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所謂南北派山水，是根據畫風來界定的。溫潤、深秀、平淡、天真的風格，常常與江南地域精致婉約般的氣質相契，因此稱為南派；而雄闊、強健、開闔、壯美的風格，又與北方沉鬱剛強的氣魄吻合，因此也稱為北派。

晚明董其昌特別強調，南北派並不以畫傢的籍貫來區分，而是從畫作的風貌、氣韻來界定。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禪傢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

有派即有宗。自從董其昌提出“南北宗”之後，古代山水畫派，就將南唐時期的畫手董源、巨然，視為南派山水的端緒。

董源 龍宿郊民圖

北苑副使

在我國美術史上，來自五代南唐的董源，是一個語焉不詳，生卒年份都模糊不清的人。

實在是因為董源的生平論述，流傳下來的太少瞭。五代至南唐之間，他隱藏在改朝換代的動亂之中，不知道他面目是否溫和，人生是否順遂，命運是否平安，也不知道他是儒是道，是仕是隱。

史稱董源為“董北苑”，即南唐國都金陵的北苑副使。宋代沈括，曾在《夢溪筆談·書畫》中提及董源：“江南中主時，有北苑使董源善畫，尤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

董源龍宿郊民圖局部

“北苑”歷來泛指皇傢園林，“北苑使”即是替宮廷打理園林的小官。負責帝王及宗室在園林中的遊樂、狩獵、園會、雅集等等事務。

五代十國時，李璟是南唐第二位皇帝，於943年嗣位。因向後周稱臣，削去帝號，改稱國主，史稱南唐中主。

從沈括的筆談可知，董源的“北苑使”，是從南唐中主李璟時期便開始的。

據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保大五年（947年），元日大雪，李璟宴請群臣登樓賦詩。董源和院畫傢高沖古、周文矩、朱澄、徐崇嗣等合繪《賞雪圖》，畫中雪竹寒林由董源主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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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源 溪岸圖

由此可見，董北苑其時的畫技在南唐朝中已頗知名。與宮廷院畫傢擅長的傳統一樣，董源也擅畫牛、虎等動物；山水則既精於水墨，又兼工青綠，是畫技較全面的畫手。

“董源，字叔達，鐘陵人，事南唐為後苑副使。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兼工畫牛、虎，肉肌豐混，毛毳輕浮，具足精神，脫略凡格。有《滄湖山水》、著色《山水》、《春澤牧牛》、《牛》、《虎》等圖傳於世。高尚其事，以畫自娛者二人。”——《圖畫見聞志》卷三

南唐的中主與後主均愛風雅之藝事。尤其後主李煜，被譽為千古詞帝。在三代國主的治理下，南唐氣運僅僅三十九年。憑闌而吟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瞭》，是亡國之君李煜，畢生之絕唱。

“春花秋月何時瞭? 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 ?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瞭》

歷史的輪回也是奇妙的。一旦某個朝代沉溺於柔情婉約的風雅，重文偃武，便很快會迎來金戈鐵馬的掠奪與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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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圖卷

南唐的傷心史垂滿瞭無力的眼淚，但問鼎天下的殺伐並不會同情弱者。至975年，宋兵南下，破金陵，南唐滅亡。在強權面前，柔靡奢麗的南唐藝事，很快成為北宋太祖趙匡胤帝冕之上的裝飾。

根據現代學者的研究與推測，可能在961年（北宋建隆二年），南唐後主李煜即位前後，董源就去世瞭。他主要活躍在中主李璟時期。975年，李煜降宋之後，被俘至汴京，陪伴李煜從金陵一路前往汴京的，是董源的弟子，畫僧巨然。

江南畫派

被後世推崇為南派山水之祖的董源，之所以身影在史載中飄渺，也因他在南唐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後苑副使。江南風格的畫作也並不引人註目。“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後來，越來越多的畫傢與文人發現瞭他的山水的存在。

北宋年間，郭若虛所著《圖畫見聞志》收錄瞭對董源的描述。其時，沈括的《夢溪筆談》與米芾的《畫史》，均提到董源的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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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源 寒林重汀圖

“江南中主時，有北苑使董源善畫，尤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其後建業僧巨然祖書源法，皆臻妙理。大體源極巨然畫筆皆宜遠觀，其用筆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如源畫《落照圖》，近視無功，遠觀村落杳然深遠，悉是晚景，遠峰之頂，宛有反照之色，此妙處也。”—— 北宋 沈括《夢溪筆談》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鬱蒼，枝幹勁挺，咸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 北宋 米芾《畫史》

從郭若虛時期，對董源的評價，還僅僅隻是收錄與點評。到瞭沈括，肯定瞭董源筆法的“此妙處也”。而米芾對董源的推舉，則拔高到畫格“不裝巧趣，皆得天真”的神品風味。

董源 瀟湘圖卷

至元代，鑒賞傢湯垕與畫傢吳鎮、黃公望均對董源的畫技均有極高評價：

“宋畫山水，超絕唐世者，李成、董源、范寬三人而已。嘗評之：董源得山之神奇，李成得山之體貌，范寬得山之骨法，古三傢照耀古今，為百代師法。”—— 元代 湯垕《畫鑒》

“董源畫《寒林重汀圖》，筆法蒼勁，世所罕見，因觀其真跡，摹其萬一”。—— 吳鎮

到瞭晚明董其昌時期，董源的地位，更是因為“南北宗論”，達到瞭畫史上的巔峰。

“昔人乃有以畫為假山水，而以山水為真畫者，何顛倒見也。董源畫世如星鳳，此卷（指瀟湘圖）尤奇古荒率。”——董其昌

南唐時代，渺然不知所蹤，宗籍不知幾何的畫傢董源，在後世1000多年的時間中，在被畫者反復提及的崇古仰望中，成為江南畫派的祖師級人物。

董源晴嵐飛瀑圖

這原本並非董源的本意。他隻是南唐宮廷後苑的一名副使，除卻為瞭國主描摹屏風、應旨而繪雅集等等，他也許甚愛江南的悠遠山水，在筆墨之間尋找一份淡然與平靜。這份心境，與朝中世事紛擾無關。在南唐優柔自保的小朝廷中，他的山水，竟畫出清新灑脫的道傢之味。

鏡像的凝視

在北宋，米芾為何單單欣賞董源，而不是其他畫傢呢？至元代，黃公望為何讓董源的意趣，在自己的《富春山居圖》裡，一脈相承呢？到晚明，董其昌追摹黃公望，為何更祖述董源呢？

北宋蘇軾在其《與侄書》中說：“平淡乃絢爛之極也”。宋代所提倡的平淡絢爛之美，其理論即來源於蘇軾。道傢的無為自然和禪宗的平淡平和，是其人生經驗的提煉，也是哲學境界的悟道。

董源 平林霽色圖卷

歷代仕人畫傢，從儒傢的經世致用中，超脫至道傢的自然真性，既有心境的錘煉，也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向往。

而早在南唐時代，董源就實現瞭1000多年來，仕人畫傢，在筆墨之間，致以心跡的理想。無論在哪個朝代，盛行何種思潮學說，畫史中的流派、皴法、筆墨如何變遷，董源都遇到瞭共鳴他的畫境的同類。

見董源之畫，米芾、黃公望、董其昌等，如明心見性見自己。

相信在未來，隻要依然有國傢、組織、群體的存在，筆墨這個遊戲就不會消失。而“董源”所代表的意趣，依然會再次與未來的某一代畫者，在古典中相遇，在當下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