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劇照

人，生而為活，而這“活”字又有千百種姿態。為錢、為名、為生、為死，活著被賦予瞭太多的意義。《霸王別姬》所講述的，是兩個對生命下瞭截然不同定義的人的故事。對於段小樓來說，生命的意義是像常人一樣賺錢養傢，投機保命，所以他娶瞭菊仙，所以他出賣瞭親人；對於程蝶衣來說，生命的意義全在於戲，所以他人戲不分，所以他從一而終。程蝶衣用他的生命呈現瞭一種全新的“活”之姿態——“不瘋魔，不成活”。

“不瘋魔，不成活”，細細念來，這六字似乎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人為之傾倒，為之癡狂。“活”是為瘋而活，活著活著就成瞭魔。程蝶衣對京劇，是真的癡狂到瞭瘋魔的程度。“戲癡”、“戲迷”、“戲瘋子”，再多的詞語也難以將他定義，卻不如說，他整個人從裡到外就是戲，他的生命早已與京劇之魂融為一體。因為融為一體，他將自己的全部托付給京劇，一顰一笑都與其有關。他不管臺下坐著什麼人，不管外面出瞭什麼事，不管這個世界是否下一秒就要毀滅，隻要他還活著，他就要唱戲；隻有在唱戲，他才確信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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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劇照

這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如果他出現在我的身邊，我，以及我身邊的所有人恐怕都會作出這樣的評價。戲是戲，生活是生活，唱戲隻是為瞭“討生活”，這個道理小孩子都懂。我們從小就知道，人應該好好學習，找個好工作，買個好房子，娶個好媳婦，生個好娃娃，再教他好好學習，找個好工作……這是走向人生巔峰的必經之路，是每個人都在奔波的人生道路。可是程蝶衣呢？他隻知道沉迷京劇，固守著些陳舊的規矩，不懂成傢立業，不懂分清敵我，不懂順應時勢，最終落得角位易主，自刎戲臺的下場。他一生都活在夢裡，他的人生是可悲的。

這是一個將生命獻給藝術的至真至性的人——面對熒幕上的他，我懷著無比的敬仰給出如此的評價。在無上的藝術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污濁，那麼不值一提。什麼俗世觀念，什麼敵我對立，什麼階級鬥爭，什麼命運沉浮，全然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在影片中，我鄙視那些追名逐利、茍且偷生的人，我嘲笑那些義正辭嚴、政治正確的人，我對一切妨礙藝術的行為嗤之以鼻。

在熒幕的世界裡，仿佛隻有程蝶衣活出瞭生命的本諦，其餘眾人則是渾渾噩噩，枉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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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劇照

迥然不同的結論令我內心一顫，似乎是心中隱隱藏著什麼，不停地向外沖撞，甚至要一泄而出。似乎是已忘懷許久，似乎又是歷歷在目。我小心翼翼將它打開，紛亂的思緒湧成瞭下面的文字：

“夢也好，真也罷；分明也好，迷蒙也罷，怎樣高傲或低賤的姿態，最後也都化為一抔黃土、兩行清淚。你笑我是戲中人，我卻道你看不清。一生追名逐利，一生融於京戲，到底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夢？如果生命的結局註定殊途同歸，落幕後的故事無人知曉，又怎能斷定活在真中不是夢，活在夢中不是真？人自打出生起，生命的軌跡便已註定，讀書、工作、成傢、傳代，這難道不就是一部宏偉巨制的大戲？隻是有時這戲的時間太長，令人忘記身處臺上，依著劇本的一舉一動，仿佛果真能在歲月中刻下痕跡；然而一朝迎來劇終，幾十年光陰彈指逝去，愛恨情仇伴著謝幕灰飛煙滅。謝幕後，觀眾一如往日散去，仿佛一切從來便不曾存在。然而這些觀眾前來看戲，本也是他們所演劇本中的一幕啊。”

我們嘆程蝶衣“人戲不分”，卻不知生命原本人戲不分。亙古不變的唯有宇宙，宛如一座無邊的戲臺，星河是它的佈景，無數的故事在這戲臺上演，無窮的生命聚來又散去。此刻立於此地的我們，與我們有力的心跳，與和煦的春風，與為一部電影落下的淚，又該屬於冥冥中的哪一幕、哪一出呢？

人生如夢，原本難分對錯。既然戲是戲，生活亦是戲；藝術是夢，名利也是夢，走在所謂“現實”路上的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去嘲笑活在夢中的他呢？以拜金主義為人生指導的人，又哪裡比一生追其所愛的人更理智呢？生命本沒有高低貴賤，生活也沒有成王敗寇，每個人都在小戲臺上演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都順應著劇本，又改寫著劇本，無論是悲是喜，是聚是離，都隻有這一出戲，沒有排練的契機。我們又為何要荒廢韶光，去追求那些發自心底抵觸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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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劇照

我自覺大學是人生的分水嶺，上大學前那股一門心思考北大的勁兒已一去不返，那種一廂情願追求理想的希望也漸漸黯淡。大學讓我看到瞭世界，讓我看到瞭人們窮其一生追逐、比拼的東西，看到瞭自己曾經的幼稚和無知。我感到自己前18年塑成的價值觀在一點點崩潰，自己所向往的東西正被這個社會無情地踐踏。“談什麼理想？賺錢才是第一位的”，“分什麼對錯？長得漂亮才是對的”，“做什麼白日夢，人要活在現實裡”……我開始接受這些觀念，開始試著去契合這些要求。我發現我一樣能做得很好，可是我的內心沒有一天真正的愉悅。一場《霸王別姬》終瞭，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

所謂現實，所謂標準，所謂成功，都算得瞭什麼呢？

——不過也隻是夢的一種，是無垠歲月裡匆匆走過的戲的一折，是通往謝幕的一條擁擠不堪的路。

所以說，人啊，要敢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隻是夢一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