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來講這一次的事情,是古道師鬧出來的,說什麼嵩山少林寺要恢復禪堂啦!少林寺什麼時候有過禪堂?我還真不大清楚,少林寺沒有禪堂啊!現在講禪堂,就要問你們,禪堂在中國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是個大問題。
我們都曉得,禪宗是從達摩祖師傳來的,達摩祖師沒有設立禪堂吧?(答:沒有。)那麼五宗宗派也很少提到禪堂吧?(古道師答:後來有五傢的鐘板。)也設禪堂嗎?沒有禪堂。禪堂什麼時候開始?香板什麼時候開始?都要搞清楚。現在一到禪堂,就拿起香板亂打人。依我看來,打坐姿勢也不對,禪堂也不對,行香也不對,什麼都不如理不如法。換句話說,本身都不合規矩,就是不符合佛的規定,所以我們要在這裡討論。
你們還年輕,如果還有機會給你們開創一個新的時代,一個新的禪文化,我提出來這幾個很嚴重的問題,你們必須要搞清楚。等於昨天晚上,你們的方丈大和尚在這裡,我問古道師,少林寺的禪堂,修得怎麼樣?(答:原來已經有。)是不是悶在中間,四面不通風?他說是這樣。光線暗暗的,空氣也不流通,幾十個人在裡頭打坐,然後一天還吃三四頓,點心吃得消化不瞭,上面打嗝“呃”,下面放屁“噗”!五味雜陳,裡頭各種味道都有,自己習慣瞭不覺得。我說這叫禪堂嗎?一個修行的地方,光線配備,空氣的調和都很重要。
禪堂裡頭原本沒有佛像的,後來變成中間有個佛龕,然後為瞭行香轉圓圈,靠近佛像旁邊這隻手,走起來要少動,另一手多動,身體個個搞得歪東倒西的,體形都搞壞瞭,這叫什麼佛法?這種佛法我是不會來學的!連這個生理都不懂,佛不會這樣教的。然後你看到,香板到處打人,尤其日本更嚴重。到日本學禪的,還要跪在師父前面,請師父先幫我打吧,痛打一頓消業啊!嘿,打瞭一頓,打傷瞭,隻有罪業更重,當然要醫瞭。什麼消業啊?香板是打人的嗎?都不對啊!這些理由,我們要根據歷史來討論,要知道什麼是修行。
所以我昨天晚上跟他們說,你們的禪堂一定是這樣吧?古道說,差不多。我說那你們不要再花錢修禪堂瞭,等我廟港那個新的禪堂修好,再做參考。首愚法師聽瞭我的話,在臺灣搞瞭一個禪堂,最新的設計,已經完成瞭,他們拿錄影帶來,我一看,還是不行,還要研究。
我現在廟港有個講堂,也做禪堂,最新設計,冷暖空氣都要調好,修行不是享受,但是修行離不開與自然的關系。如果衛生一切都搞不好,那是不行的。所以跟你們討論這個禪堂的問題。
今天下午,我一聽你們幾位年輕大師們都來瞭,我就急瞭,要大傢先上來。等一下再討論這些問題,就是關於禪堂外形的規矩,怎麼樣用功?內在又怎麼樣參禪?等等。我從年輕出來,這個事情也摸瞭幾十年瞭,我把這幾十年經驗,講給你們做參考。對不起啊!千萬不要認為我教你們什麼,我沒有,我隻是做一番報告。
昨天你們那個方丈師父講:“老師啊!你的著作影響很大啊!”我說那些都不算。我的著作一大堆,我真正寫的一本書是《禪海蠡測》,你們看到過沒有?尤其你(僧甲)看懂瞭嗎?我想你們一個都看不懂。所以你們要真正瞭解南懷瑾,連一本《禪海蠡測》都沒有看懂,還談什麼呢!所有的書都不算數,就是這一本。
為什麼出這本書呢?這一本還是專門對付日本人講禪宗的,現在一講都五十年瞭。這是我們到臺灣以後的事。日本自從“二戰”被美國人打垮瞭以後,要用文化來征服別人,所以有意培養瞭兩個人,叫他們到美國去弘揚禪宗。一個是禪宗和尚宗演,當時八九十歲;一個是居士鈴木大拙。日本天皇政府每年津貼鈴木大拙不少錢,要他在那裡提倡禪宗。他討個美國太太,所以英文很好,在美國大弘揚禪宗。
我們這裡呢,虛雲老和尚在雲居山被打昏死瞭以後,重新活轉來瞭。他是我的皈依師父,當時虛雲老和尚在重慶,我們兩個曾在重慶相處幾天。他的首座叫做顯明法師,現在還在美國,九十多歲瞭,他是東北人,天臺宗四十五代的傳人,我幫他辦好手續到美國去的,他曾告訴我說,你回中國,我就跟你回去,現在他還沒跟我回來。
講到《禪海蠡測》這本書的內容,是我當時為瞭對付鈴木大拙;他曾批評中國的學者胡適不懂禪。可是我沒有批評人,隻把中國禪宗東西拿出來,這是我真正的寫作,且牽涉到中國的儒傢道傢;牽涉到打坐修行,修定與修慧;牽涉到生死問題,怎麼樣瞭生脫死;牽涉到科學、哲學、宗教等等的問題。現在看起來都很簡單,可是當年我初到臺灣,寫這本書的時候很可憐,手邊沒有參考書啊!
所以有個學者問我:南老師啊,你寫書,《五燈會元》《傳燈錄》都不引用,專門引用《指月錄》,為什麼這樣推崇《指月錄》呢?唉喲!大傢不知道,我有個痛苦,初到臺灣,什麼書都沒有,隻有一本《指月錄》,而這本《指月錄》還是我買的。那時張學良關在臺灣,我還在成都。張學良突然要學禪宗瞭,看守張學良的那個將軍叫劉乙光,湖南人,叫我師兄,他也暗中在學佛。當時我在成都,他寫封信給我,要我趕快買一套禪宗最好的書,寄到臺灣來,因為張學良要學禪宗。我接到信,正要離開成都,我笑瞭,憑張學良他有資格談禪宗?可是劉乙光叫我買,我不能不買啊,到文殊院的印經處,給他買瞭一套《指月錄》,寄到臺灣。
天下的因緣很奇怪,臺灣根本沒有禪宗的書,那個時候什麼書都買不到。我到瞭臺灣以後,碰到劉乙光,我說:“張學良還在學禪嗎?”
“哎呀,他學個什麼禪啊?他怎麼學得進去啊!”
我說:“那你為什麼叫我買書來給他?”
“他要學什麼,上面就叫我辦,我隻好給他買啊!他現在研究明史瞭,上面找瞭一個學者周念行教他明史,而且信基督教瞭。”
這位姓周的也是我們的朋友,書讀得好,一目二十行。南方福建、浙江、“二十”音“念”,所以我們叫他“二十行”。
我說:“這樣啊,正好我沒有書,你把那套書還我吧!”所以我手邊隻有禪宗一套《指月錄》,其他的沒有幾本參考書,就憑記憶寫。所以講寫作做學問,教你們讀書要背才行。
我那個時候很可憐,還有兩三個孩子,太太還在等米下鍋,怎麼辦啊?搖籃裡一個孩子,這個腳在推搖籃,旁邊站一個孩子在哭,手裡抱一個孩子,還在寫書。在這麼窮苦的環境下,三個月當中,每天寫六七千字,寫完瞭幾十萬字;現在做不到瞭。你們年輕出傢的註意啊,天天說讀書,現在要你們一天寫兩三頁報告給我,都很痛苦;不是沒有東西寫,是寫不出來,不會寫。
禪宗究竟要不要打坐?禪宗與修禪定有什麼關系?禪宗究竟講不講氣脈?禪宗是不是要參話頭?禪宗能不能修密宗?同密宗什麼關系?同道傢什麼關系?在這本書裡,全部都講瞭。現在你們都說看過南懷瑾的書,那我請問你們,哪個看過這一本?這位師父(僧甲)峨眉山下來的,他還叫我師叔,叔個啥子!你這一本書都沒有看懂,還說是在修行。禪宗很多真正的東西在這本書裡,可是你們看不懂,這是禪。呵!
小朋友(僧甲),你身體好多瞭!好幾年不見你瞭,有幾年瞭?這是李居士幫你的忙,讓你參加這次聽課,是吧!
我們先講到這裡,大傢下座休息一下,喝杯茶,上個廁所。我先開個頭,然後聽你們每一位報告怎麼出傢,怎麼修行。聽完瞭,然後像醫生看病一樣,才知道誰是餓瞭,誰是吃太飽瞭;才曉得怎麼樣下藥,才好告訴你修行走哪條路線。等一下再來討論,先休息一下,這裡不是禪堂,一切不拘束,很自由。
(南懷瑾 述著《答問青壯年參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