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读《没有个性的人》,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考验专注力的书。长句太多、形容与比喻在一个句子中层层堆叠覆蓋,虽然概念性的术语不影响阅读,但如果能有些理科与哲学方面的知识,读起来会更能体会作者的精妙与其比喻的形象。
我几乎在100页左右开始适应作者的用语习惯,不像此前阅读得磕磕绊绊、一缓神便要在句子与段落间来回折返。有人评价穆齐尔这本书絮絮叨叨、繁琐冗长。我倒觉得这不是这本书难读的唯一原因,因为当你沉下心来进入他的语境,适应他那不厌其烦、循回复踏的节奏以及一个一个比喻重叠起来的修辞,会发现他把最细微的情绪描述得精准细腻无比,意象十分具体且带着充沛的感情,这个技巧本身厉害又有趣,会吸引你继续读下去。
这本书难读也不在于其进展缓慢的时间线不能及时给读者带来刺激。这是一本不由情节而由一个一个的想法推动起来的著作,而想法是由人物之间的交往联结起来,情节仅作为思想的支撑或者说是传达思想的工具,很多章节可独立成篇并不干预叙事。比如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主人公乌尔里希与其妹阿加特的见面以及插叙各种人物的过往经历和思想,情节在此书中的地位不可或缺但却是附属性的,作者把自己的思想装在情节这个容器里,看起来每一个情节、故事都可以独立存在。穆齐尔这种不依靠情节推动叙事的写法是一种丝毫不去迎合读者的态度,他甚至不设想读者的存在,高傲得只在乎自己叙事的畅快通达。很多引人入胜的书并不一定靠情节取胜,特别对于刁鉆读者而言,他们更是厌烦鄙夷所有故意吸人眼球的叙事俗套。读完《追忆似水年华》的人不会抱怨这本书囉嗦冗长,这同样是一本由自说自话的“絮絮叨叨”构成绵密网络的书;读完《城堡》的人不会因为它枯燥的情节和平面模糊的人物形象去怀疑它的思想价值;博尔赫斯的有趣更不在于情节而在于一个一个的意象和想法;卡尔维诺那故意玩弄叙述结构的《看不见的城市》也不以情节博人眼球。《没有个性的人》靠思想推动叙事,每个章节可以单独挑出作为一个完整主题,从这个层面上说它甚至是“好读”的,随意翻到那一章,都是那无处不在的上帝视角叙事者漂浮空中俯视着人物的行动,分析评价着他们的经历和思想。
我认为穆齐尔这本书难读在于你必须读完八十五万字的全篇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思想,理解书中乌尔希里的思想。这是一本考验读者耐性的书,你不能断章取义地挑出它涉及的个别概念,然后用今天的含义去理解它,然后自认为读懂了作者的思想。因为它的概念带着哲学的性质,你要跟着主人公一起经历他的经历,透过他的眼光和审视,才能接近作者的思想。
不在乎故事的《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主要故事很简单,开始于1913年的维也纳,当时一批贵族精英阶层为庆祝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即将在位七十周年成立一个委员会,而同年,德国也正为威廉二世皇帝在位三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而做准备,为此人们称其为“平行行动”。此书是一部未完结的作品,到书的末尾“平行行动”也没有什么实质进展,不过成为一个汇聚众人思想的社交平台。根据后来的历史,1918年一战爆发,1918年也是两个帝国覆灭的年份,回过头来看“平行行动”的初衷,作者的这一设定是带着强烈的讽刺和批判意味的。
“没有个性”在当代语境里听起来像个贬义词,但却是穆齐尔这本书思想的基石,也是他赞赏的一种人物性格。要理解这个概念需要了解作者生活也是书中故事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个时代背景,关于这个时代的印象,穆齐尔跟他同时代的茨威格所写的《昨日的世界》中的印象是不同的。茨威格怀着无限眷恋、用带着滤镜的眼光攫取了那个时代最灿烂的光辉,而穆齐尔对那个时代却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眼光、用他精敏的思想洞察到了社会中庸俗可笑的风气和它的附庸风雅并极尽嘲讽,他是那个在人类为理性欢呼喝彩的时代第一批怀疑理性、怀疑人类的“才智”的人。
关于时代特征
关于新旧两个世纪交替时代的印象,作者写道:“一种催人奋进的激情突然在整个欧洲从十九世纪最后二十年那油亮光滑的精神中崛起。……没有哪个人说得清楚,这是一种新艺术、一个新人、一种新道德呢,抑或也许只是一种社会阶层的改组……但是到处都有人奋起,为反对旧事物而斗争……人们既虔信又抱怀疑态度,既自然主义又矫揉造作,既强健有力又孱弱病态……人们若剖析过那个时代,就会发现这荒诞无稽得像一个有棱角的圆,它自称由木制的铁组成,但实际上一切都已融合成一种发出微光的意识……它是日次强烈,致使一些人兴奋地冲进这个新的、还未被利用的世纪,而另一些人则还像在一所人们反正就要迁出去的房屋里那样迅速地在这个旧的世纪里过把瘾,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两种态度有很大的不同。”没有个性的人生活于这一时代或者说是具有这种不确定性特征的时代更能造就出没有个性的人。
关于个性
乌尔里希关于“个性”的思考如下:“他只知道自己对所有的个性都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不管所有这些个性如今已经成为他的还是没有成为他的,他都奇异地觉得他们无关紧要……他就这样怀着一个特别适合自己所做的事的人的那种傲慢、冷酷和马虎过著另一个人的生活,这个人或多或少有些寻常、有益、有利于公益地利用自己的兴趣和能力……乌尔里希是一个受到什么东西的强迫而过著跟自己过不去的生活的人,虽然他表面上无拘无束、自由散漫。”他对自己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有着明确认识,首先他拿美打比方:“美可以让人美好、变坏、变蠢或让人着迷。它肢解一只羊和一个忏悔者并在两者体内找到恭顺和忍耐……对它来说,善与恶、上与下不是不可信的相对的概念,而分明是一种功能的诸环节,是价值,取决于自身所处关系的价值,它经历一个个世纪而懂得了恶习可以变为美德、美德可以变为恶习,如果人们还不能在一生中把一个罪犯变为一个有用的人,那么从根本上来说它认为这只是一种笨拙。精神不赞赏任何不许可的事物,也不赞赏任何许可的事物,因为一切事物都可能有一种个性,有一天事物会因此而参与一种重大的新的联系。它暗暗地像憎恨死神那样憎恨一切装作仿佛一劳永逸、固定不变的东西,憎恨那些重大的理想和法则以及它们那小小的呆滞的翻版,憎恨那被包住的性格。它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没有哪个自我,没有什么秩序是牢固的;由于我们的知识每天都可能有变化,它便不相信任何约束,一切都拥有其自身的价值,只拥有到下一个创造行为开始为止。”正是因为一切事物都有不确定、不稳固的性质,没有个性才成为应对变化的最佳策略。个性不能摆脱环境又受环境影响,所以穆齐尔经过对时代环境的考量,得出如下结论:“一个行动或一种个性的价值,甚至连它们的本质和天性他觉得都有赖于它们周围的客观情况,有赖于它们所服务的目标,一句话,有赖于时而具有这种、时而又具有另一种性质的总体,它们所隶属的这个总称。”个性就像液体一样,它会被随时处于不稳定状态中的环境稀释,而不可能具备任何一种极端纯粹乃至明确清楚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种力量的相互作用都在努力趋向一种中间状态,一种均衡和一种凝固。”乌尔里希是在审慎思考之后做出成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的决定,“他不做任何符合他无论如何总算显示著的那种个性的事,他故意不做这样的事,在这期间他等待着。只要个性这个词儿表明一个人的由世情和生活经历塑造成的那部分的特性,他就躲在自己的个性的后面等待着”。
关于历史
这是从个人和精神方面思考的结果,而一切又都必须包含对历史的参悟,历史在穆齐尔笔下不过是“或多或少地到处都像一个成百个附带条款、附属物、调解和抗辩的法律进程。”在我看来,穆齐尔的历史观与马克思关于历史螺旋上升的观点也有着类似,“世界就一直在这种‘既不也不’的两极之间来回发展。这符合这一经验:在这过程中总是向一个方向发展之后接着就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保罗·阿恩海姆博士当初对乌尔里希说,世界历史从不允许什么消极的东西,他这话说得完全正确;世界历史是乐观的,它总是充满热情地决定采取这一个步骤,事后才决定采取与此相反的步骤!”
穆齐尔的历史观通过乌尔里希体现出来,正如前面所说,他对于历史的看法与生活在同时代的茨威格全然不同,他认为这是一个科技和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各方面反而显出低落和没有激情的时代,席勒作为他们的前代人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然成为需要怀念和尊敬的充满激情的过往,而放在当代,一个情绪高昂如席勒的人则会被视为神经有点不正常。在乌尔里希眼里,若尝试观察和定义历史,会发现它的面目是纷乱和模糊的,他由此联想起生活在历史中的一代又一代人,呈现出普遍的、无特性的、无抵抗力的叫人愤恨的特性,被载于历史的车中随意颠簸。
历史毫无特点,人类毫无个性。乌尔里希越思考历史,越觉得“历史无疑是以和所有其他历史相同的方式产生的。……历史产生自圆周,因为通人性的人既有食人的能力也有作纯理性批判的能力。……历史的道路,像云朵的道路,像一个漫步大街小巷的人的道路,这条路时而因一个阴影、时而因一群人或房屋正面的某种奇特装修而偏转并且最后来到一处它既没见过也不想到达的地方。”历史充满偶然和不确定性,对应的,乌尔里希认为人们要做的正确的事是在所具备的各观念之间保持某种平衡。
乌尔里希自觉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是基于对时代精神和个人命运的思考,“人们今天还称之为个人命运的东西,正在受到集体的和最终可以用统计方法把握住的事件的取代”,“没有个性”成了他应对磨平个性的时代特征的方式,尽管意识到这点,他却不是一个只懂得闭门思考而没有任何行动的人。他极富激情,曾尝试过很多职业,早年他当过骑兵,学过机械、鉆研过数学,但都因遭遇失望的挫败没有继续下去。他曾想成为著名人物却不知怎样成为,他想在科学上达成目标却没见过任何目标,以至后来在多种尝试后耗尽了对自己的所有期待。乌尔里希没有坚持任何一个职业的原因还在于他更看重事物的可能性多余它的现实性,他更在意的是“下一步”,他的生活永远是做好往前伸展的准备的。
关于道德善恶
乌尔里希励志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还和他对于道德善恶的观点有关,他把物质看做现实的中心,但认为:“没有恶和物质的帮助,精神和善是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的。”“在一个人万分紧迫的情况下就没有善与恶,而是只有信仰和怀疑;固定的法则悖谬道德的最核心的内涵,而信念则至多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寿命。”在给妹妹阿加特写信的过程中,他想到一系列道德的问题,觉得“符合道德标准的人却几乎总是无聊乏味的,”因为“他赋予他的思想以一种更一般化的和非个人的形态,他用在‘干’和‘别干’的要求之间存在着的关系去取代‘好’和‘坏’。”在乌尔里希的概念里,道德像历史一样,随着时代环境的变化,呈现出一种“上升和下降”的发展规律,它需要根据当下的信仰状况及时调整自己,“他的对科学的最大献身精神从未能够使他忘记,人类的美和善来自于他们所相信的事情,并不来自于他们所知道的事情。但是信仰却一直是和知识联结在一起的,即使只是和一种想象出来的知识,自从信仰在远古被美妙地创立以来便是如此。这部分古老的知识早已腐朽,已经把信仰连同它自身一起卷进腐烂之中:所以今天必须重新建立这种联系。”
阅读这本书的体验就像在攀越一座一座的高山,涉及思想论述的章节是峰顶,而描述各阶层人物的生活是相对轻松的下坡,推动叙事也是靠这仅有的人物经历和家长里短。艰深的部分完结总会出现有趣的人物环节,在这本书中,几乎逃脱了作者讥讽的人物是狄奥蒂玛的小侍女拉喜儿和阿恩海姆的黑人小男仆索利曼。他们俩第一次同框是二人透过钥匙孔偷看会议会场,穆齐尔关于这段的描述让人赞叹,“生命分解为光亮的细节;他看见绿色的布像一块草地那样伸展……生命像童话般地、阴森森地增长,透过一个门缝和一种想象去看。这弯腰弓背的姿势使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响,门后的语声时而轰隆隆如岩块落地,时而又像在涂了肥皂的厚木板上滑行。拉喜儿慢慢直起身来,土地似乎在她脚下升高,事件的精神把她围住,仿佛她把脑袋鉆到一块魔术师和摄影师利用的黑布里了。”
作者把自己很多独到见解分散在不同人物的观点中,这些观点一针见血又表述得精彩绝伦。
乌尔里希:阅世较深是表明一个人平庸的最早、最细微的标志之一。
汉斯:知识无非就是对一样陌生事物的占有;人们像一头动物那样杀死、撕碎并消化它。概念,变得静止不动的被杀死之物。信念,不再可变的,已经冷淡下来的关系。研究等于定位。性格等于不想变化的惰性。认识一个人就如同不再被他感动。
施图姆将军:如果人们无所事事并且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人们就精力充沛。但是另一方面,你会承认:如果人们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么人们就成为一个唯唯诺诺的人。
乌尔里希:特别好看的男人头脑一般来说都是愚笨的;特别深邃的哲学家一般来说都是平庸的思想家;在文学创作上一般来说中等偏上一点点的才能都被同时代人认为才华横溢。
关于人物
《没有个性的人》第一卷是各种人物的登场,每个人物都是一套思想,他们通过平行行动交锋碰撞。
狄奥蒂玛
非要在平行行动会议里插一足来显示自己才智过人的狄奥蒂玛在结识了阿恩海姆后,对于举办会议有了另一层不可告人的恋爱动机。狄奥蒂玛喜欢阅读感伤小说,从这些书籍中汲取的营养会被运用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对感情充满幻想,热衷于研究灵魂问题,致力于让其摆脱文明的影响,一切行动上都要尽力显示自己的才智与机敏。她视乌尔里希为“战斗中的知心朋友”,一边轻视著又一边重视著与他的联结。
乌尔里希与狄奥蒂玛的初见场景是一段精彩描写,他们带着礼貌互相审视著对方,与狄奥蒂玛握手时,乌尔里希感到“尖尖的指甲像鞘翅……这是一个从根本上看来相当不知羞耻的人体器官,它像一张狗嘴那样什么都触碰,但在公众场合却集忠诚、高贵和温柔于一身。”
阿恩海姆为逃避狄奥蒂玛的爱情周游世界后,感情进入了死胡同,作者把两人处境写得极其逼真又揭示出狄奥蒂玛性格形成的时代原因:“每逢他们又一次单独相处,精神状态的升华便总是瞬间如此之大,接触便总是如此真实,以致情感惊愕地沉寂下来,甚至,如果没有机会谈论点什么不涉及个人的事,那么就产生一种真空,留下一种痛苦的精疲力竭的感觉。尽管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激情,但是她却不愿意——被她所生活的时代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以为一切不实用的东西反正都只是信仰的一个对象,同样也是那种不可靠的无信仰的一个对象——排除还会有某种与一切合乎理性的先决条件相悖的事接踵而至。”
博娜黛婀
作者对人物的讽刺是令人叫绝的,特别在他形容乌尔里希的情妇博娜黛婀时,“她的口头禅是‘十分正派’,……她能够像别人说星期四那样频繁和自然地说出‘真的、善的和美的’来。最深刻地满足她的意念需求的,是想象在一个由丈夫和孩子组成的圈子里的一种宁静、理想的生活方式,可是‘别诱惑我’这个黑暗的王国却在内心深处悬浮并以其恐怖把闪耀的幸福之光抑制成柔和的灯光。”乌尔里希总是心猿意马地与之相处,他在博娜黛婀前来欢会时总想着其他问题,或者他此前的情人。
乌尔里希视角下的人物们
乌尔里希觉得克拉丽瑟搞个精神年与狄奥蒂玛搞个爱国行动一样荒唐,他始终觉得群英会装腔作势又无聊透顶,但在叙述作用上,它其实是个舞台,通过它让很多人的态度和精神展现出来。作者通过乌尔里希去观察和嘲笑其中的贵族精英们,狄奥蒂玛的丈夫图齐司长总是一副假装不关心的态度来对待群英会,实则不过想知道妻子和阿恩海姆的关系。图齐的态度代表了很多参会方的态度,“尽量持保留态度,却又不完全弃之不顾”,乌尔里希嘲笑不敢追问阿恩海姆参会动机的图齐:“那些多话的男孩子后来成为爱好文艺的人,而那些宁肯从牙缝里把痰吐出来也不肯张一张嘴的男孩子则成为不喜空想的人,他们在活动中、在阴谋诡计中、在直截了当的忍受和抗拒中寻找一种对不可或缺的感觉和思维状态的补偿,这种状态不知怎么让他们感到如此羞愧,以致他们竟只是一味地利用思想和情感去迷惑别人。”
克拉丽瑟和瓦尔特有着可笑而错位的婚姻。他俩是乌尔里希的老友,在多方面都是半瓶醋的瓦尔特与乌尔里希有着某种相似性。瓦尔特是画家和诗人,少女时就立志要嫁给天才的克拉丽瑟在得偿所愿地嫁给瓦尔特后发现自己丈夫并不是一个天才,而克拉丽瑟自己父亲就是画家但其实她并无任何才华。克拉丽瑟的问题说到底是旺盛虚荣心的问题,是虚荣使她有类似于精神病的癫疯症状。一到克拉丽瑟的章节,就如同一场梦境,一种梦中景。她口中时时提及尼采、崇拜艺术又耽溺幻想,瓦尔特作为一个失落了艺术梦想的人始终陷在文化悲观主义里,他嫉妒著乌尔希里却又对其束手无策。克拉丽瑟一直想为莫斯布鲁格尔说情,在乌尔里希为父亲葬礼奔忙的那些日子里也要写信给他,一直在表达想结识莫斯布鲁格尔的愿望。
莫斯布鲁格尔
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作为独立章节存在有着重要意义。作者借用此人,通过不同人物去探讨抽象与现实、善与恶的课题。
这张有种种善良标志的木匠的脸与自身杀人行为之间有着不对称性,莫斯布鲁格尔的杀人动机一直是个谜,他自己说是因为厌恶和蔑视而杀人,可作为一个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只配作为不可靠叙事者出现,他说的话看起来却显得真实,不同的人通过他的做法引发热烈的讨论,他是一面镜子,映射不同人的思想特性。
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不相信上帝的人,只相信个人的理性,他轻蔑地把法官、牧师和警察当成所谓的永恒真理。我在莫斯布鲁格尔身上甚至看出卡夫卡笔下K的影子,他是在理性下杀人,但他的行为像极了K那种借助别人的帮助从而达到自己处决自己目的的人。
阿恩海姆
不得不承认阿恩海姆是一个在世俗意义上很讨喜的人。第一卷前半部分,大多是各类人对阿恩海姆的看法和评价,到此卷最后部分,他才作为专章出场。作者交代了他的童年经历,部分解释了他成为今日这般性格的原因。阿恩海姆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乌尔里希的反面,乌尔里希一边嫉妒阿恩海姆的财富和学识,一边承认阿恩海姆是他的对立面。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阿恩海姆认为“思考的人必须永远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并且“通过不倦和严格地塑造自己的个性。”“对他来说,每一个行动,包括感官上的,都充满著责任”。但他这个人的思想和表现出来的行动总是存在矛盾,他从事写作并具备良好的文学素养却看不起写作,“他完全诚实地从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通过对以往伟大人物的考量,他得出的结论是:“由于没有哪个人能使自己超越他的世纪的弱点,所以他毫无妒忌心地让荷马或佛陀式的人物形象——因为他们生活在较有利的时代——凌驾于自身之上,从而在自己的世纪里甚至窥见了一种宝贵的可能性:行一切伟大人物都具有的谦虚美德。”作者是嘲笑着阿恩海姆这样博学而极富教养的富贵公子哥的,当你带入狄奥蒂玛的视角怀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确实会被他的风度所感染,但当你知道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令人舒服的原因,不禁又感到他与乌尔里希有着某种刺人的相似性。
富豪阿恩海姆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有自觉意识的人,包括金钱和财富,他深信财富是一种性格特征并深知其对人思维方式的影响,“每一个有人性的鼻子必然会立刻嗅到一阵柔和的独立、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到处挑肥拣瘦、轻度鄙视世界和经常意识到的权力责任的气息,这阵气息从高额和稳定的收入上升起。”这段出自富人阿恩海姆对富人的讥讽比不是富人的人评价富人显得更加犀利,“富人也喜欢一有机会就信誓旦旦地说,金钱丝毫改变不了一个人的价值;他们是想说明,即使没有钱他们也照样具有和现在相同的价值,他们一受别人误解,便总是委屈得什么似的。”
阿恩海姆参加“平行行动”与其说是行动本身吸引他,不如说是他在经过层层衡量中同样看清了这一事件的性质和对自己精神的影响,他十分清楚当今尼采口中上帝已死的现状,“自教会衰落以来,也就是大致在市民文化开始的阶段,灵魂就已经陷于一个萎缩和老化的过程之中。从此它就失去了上帝,固定的价值和理想,而今天的人则已经到了可以没有道德、没有原则,甚至压根儿没经历而活着的地步”,所以他参加“平行行动”是因为这个行动产生了一种用思想武装起来的道德和平状态下的气氛,从这一角度来说,阿恩海姆代表了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阶层,他们确实看清了时代社会风气,但仍采用纯粹利己的处理办法或态度去面对它。
阿加特
如果说阿恩海姆是乌尔里希的对立面,那么阿加特就是乌尔里希的女人版。作为乌尔里希的妹妹,他们之间在性格上有着某种相似性。阿加特读书很多但不作为,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因为懒散。她跟她哥哥在母亲死后不久就被父亲打发到不同的学校受教育,但她学习不好,是因为对所学的的东西一个字都不相信,但她可以表现得顺从听话。阿加特从不“完全和什么事融合,她也和他一样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不完整的人”。
多年分隔异地的兄妹二人,借着为父亲送葬才得以见面和叙谈。这一章与贯穿本书的总线索之一的平行行动是毫不相关的,但却是轻松有趣又充满感情的章节。兄妹俩回忆各自童年经历,交谈始终进行得亲密坦诚,乌尔里希在父亲生前的对手施恩教授发言后,向阿加特坦诚自己“像月光下的一条狗那样感到悲伤。”
阿加特是敏感的,她的问题出在“没有推动力上”,她曾两次想到自杀,“没有她,生活也十分完善,所以她在生活中无事可做、无所作为。这种残酷无情的感情其实既不是绝望的也不是受了伤害的,而是一种倾听和观望,一如阿加特一向所了解的那样,只是没有任何推动力罢了,甚至没有可以付出自己全部努力的这种可能性。”形成这种特性的原因让她可以被说出“您大概还太年轻,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林特讷尔吸引,而导致她与乌尔里希的渐渐疏离。
人物之间又有几组人物只得关注,狄奥蒂玛、图齐、阿恩海姆之间,克拉丽瑟、瓦尔特、乌尔里希之间,格达、汉斯和乌尔里希之间分别构成的三角恋关系,除此以外,克拉丽瑟与父亲、乌尔里希与妹妹阿加特之间充满乱伦嫌疑的诸多暗示;乌尔里希与情妇博娜黛婀、与格达之间的纠缠,通过这些人物关系,作者进入到他们各自的心灵世界。书中众多人物的观点可以看出穆齐尔深受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特别在善恶道德的判断上,由于他采用了叙事、抒情、思辨等互相穿插的叙述方式,每一章节都可拿出来就某一思考单独讨论下去。
一战前奥地利的时代特征和社会习俗也是通过作者笔下人物的交往、他们各自的思想呈现出来,但这不是穆齐尔主要的贡献也不是这部书的创新点,此书值得称赞的地方在于作者致力于深挖每个人物的心灵,关注他们的精神状态,使其成为了一部典型的渗入了大量思辨过程的精神长篇小说。米兰·昆德拉说“尼采使哲学与小说接近,穆齐尔使小说与哲学接近。”在十九世纪作家中,穆齐尔是被忽视的一个重要作家,他留给后世的这部文学遗产无疑是与乔伊斯、卡夫卡作品齐名的十九世纪的伟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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