人被碾做尘土,从此将杨婉走的每一步都拢藏入怀,在邓瑛身边,她看似声名狼藉,可是她的内心却从未被折辱过一分。

  他之前说杨婉看得过于透了。

  未必不是因为她活的过于自由。

  她所爱之人不做她的审官,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需遵照她自己内心的准则。

  杨伦觉得,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很危险。他并不十分赞同,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杨婉身上看到了一种,杨姁和萧雯都不曾有,暂介于文人与女子之间的性情。

  53.

  “姐姐,我虽生而绝望,但我或者,一定要给人希望。”

  54.

  读书识字之后,自己选一条路自己去走。

  虽然人生若逆旅,但为行人,莫不畅快啊。

  55.

  “是。”

  姜敏郑重地应了一声,向杨婉含笑点了点头,说完又朗声问道:“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出自何处。”

  “唐朝卢纶,《送李瑞》一诗。”

  “后一句是什么。”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姜敏赞许地点了点头,“慧极。”

  “是您愿意教我。”

  姜敏摇了摇头,“相识几年,我无所赠,仅以诗文相送,愿姑娘暮雪时可归,归途雪静,一路平顺。”

  57.

  比起邓瑛,杨婉的手十分温暖。这种触觉,令邓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开刑房的窗,期待一个比他身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现。而她真的出现了,因为她这个人,他几乎释然的整个惨烈的人生。

  58.

  埋首故纸堆十年写成的那本《邓瑛传》,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却没有喜怒哀乐。

  而笔记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经风摧后的松木,如伤栖于湖泥中的鹤。

  机缘巧合之下,他伏在杨婉面前,将一生的痛苦与欢愉,都捧给了她。

  杨婉手中的这一本观察笔记,写满了他身上的伤病,他内心的挣扎,以及大明朝对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课题,也是贞宁年间的一个鲜活的人。

  这无疑是研究对象对研究者的献祭啊。

  就像是为了感恩杨婉的到来,他解答了杨婉学术生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但也让她成为了这个后世唯一一个洞明一切的孤独人。

  所以杨婉舍不得邓瑛。

  59.

  “我舍不得让我一生爱重的人,在他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傻傻的乱来。”

  “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会跟着你开心起来。”

  “我先敬你,然后才爱你。”

  “我对大明朝所有的谦卑,都源至你的谦卑,你不对我自轻,我才肯自尊。”

  60.

  邓瑛小心地帮她收好笔记,放在杨婉的枕头边。

  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一直“纵容”他作死的女子,究竟想要为他做什么。

  他只是很喜欢那幅把他画得有点丑的画,毕竟这一生,他只能期待,他自己的样貌出现在朝廷处置罪人的公文上。

  61.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开始自译这本笔记。

  和《邓瑛传》相比,这本“流水账”没有体系,没有什么逻辑,没有任何参考的文献,也没有系统的研究理论做支撑,只是她的一家之言。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并不能算是严肃学术的著作,但确实她身为一个研究者,对邓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认知。

  62.

  “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呈,让世人杀他。”

  杨婉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出来口,随即含泪弯下腰,朝着面前的人群深作一揖,“我替我夫拜谢诸位。”

  63.

  贞宁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遇邓瑛。

  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64.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一如大好的河山,风光无边。

  无关当朝人心,也无关历史的规划,平等地看待着他这个即将被处死的人,向他致意。

  65.

  也许两个时代之间不免龃龉,但我爱他,也爱我自己。

  我以文心发愿,对吾所执之念,终生不渝。

  66.

  婉婉,无论我能不能再一次和你相爱,我都会记住我们之间的“恩”和“情”。

  你对大明的谦卑来自于我的谦卑。

  我对此世的勇气来自于你的勇气。

  我不惧成为历史洪流之中的奸恶之人,受万世骂名。

  我也愿意成为此间平凡少年,走入你的人生,和你一道慢慢地生活。

  你之于我,是善意。

  67.

  最初我一点都不想和这个封建时代共情,就像看着邓瑛走完他悲壮的一生,后来我只想救他,用尽我毕生所学,以及我对这个朝代所有的理解去救他。

  68.

  杨婉是为我活着的。这句话她说了两次,一次是在我受刑的前夜,一次实在靖和初年的诏狱。

  69.

  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气,也没能把自己从自责和悲意的泥淖里拽出来,好在,她来拉他了,甚至还不顾他满身的泥泞,愿意对他笑。

  70.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著,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思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线。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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