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公交車上見到她,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更像是一個夢境而非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那天的她披頭散發面色發白,嘴裡一直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她的整個外貌很落魄,完全是一副出門沒來得及梳妝打扮的樣子。我擠到她身邊跟她打招呼,她也隻是一臉茫然,反倒是用一種受到瞭什麼驚嚇的目光看著我。然而在片刻之後,她似乎是突然瘋瞭一般開始猛烈地敲打著封閉的車門,嘴裡更是大吵大鬧,“開門”“開門”地大喊個不停。早晨的公交車原本是嘈雜的,在狹小的空間裡各種噪音此起彼伏。但經她這樣發瘋一鬧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所有的聲響都停瞭下來,所有人都用一種詫異甚至帶有一些懼怕的目光盯住她。在車門附近的人挪動瞭一下身子向內緊緊地靠瞭靠。按照規定公交車是不允許在非站臺的地方停車下人的,但是顯然司機師傅也被這毫無預演的情形給嚇得懵過去瞭。隻見他的眼睛盯著後視鏡裡的那個瘋婆子,手裡半哆嗦地拉住瞭剎車按瞭一下開車門的按鈕。隻見門一開,她便撲通一聲從車上跳瞭下去,完全不顧正在疾馳的轎車、摩托車與電瓶車,朝著與公交車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她頭也不回,徑直地奔跑,背包裡的各種物品掉落瞭一地。可是她沒有回頭去看哪怕隻看一眼,長長的黑發在風中凌亂飛舞,好不自在。有的私傢車司機從駕駛位上走下來,向那個狂奔的女人放肆大罵“找死”。隻是我在想,那一刻,在那個女人的心裡,死遠遠比不上她正在追逐的東西。
直到那天她徹底消失在城市的迷霧中,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叫什麼名字。因為她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姑且就叫她黑吧。第一眼見到黑的時候,我根本不在意她。她長得太過普通,倘若不留情面地講甚至還屬於普通偏下。她的個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身材偏瘦但是腿肚子上卻有著多餘的贅肉,坑坑窪窪的臉上還佈滿瞭雀斑,一眼看去會留給人不舒服的感覺。本來我也沒有多看,要不是她出現那些特別的行為的話。真正引起我註意的,是她對周圍的人戒備的態度。早晨的公交車向來擁擠不堪,狹小的空間裡留給個人的隻有容納雙腿的落腳點,甚至都不能讓人自由地左右轉身,於是人與人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雖然每個人都在盡量避免碰撞,但我從未見過像黑那樣保護自己過度的人,黑幾乎是將全身緊緊地擠在一塊瞭!我看見她的雙腿緊閉,雙肘牢牢地貼在瞭身體兩側,放佛是被粘連在瞭一起,一隻手將背包抱在懷裡,甚至連她的腦袋都被埋進瞭她的肩膀以下的地方,簡直就快沒瞭脖子。每當車輛轉彎或者急剎車的時候,她都在極力保持自己的平衡。眼看他人差點就要因慣性而摔倒瞭,但是她卻僵硬地立在那裡紋絲不動。看到這一情景,我不免有些羨慕黑的平衡能力。但當時的我也隻是覺得這個女人有一些奇怪,並沒有把她看在眼裡。真正讓我和黑開始互相認識,還得拜一次周末加班所賜。
周末的公交車遠沒有工作日來得擁擠,凡是上車的人幾乎都有座位可以坐下。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早上,當我上車的時候正好有一排雙人座還單著一個空位。等我走近一看,才意外地發現另一個座位上坐的正是黑。我沒想到會如此的巧,但也沒有再想其他的瞭。可是我剛一坐下,黑就泛起瞭她濃濃的戒備心,緊緊地向內靠瞭一些。她的這個舉動讓當時的我很是不滿。這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個壞人,得讓她提防著我。於是一路上我都沒有主動跟她搭話。也許是因為難得能坐一回座位亦或是因為周末起得太早的緣故,黑居然就在公交車上睡著瞭,甚至還打起瞭輕微的呼嚕。誰知一個路口司機師傅來瞭一個急速大轉彎,車上所有的人都被猛烈地晃瞭一下,而正在熟睡的黑也被搖晃醒瞭措手不及地撞在瞭我的身上。這本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對於在剎車或者轉彎的時候遭遇他人的襲擊,我已經習以為常。隻是黑自己感覺十分冒犯瞭我,一個勁兒地給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說個不停。我被她的這番樣子逗樂瞭,告訴她沒關系,這種事情在車上難免的。黑勉強地笑瞭笑,依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也許是受到我的好奇心慫恿,我趁此機會和她聊瞭起來。在聊天過程中,她多大保持一宗聆聽的姿態,並莫名其妙的幹嘔瞭幾次。這讓我擔憂起來,一會兒她會不會不小心吐到我身上,我可是要去上班的呢。於是我假裝好心地問她是不是暈車瞭,可以幫她找一個塑料袋來。黑皺起瞭眉頭猶豫瞭片刻。她看瞭看我的眼睛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一個月瞭,隻是一個正常反應而已。於是我猜想,在車上睡著瞭說不定也是這個原因吧。我很客氣地恭喜瞭一下她,但她隻是冷冷地笑瞭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之後我們又聊瞭點別的,至於聊的是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瞭。隻是記得沒聊幾句,不久她就到站跟我告別下瞭車。debaeee8ba743e1d942116a13a14d453
在之後的一個月裡,我時不時地能夠在這輛公交車上遇見黑。後來得知,她也是坐這一趟公交車上班的,隻是有時早一班有時晚一班。在多見瞭幾次面之後,黑開始主動跟我打招呼,她不再像戒備他人一樣戒備著我,跟我聊天的時候也不會緊緊地拘束自己的身形。我想我應該是贏得瞭她的信任。在擁擠的早班車上,我曾提議她告知周圍的人她懷孕瞭需要被讓座,但她告訴我她自己可以保護好自己,然後依舊一副把身體擠在一團的樣子,隨時隨地地戒備著他人。我見她如此堅持而且又沒有挺著個大肚子,也就沒有再說什麼瞭。
後來有一天,我又在車上遇見瞭黑,顯然她也看到瞭我。但那天她對我隻是一晃而過,沒有跟我打招呼,而且找瞭一個偏僻的角落把自己藏瞭起來。我隱約察覺到有一些不對勁,便緊緊地盯著她看,想從她的身上找出哪怕一根蛛絲馬跡。在她的臉上我看到瞭一個冰冷的面容。雖然她表情裝得很鎮定,但絲毫掩飾不瞭一張發白又失落的臉。於是我懷著擔憂的心情擠過人群走到瞭她的跟前。我問她出什麼事兒。可是她還未開口我就瞥見瞭她劉海之下的額頭上那一塊碩大的傷疤!我又往她裸露的脖子瞧瞭一眼,竟發現瞭青色的淤塊!黑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發現我找出瞭她的秘密,於是迅速地將脖子縮瞭縮,又低著頭整理瞭一下劉海,好讓劉海將傷疤完美地蓋住。我頓時大吃一驚,連忙問她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兒。她開始隻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輕聲地回答我沒什麼。但是她的話我顯然是不相信的,於是她又開始編造謊言說自己在傢中摔瞭一跤。真是笑話,我還真沒見識過誰能給自己的脖子上摔出一塊淤青來。我註意到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格外迷離,特別是在說“摔瞭一跤”這四個字的時候,瞳孔都在擴散。我心裡已經明白她不願意告訴我實情,於是也就不再追根究底,轉而問她,這些傷她傢裡人知道嗎。關於這個問題,她倒是很慷慨。她告訴我,她老公是知道。聽到這話我竟然有些憤怒,怎麼能讓一個受瞭這麼多傷的孕婦照舊上班呢?!我直言道,你該在傢好好休息,讓你老公照顧你才是。我剛想責備起她的丈夫,黑就拿話來堵我瞭。她說什麼,她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不需要外人來說三道四。聽到這話,我立刻漲紅瞭臉。我這才意識到,我根本就算不上黑的朋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瞭,而且我也確實沒註意自己的身份,竟然摻和一個孕婦的事情。我沒有再說別的,轉身擠到瞭其他地方去。
這次之後的三個月內,我都沒有在公交車上巧遇過黑。我在心裡猜想,大概是肚子大瞭起來所以在傢裡好生安胎瞭。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故事。我漸漸忘記瞭遇見過黑這件事情,甚至跟另一位也是在公交車上認識的少女談起瞭戀愛。這個少女才二十出頭,大大的眼睛,可愛的嘴唇,說話做事都帶著一股陽光般的溫暖。她嬌美的身軀吸引著我,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青春的氣息深深地感染瞭我。所有的一切讓我感覺自己也重返二十歲,回到瞭最英姿颯爽的時候。我沉浸在戀愛的芳香之中,忘記瞭一切生活中的苦難。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傢中,看見我那位乖嬌的小女友用雙手撐著下巴,用撒嬌的聲音無奈地通知我,傢裡停水瞭。我走到她的身邊用手輕輕拍瞭拍她白嫩的臉頰,狠狠地笑瞭笑。我在前一天就充瞭水費,怎麼可能停水瞭呢。我向來直言不諱,笑罵她,你是不想做飯瞭吧,那我們就出去下館子。聽到我這麼說,她故意嘟瞭嘟嘴做瞭一個調皮的鬼臉,便迅速地挽著我的胳膊拉著我一同出門瞭。
我們來到附近的一條飲食街,那是一條筆直沒有一點彎曲的街道,兩邊的餐飲店各自閃著霓紅張羅著拉客。面對滿眼的燈紅酒綠以及燈火明亮的臟亂招牌,我們陷入瞭選擇困難中。我和她開始糾結到底吃什麼,可是你一句我一句總是定不下來。在我力排眾議準備下定決心指明晚飯目錄的時候,我的眼前晃過瞭一個黑影。沒有任何征兆,我再一次遇見瞭黑。我瞧見黑獨自一人走在與我們相對的另一邊街道上,在路燈微弱的黃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我反復看瞭黑幾眼,她的眼睛如死水一般平靜,還是穿著與以往相同的衣裳,隻是比三個月前顯得格外消瘦瞭。我望著黑悄悄地出瞭神,將身邊的一切都暫時忘卻瞭。我開始幻想黑的裸體,幻想她身上刻滿瞭洗不掉的圖騰刺青。女友狠狠地推瞭推我,問我看到瞭什麼竟然呆成瞭這樣。接著她狡黠一笑,問我是不是看到瞭哪個性感美女。我收回瞭目光,緊緊地擁抱瞭一下女友。我告訴她,我隻是看到瞭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在我擁抱女友的那一瞬,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動得格外厲害。它如風暴一般劇烈地跳動著,躲在人眼看不見的黑暗裡。我感覺一股洪流在我的胸膛裡一浪浪翻滾,似乎要沖毀我的身軀,隻給我留下一個孤獨的靈魂。女友問我,不去打個招呼好嗎。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說,不必瞭。
連續幾個夜晚,我始終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隻覺得心頭火燒,有一塊腫脹物怎麼也熔化不瞭。我默默地望著窗外的月亮。月亮在深夜的黑暗中明亮無瑕,它亮得清楚,明得透徹,如一塊美玉使我內心稍感熨帖。我回到床邊,看著女友白皙的臉上那一副安詳的睡容,卻感受有一股冷颼颼的風向我襲來。我夢見有一個男人用一把鈍得不能再鈍的刀捅進瞭我女友的心臟。我眼睜睜地看見女友捂著胸口拼命地掙紮,卻怎麼也跑不到她的身旁去解救她。我越是拼瞭命地跑向她越發感覺到遙不可及。
我向公司請瞭一天假,專門在附近的街區亂逛。我期望上天能有將幸運交給我讓我能夠再見黑一面。我先是來到那天偶遇黑的飲食街。我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瞭說不清多少遍,又在街頭和街尾站立瞭許久,我幻想黑會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從一個路口向我走來。我又跑到附近的各個公交站臺前守候,心想說不定在下一刻黑就會從車上下來與我不期而遇。隻是依然是無功而返。我沒有瞭信心,這本就是大海撈針,怎麼可能寄希望於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緩慢地走在街頭,如同一個在海洋中失去航向的船長,四周隻有層層泛起的波浪,卻沒有什麼能夠指引我走向遠方。路過一傢香氣撲鼻的蛋糕店,我從這味道裡想起瞭女友跟我說過,她好多天都沒有吃蛋糕瞭怪饞嘴的。於是我走進瞭店裡,想要為她買下幾塊。蛋糕店員們看到有客人進來,一個個喜笑顏開,前臺的姑娘穿著女仆服熱情地幫我把蛋糕裝好,就連找錢都是笑得甜蜜蜜的。這裡的歡快氣氛畢竟還是消退瞭一部分我的鬱悶。我提起蛋糕準備轉身離去,卻碰巧與黑打瞭個照面。
她絲毫沒有認出我來,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有看周圍的人,她就那樣一臉茫然地從我的身旁擦肩而過。在她從我身側走過的那一瞬間,大概兩秒左右的時間裡,我可以把她攔下,可以做之前我想好的一切事情,可以去詢問她我心中所有的疑問。我曾計劃瞭大量的說辭,以及預備瞭好瞭如何拐彎抹角地探虛問實。一股巨大又莫名的黑暗覆蓋瞭我整個腥紅又強壯的心臟,被這股黑暗包裹,我卻倍感心安與平靜。我發覺我的呼吸越來越順暢,精神一下子恢復到最佳,就連腦子裡也不再存有胡思亂想,隻留下空蕩蕩的一片,如同以太的空間。直到我徑直回到傢中將我的房門緊緊鎖上,我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我提起手裡的蛋糕看瞭一眼,原來它早已被我捏瞭個粉碎。我陷在自我的泥潭中,怎能涉足他人的沼澤。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公交車上見到她,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更像是一個夢境而非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我低著頭,不敢去看她充滿瞭驚慌與茫然的眼睛。我害怕她眼內的漩渦會把我死死拽住,讓我的靈魂無法動彈。那天的她披頭散發面色發白,嘴裡一直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她的整個外貌很落魄,完全是一副出門沒來得及梳妝打扮的樣子。突然間,她好像瞧見瞭我或許並沒有。反正我偷偷地看到瞭,她朝著我站立的地方莞爾一笑。那笑容像是在跟誰致謝,又好像是一種質疑,甚至在嘴角處還隱藏著三分鄙視的情態。片刻之後,她似乎是瘋瞭一般開始猛烈地敲打著緊閉的車門,嘴裡更是大吵大鬧,“開門”“開門”地大喊個不停。早晨的公交車原本就是嘈雜的,在狹小的空間裡各種噪音此起彼伏。但經她這樣發瘋一鬧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所有的聲響都停瞭下來,所有人都用一種詫異甚至帶有一些懼怕的目光盯住她。在車門附近的人挪動瞭一下身子向內緊緊地靠瞭靠,沒有人敢近身。司機師傅也被這毫無預演的情形給嚇得懵過去瞭。隻見他的眼睛盯著後視鏡裡的那個瘋婆子,手裡半哆嗦地拉住瞭剎車打開瞭車門。隻聽撲通一聲,她從車上跳瞭下去。她完全不顧正在疾馳的轎車、摩托車與電瓶車,朝著與公交車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她頭也不回,徑直地奔跑,背包裡的各種東西灑落瞭一地。可是她沒有回頭去看,長長的黑發在風中凌亂飛舞,好不自在。有位私傢車司機從駕駛位上走下來,向正在狂奔的女人放肆大罵。我在公交車上一動不動,靜靜地仰望著她奔跑的遠方。我相信,那一刻,在那個女人的心裡,死遠遠比不上她正在追逐的東西。
那天以後,我常會做一個噩夢。我夢到一個名叫誇父的女人袒胸露乳地追逐著太陽,可是我的眼裡一片黑暗,除瞭誇父以及包裹其身的黑暗外,我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