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4日,日軍山田支隊占領瞭南京中國守軍在江南的最後一個支撐點幕府山。歷時十四天的南京會戰正式結束。
在抗日戰爭的十大會戰中,南京保衛戰可以算是較冷落的一個會戰。因為後人的記憶幾乎都定格在瞭隨後的南京大屠殺,反而遺忘瞭這場會戰究竟是如何打起來,又究竟打的怎麼樣。
今天,讓我們暫時走出南京大屠殺的悲情,理性回顧一下當年這場首都保衛戰的是非得失。
守南京但不戰於南京
檢討南京保衛戰,首先要看清南京的軍事地理特征。
南京一面是長江,三面是群山,在戰術上屬於險固地帶,所以自古是兵傢必爭之地。漢末以來常常成為割據政權對抗中原勢力的戰略支點。
但是,從更大的戰局上看就會發現,南京並非大兵團用武的理想戰場——
如果面江而守,就會防不勝防。因為長江太長,縱深太淺。所以古人說守江必守淮。真要是打到沿江設防的時候,南朝的日子就不好過瞭。(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見我在知乎上的回答“為什麼說守江必守淮”)
反過來,如果敵人從蘇松一帶打過來,背江而守的時候,同樣不利,因為是一個自陷絕地的佈局。在1937年的戰局中尤其不利。因為日軍掌握完全的制空權和制水權,可以利用長江及蘇南水網進行機動迂回。
所以,雖然早在九一八事變後,中國軍隊就開始整頓南京防務。防禦的重心缺並不在南京城,而是周邊的山地和江防要塞。而戰區層級的防禦,則重心又既不在南京城,也不在周圍的江防、山防,而在更遠的外圍地帶——長江與太湖之間的蜂腰部。
同時,在戰略上也逐漸明確瞭“不怕鯨吞,隻懼蠶食”的方針,看清瞭日本當時面臨蘇美兩個地緣對手,難以兼顧,對華最佳策略就是逐步蠶食。如果真要是陷入全面戰爭,除非能迅速獲勝,否則就會陷入災難的泥淖之中。
中國的戰略就是不輕易與日本攤牌,積蓄力量,進行幣制改革、軍事改革,尋求外交突破,逐漸謀求中國問題與太平洋問題的連體解決。
但這裡仍有一條“最後關頭”的底線——如果日本要策動華北五省自治,即便準備不充分,也決不再和日軍打一場虎頭蛇尾的熱長抗戰,而是與日軍全面攤牌,強制日軍陷入全面戰爭之中。
按照這個構想,即便中日隻在華北沖突,中國軍隊也應在開戰之初,先制攻擊上海日租界及日軍據點,擴大日軍的戰線和用兵規模,進而顛覆日軍南北用兵的重心。
1937年夏季向上海行軍的國民革命軍第88師官兵
在華北以山西山嶽地帶和山東丘陵為支點,避免和日軍在平原地區決戰。在華東則在淞滬地區進行初期抵抗後,逐次後退,誘敵深入至長江太湖蜂腰地帶。
在這裡,中國軍隊將依托戰前構築的吳福、錫澄國防工事線,厚集兵力,以少量永備性支撐點結合步兵塹壕體系,擋住日軍的正面攻擊。同時保持以三十六、八十七、八十八三個最精銳的德械師為核心的機動兵團於後方。
日軍正面進攻受阻,必然沿長江、橫跨太湖、南繞太湖進行側翼迂回。機動兵團即可半渡而擊,重創日軍。然後再逐次後撤至南京周邊山地陣地,進入新一輪的消耗戰。
為此,中國軍隊在1935年組織瞭著名的民國二十四年度秋季大演習。做好瞭在這個蜂腰地帶與日軍進行第一輪主力對決的準備。
淞滬潰敗引發巨變
但是,這個計劃在戰爭中卻未能實現。
三個德械師投入戰鬥過早,在攻堅戰階段蒙受瞭過於嚴重的消耗。而淞滬會戰在戰略上又太成功,迫使日軍一再增兵,陷入苦戰。全民的抗戰熱情因此受到巨大激發,不久前還互相猜忌、對抗的各路諸侯,也一致對外,協同會戰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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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正因為輿論熱度太高,導致騎虎難下,失去瞭軍事靈活性。令最高統帥部不甘心在日軍尚未突破我軍塹壕體系的情況下,主動後撤。
同時統帥部又嚴重低估瞭日軍的兩棲登陸能力,誤以為:
“敵雖有在瀏河西北及杭州灣登陸之企圖,然登陸部隊最多一個師。蓋敵軍目下不能派大部兵力滬增援,其結果僅可延長戰線,而勢於上海戰線殊無影響。”
日軍抓住瞭這個機會,集中四個師團的兵力,通過側翼登陸,一舉打破戰局平衡。
11月5日,日軍第六、第十八師團,來自第五師團的國崎支隊,在我軍南側翼的金山衛登陸。後續又得到瞭一一四師團的加強。
11月13日,日軍第十六師團又在我軍北側翼的白茆口登陸。
在側翼遭突破,後方交通線即將被切斷的情況下,由於完全沒有大兵團撤退的預案,參謀作業能力又極差。中國軍隊在交通管制、地圖發放、任務分配等領域幾乎全無著落。這與英軍的敦刻爾克撤退形成鮮明對比。
結果,來自全國各地的八十萬大軍,突然要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在一個完全陌生、基本行軍地圖都沒有的地區且戰且退,真是難上加難。後撤迅速變成潰退。交通擁堵,組織瓦解。已無法在蜂腰地帶按原計劃和日軍決戰。而日軍則在11月12日控制上海後,開始瞭疾風驟雨般的迅猛追擊。
此時,如果隻從軍事角度審視,守備南京的意義已經不大。
所以有人建議,應宣佈南京為不設防都市,保存野戰軍主力,以便於長期抗戰。也能避免南京古都不為戰火所毀,利於民眾疏散、避難。
但這個建議最終未必采納,原因是戰略上又發生瞭變化。
日本的脫身窗口
日本高層的聰明人們,面對十一月上旬的突破,並未產生喜悅感,反而引發瞭深深的憂慮。
如果任憑追擊深入,日本必將陷入大陸內部的持久消耗戰。這將徹底打亂日本陸海軍的軍備整頓計劃,造成財政吃緊,讓日本成為各大國中第一個實質性參戰的國傢。蘇美都將因此獲得巨大戰略收益。
c64f661a094f0d0494d66262db7d9aec向南京進犯的日軍部隊
在他們看來,杭州灣登陸其實提供瞭一個絕佳的止損窗口。
如果中日雙方緊緊咬在一起,逐漸打向內陸,日軍就會陷入不得不戰的窘境。但是,日軍在杭州灣登陸後的戲劇性勝利,和中國軍隊的大潰敗,其實為日軍提供瞭和敵軍脫離接觸的最佳機會。
在大勝的情況下,主動提出休戰,收縮兵力於上海周邊。既可以讓中國如鯁在喉,又向國際社會展現瞭和平誠意。再拉幾個中立國搞調停。日軍就可以從全面戰爭中抽身而出,同時又重擊瞭中國軍隊,還能趁機擴大在華北、華東的實際控制區。真是一舉數得。
所以,日軍參謀本部連續發出急電,要求一線日軍迅速停止追擊。總之,一切工作皆以與中國軍隊迅速脫離接觸為要務。
此時,如果中方宣佈南京為不設防城市,等於戰略上配合日本走上正確道路,方便瞭日軍的後撤,自身卻將淪為國際笑柄。
於是,中國統帥部最終決定守南京,而且是用最精銳的中央軍守南京。
除三個德械師殘部全數參戰外,教導總隊和74軍等精銳部隊也陸續進入戰列。擺出瞭要在南京城下與日軍決一死戰的態勢。時間是1937年11月16日。
日軍冒進,跌入陷阱
這個態勢,瞬間激起瞭日本激進勢力的幻覺。他們認為,中方將主力兵團放入瞭一個死地,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如果日軍能抓住這個機會,奪取中國的首都,順帶摧毀蔣系中央軍的精華,就有可能形成徹底重塑中日關系的態勢。
就這樣,一線駐軍先斬後奏,不顧一切地殺向南京,同時不斷向高峰逆向施壓。最終,參謀本部也不得不屈服於一線的判斷,在12月1日發佈瞭大陸令第八號:
“華中方面軍司令官須與海軍協同,攻占敵國首都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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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戰後,日軍陸海軍參戰部隊主官合影。自左至右分別為:長谷川清(“支那方面艦隊”司令)、松井石根(“中支那方面軍”司令)、朝香宮鳩彥王(“上海派遣軍”司令)、柳川平助(“第10軍”司令)
當天,雙方圍繞南京城的激戰在江、山兩條火線上全面展開。
12月7日,蔣介石離開炮火紛飛的南京城。
12月10日晚,日軍步兵三十六聯隊伊藤大隊在光華門防線上獲得瞭一次戰術突破,但旋即遭到中國軍隊的猛烈反擊。大隊長伊藤善光戰死。
12月11日,鑒於光華門的戰鬥陷入僵局,日軍轉移主攻方向於中華門,雖經反復猛攻,卻連續受挫。
12月12日,日軍在空軍和裝甲部隊的支援下,以兩個步兵聯隊的主力猛攻中華門,但始終未能取得根本突破。隻是因為當天下午中國軍隊接到總撤退令,日軍才最終得以入城。
12月13日,南京城淪陷。迂回到江北的國崎支隊占領浦口,徹底切斷瞭南岸守軍的水上交通線。
12月14日,南京外圍據點相繼淪陷。會戰宣告結束。
事後看來,在戰略層面,南京保衛戰令日軍深陷中國戰場,難以自拔。可謂勝利。
在戰術層面,日軍過於輕敵,想當然地認為可以在追擊中行進間奪取南京。陸海軍之間的協同差到爆胎,極大限制瞭日軍的綜合優勢發揮。陸軍各師團則陷入外圍山區和城墻工事的苦戰,累計付出一萬餘人戰損的驚人代價。正是這個巨大損失,令日軍獸性大發,戰後借搜除散兵遊勇的名義,進行瞭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
但是,在戰役層面,南京保衛戰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美中不足,後人警鐘
敗,並非敗在戰,而是再次敗在退。
和淞滬會戰後期的情況一樣,整個南京保衛戰完全沒有撤退預案,一味強調置之死地而後生。結果,死地是進瞭,後生卻沒有做到。
在日軍完全掌握制水權和制空權的情況下,絕對不能隻保留沿江一條退卻線。而是要保持水陸多條退卻線,而且要事先做好精密的道路規劃,任務分配,交通工具管理。民眾疏散工作同樣要事先開始,深入基層。
同時明確每條撤退線上的戰鬥紅線位置,一旦發現日軍接近紅線,合圍將成,就要搶先跳轉到包圍圈外,絕不戀戰。更不能等到陸上交通線全部丟失後,從城內擠一條江上獨木橋。
但事實上呢?
事實上是完全無準備。
唐生智甚至還把沿江交通工具全部收繳到江北,以示必死決心,最後軍退不出來,民更退不出來。反而付出瞭不必要的高昂代價,造成瞭五萬餘人的戰損,和數十萬百姓滯留危城。
這就是為什麼拿破侖和克勞塞維茨都認為,一次傑出的撤退,不遜於一次偉大的進攻。
這不是感性的問題,不是民族性、劣根性的問題,而是專業化的技術問題。
無視這個事實,過度從感性上渲染,用簡單的道德語匯蓋棺定論,混淆對外宣傳和對內啟蒙,一味用宣傳員替代研究員,反而造成宣傳倒灌。損失的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歷史借鑒資源和戰略想象力。
直到今天,國內尚無一本嚴肅的、足夠專業性的南京保衛戰專著。反而是日本和歐美的戰史學者在這方面已經取得很多成果。
兩相對比,實為國人之恥。
但能知恥後勇,仍可以史為鑒。進而方能超越歷史,創造未來。
至少當年的國人吸取瞭教訓。所以徐州會戰、武漢會戰,日軍再未能重演南京之戰的戰果。
從這一點上說,踏踏實實的研究,經世致用的態度,強者勝者的心態,是對先烈、先民等一切受難者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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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傑,喜歡做白日夢的歷史拓荒者。著有《二戰大牌局:七強國的戰略博弈》、《復盤甲午:重走近代中日對抗十五局》、《當天朝遭遇帝國:大戰略視野下的鴉片戰爭》、《李鴻章時代》。策劃:《地緣戰略經典譯叢》、《二戰東線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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