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读者还记得么,这个公众号最初创办的意义就是写北方故事,好久没写了,今天是北方故事4,我家乡的故事。本文已申请版权保护。
北方故事1
北方故事2
北方故事3
诗人海子出生在安徽农村,算命的说他命中缺水,而被父母起名为“查海生”。 1989年,一辈子向往大海的海子,来到了山海关,把自己的身子塞进了铁道和火车轮子之中。这桩卧轨自杀案,在全国引起波澜,但在当地却没有什么人在乎。在海子自杀四年前,一个山海关恶棍也在这里被火车撞成碎片。相比于诗人,我们村里的人们更记得恶棍的死。
1 野狗时代
70年代末,当那些政治大人物面无表情地把教条理论说出口之后,那些富有生命力的小人物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我们村子里出来的第一个恶霸叫黄大宝。
黄大宝,高高帅帅,从小学习不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架。1982年时他去过唐山混过一年,在严打那年跑了回来。回来之后,黄大宝宣传自己去的是广州,见过市面。
黄大宝出来混,就靠的一个字:狠。从外地回来后,他留了个背头,穿着一身大号的西服,脚踏一个雨靴,不伦不类。天天揣个匕首比划来比划去。久而久之,村里有人传说他在南方杀过人,没处躲了才跑回来。
黄大宝在社会上混,有门路,能把码头上的燕鱼、鱿鱼、皮皮虾卖到城里去。刚开始每斤提成一毛,谁要是竞争黄大宝就干谁。后来大宝越做越大,垄断全村皮皮虾、螃蟹、对虾、燕鱼的交易,他把每斤的提成变成了五毛。村里人都是老实人,都觉得大宝是亡命徒,有门路,有刀,有胆,所以也没人敢说什么。最好的时候,大宝一天就能在码头上挣一千多块钱。
所以在1984年,黄大宝就买了一辆幸福250,成为了燕山下、渤海边最风驰电掣的男人。
久而久之,有人异议了,说了不字。这个伟大的政治异议是在村头墙角传出来的,这个主持公道的政治家叫刘彪,外号刘愣子,精瘦、黑皮、大板牙、人缘好。那天正是休渔期,一堆闲汉蹲在墙角下面聊十里八村的小媳妇、小寡妇和牛逼狠人,聊到黄大宝时,刘愣子突然来劲了:“黄大宝他算个鸡吧。你别看他现在作威作福的,上学时他打架可干不过我!”众人一起哄,就把刘愣子抬了起来,架着他去黄大宝家里说道说道,至少要把抽成的钱变回一斤一毛。
黄大宝正在家里院子里面躺着晒太阳。刘愣子仗着人多,直接说:“大宝,都是一个村长大的,不能你一人吃肉,我们都吃屎吧!有钱大家一起赚!”
刘愣子看黄大宝没吱声,越说越得意,时而谄笑时而眼珠子乱转。他那一排充满威胁又充满蛊惑的慷慨激扬陈词之后,刘愣子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平头,那敞开衬衫扇著热气,得意的说:“一斤一毛,中不中!”,众人也跟着起哄:“彪哥说的对!”
黄大宝还是一言不发,盯着他足有一分钟,起身进了屋子里,鼓捣了一会儿,只见黄大宝端著个打鸟的双筒枪就出来了。刘愣子心里有点虚,指著黄大宝说:“你敢…… ”敢字还没说出口,黄大宝一枪就打在了刘愣子右腿膝盖上。看着满地打滚的刘愣子,其余的人想一拥而上,黄大宝拿还冒烟的枪口指了全场一圈,人们又都把脑袋缩回去了,七手八脚拖着刘愣子,一步一步挪出了黄家小院。
黄大宝一枪崩废了刘愣子的腿后,也不是一下子就天下太平的。黄大宝放出话:要拿出五千块,跟刘愣子私了,这钱足够修四间大瓦房加一个精装修坟地的;如果刘愣子要想报复,他奉陪。
好多时候人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因为别无选择,一有了选择,问题就来了。一群人围着刘彪的炕头出谋划策,有人说找公安;有人说不能找,找了钱就没了;有人说把钱拿了赶紧治病吧,你干不过黄大宝……他们把这个炕头当成了参政议政的大舞台了,而刘彪自始至终耷拉个头,没说一句话。等人们说高兴了各自回家后,小石头留了下来,盯着摊在炕上的刘愣子说:“这就完了?白瘸了?现在大宝心里面也乱的很!谁现在硬谁就赢!”刘彪还是没回一句话。
第二天,刘愣子把那五千块钱拿了,从他手指头点钱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外号就变成了变刘瘸子。瘸了之后他反而奔著长命健康的趋势发展了,刘瘸子现在还总在村头墙角下面坐着晒太阳,等著这个月208块的低保金下来,话已然还是那么多。而且就凭著瘸腿和话多,刘瘸子上了三次市电视台,见了两次区委书记,每次他都拉着区委书记的手,拿旁光瞄了瞄搁在墙角的救济粮和礼物,半真半假地流着泪,说到:“感谢政府大过年的还来看我啊……”
2 饿狼吃狗
1986年春天,黄大宝的尸块在龙家营火车站附近被人发现了。公安不爱为他这个恶棍多操心,就认定他是喝多了或是自杀了。但这个神秘的疑案,足足在村子里传了十几年。致使当海子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村民下意识的哦到:“就是在黄大宝死了的地方吧!”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村里所有人都认为黄大宝是小石头杀的——因为小石头是这村里面最硬的人。
小石头,长得不高,分外敦实。在成为村里的霸王前,别人都叫他小石墩儿。东北俗话说得好:矬子心里三把刀。石头,字如其名,活就活在就在一个字上面——“硬”。他总自己寻摸,要是生在战争年代他一定是最硬的战斗英雄,最坚定的烈士,坚持到最后一秒的突击队员,打死也不招的地下党员。
一开始,人们传说是小石头把黄大宝灌醉,然后把他扔到了铁道上。随着时间的累积,村里面对小石头干死黄大宝的传说越来越邪乎,把各种细节说的有鼻子有眼:“小石头一刀捅进了黄大宝的后腰,把他五脏六腑全扯出来了,扔了一铁道,最后他还搜遍了黄大宝的裤兜,拿走了一盒烟和三百六十四块钱,内盒烟现在还藏在小石头家抽屉里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有趣,别人背后对你说的多邪乎,见了你的面就会越恭敬。所以对于这些传说,小石头不置可否,总是微微一笑。村里人虽然见识不多,文化不高,但是都是很通情达理、懂道理的人,这道理就是:谁赢谁就是老大。于是小石头完美继承了黄大宝的遗产,成了村里的渔霸。
和黄大宝不一样,小石敦从来不在人们眼前耍刀弄枪,也从来没说过什么狠话,但是村里没人不怕他。
小石头的统治策略比黄大宝聪明的多,他不拿分成,而是用低价把上岸的鱼全部包圆,然后自己做经销商卖到城里。赚够了资本后,他还雇人在山海关开了海鲜饭店。
发了财的石头,就不想只当个石头了,他想成块玉。他是村里面第一个买电视的人,成天播放著姜昆的相声、新闻联播、无他,他想学习知识,成为全村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甚至还买了个眼镜,文质彬彬的。
3 狼的时代
小石头的老婆是隔壁村的有名的大美女,比他高半头,但没人敢笑话他,在心里也不敢。小石头的老婆是一个特别倔的女人,就是因为这种倔强让本来就很漂亮的她多了一种风情。她原本的名字叫杨红,在革命时代,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杨爱红,后来到了后革命时代,她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把自己改成叫杨丽红。有趣的是,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握著自己的命运,但就像改名字一样,可是到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红。
他们是在1988年秋天结婚的,婚后第一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上了燕山的一个小山坡。下午的阳光就像情歌的歌词一般柔软,他们两个开始欣赏起风景来,满心欢喜地看着那远处的燕山,山脚下金黄的玉米地,远处的涌动的大海,他感觉此刻是如此的宁静,在宁静中诞生了一种短暂而从来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丝诗意,他并没有足够的手段,和具体的方法,能把这种诗意释放出来,他只能静静的注视这个景象,不愿意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沉吟了一会,燕山已经变成了铁青色。小石头有点意犹未尽地回忆到:“从出生那天起,我就这样一直看着燕山,我的家人啊,朋友啊,村子啊,全都在山的脚下……”一阵凉风吹过,太阳渐渐沉落。
九十年代是小石头的黄金年代,在九三年,小石头就成了村里面第一个百万富翁。发了大财的他有两个选择:一是步入政界,买个村书记当当;二是拉起人马当建筑包工头,赚更多的钱,他选择了后者。九十年代后期是建筑业的掘金期,石头他们既扒人房子,又给人盖房子。扒人房子时候,总有人骂他会断子绝孙,每听到这里,石头心里就咯噔一声。
成功人生的背后也有一丝阴影——杨红生不出孩子。也是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杨红和小石头之间开始没什么话讲。杨红爱小石头的坚硬,也恨它太坚硬了。一块儿石头硬邦邦的只能做城堡、战壕、壁垒,但是冷冷冰冰的就是不能抱在一起。
而是在小石头看来,对一个女人好,那就是给她花钱,带她上大城市里买衣服。九七年冬天,石头开车带老婆去北京玩了一礼拜,回村时两个人穿着皮衣,戴着墨镜,大包小包,分外洋气。从北京回来后,石头迸发出一种世界征服者一般的自信,当别人问起北京咋样?石头露出难得的笑脸,哈着白气说到:北京又多个览子?
4 猪的时代
谁也没想到,和石头一样硬的石头,2004年会被一个施工现场掉下来的砖头砸瘫痪。
起初杨红伺候小石头还是很用心的,希望他能好起来,不求能成个正常人,至少像刘瘸子那样也成啊。杨红每天喂石头吃两顿饭,擦一次身子,每两天推出去晒晒太阳。但是刚开始石头还能说话,当家里的钱快花光了之后,石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珠子无力的翻动两下,每天直愣愣地在炕上躺着,真成了一个石头。伺候一个活死人几个月还行,三四年过去之后,杨红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心里暗暗想:赶快结束吧。
瘫痪了之后,石头在村里的威望也瞬间烟消云散了。杨红推著轮椅带石头转圈时,村里那些人也对他们视而不见,像空气一样。那些曾经跟在石头身边的小弟们也都散了,只剩下一个猪三儿。
猪三儿那时候才二十七岁,其貌不扬,最明显的特征是一双肉眼咕噜噜乱转。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恶棍、狗逼。不讲义气,见风使舵,见着硬的就舔,见着软的就打,踢寡妇门,刨死人坟。他浑身上下最好的品质可能就是他偏爱张学友,喜欢唱《饿狼传说》:“她熄掉晚灯幽幽掩两肩,交织了火花拘禁在沉淀,心刚被割损经不起变迁,她偏以指尖牵引著磁电,汹涌的爱扑着我尽力乱吻缠……”就是靠着这股风骚劲。在石头瘫了四年之后,猪三儿软磨硬泡地攻克了杨红,打开了石头家的大门。从此每天晚上,石头家的两间房,一间黑著,一间亮着,石头虽然嘴说不了话,但耳朵却把隔壁屋听的清清楚楚,眼睛咕噜噜的转。
三个月之后,石头失踪了。三天之后,村头水库泄水时发现了石头的尸体。石头的尸体都泡浮囊了,拿绳子吊起来的时候被拉的又大又宽,忽扇忽扇的,就像一个活泼的大海蜇。没人能想明白,瘫了的石头是怎么能爬一公里、抱着个大石头跳进水库的,这个事情和黄大宝之死并列为全村最大的迷案。
石头的尸体被发现后,杨红一半轻松,一般愧疚,一下子就老了。眼看她年老色衰,猪三儿一下没了兴致,卷著铺盖去了城里面继续风骚。五年之后,原来只是农村骚客的猪三儿,在我们市里的黑道混出了份天,村里人传说他靠着放高利贷发了大财,开美国路虎,玩俄国女人,兄弟多,仇人更多,所以猪三儿每天进出门都穿着防弹衣。总之猪三儿成了一个传奇,至今还在健康快乐地蹦跶,后半夜市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传来爆竹一般的响声,那有20%的几率是和猪三儿有关的枪声。
逃走的猪三儿成了新传奇,留在原地的杨红只能等待成为灰烬。从石头下葬之后,她就睡不好觉,因为她每天半夜总听见窗外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抬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这天晚上,她又听见了水滴的声音,心慌的不行,她把头藏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两只耳朵呼扇呼扇把所有杂音都收集起来了。她听见了隔壁院子的狗叫,远处铁道火车嗡嗡的声音,听的满头流汗。过了一会,她感觉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透了口气。
这时从她头顶上的窗户玻璃传出了嗒嗒地敲击声,石头的声音轻轻传过来: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