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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耆
哗楞楞楞楞……
后院的风铃依旧随风起舞,传来悦耳的金石之声,这是于小红最爱的声音,丈夫亲手为她所做。
每听到风铃声起,带着疲惫归家的于小红便会为之一振,房门内迎接她的是充盈爱意的温暖,这是港湾的讯号。她绝想不到,有一天,风铃会成为悲怆的挽歌。
隔着落地窗,于小红看见丈夫躺在了壁炉前,她急忙打开家门,抱起丈夫,人早已凉透,肢体僵硬。时值中国农历新年,喜庆的过年气氛顿然被痛楚覆蓋。
丈夫的死因至今成迷,医院不肯透露细节,美国情报部门也极力阻挠于小红追查真相,她心寒,她懊悔。
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庭出身,丈夫本会是另一番别有精彩的人生,不会失业多年,更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这是于小红第二段婚姻,也是她最幸福的婚姻。从北京到波士顿,她逃离了原生家庭的一切笼罩,但生命原点的某些密码,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她的悲喜起伏,都与孕育生命胚胎的碧瓦红墙不可分割。
1
1953年,中南海。
于光远和孙历生,一对相差19岁的夫妻,碰撞出爱的结晶。
这年于光远已近不惑,革命半世,膝下空空,迟来的精血延续,带给他极大的安慰与温存。
于小红的童年是甜美安逸的,高干家庭给了她富足的生活保障,知识分子双亲给了她优质的教育启蒙,那时她的父母爱情引人羡慕。
于光远本姓郁,参加革命有杀身之祸,那时都用化名,化名用久了,也就成了真名,比如《我爱我家》的傅明老人,不是初恋找来,孙女都不知道他叫贾敬贤。
于小红的出生证上,写的还是郁小红,无奈老爸名气太大,声冠九州,大家还是愿意叫她于小红。
郁家曾是上海望族,有“郁半城”的绰号。创业始祖是一名小仆人,去大地主家应聘,主人请他吃馄饨,吃完问一共几个,他有心地数过了。离开时,看见门前倒掉的扫帚,顺手扶了起来,两处细节,地主决定录用了他。
从仆人到管家,最后独立创业,成为上海船王,郁家完成了逆袭。
到于光远父亲一辈时,家境已不如前,但还比普通市民好得多,有能力供他到清华读书。
那是华北放不下一张安静课桌的时代,“一二.九运动”于光远成为骨干分子,并入了党,从此,他把一生交给了组织。
建国初期,30多岁的于光远已是中宣部科学处处长(中央四大部当时没有局)、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名副其实的高干+高知,而且还是畅销书作家,有名、有权、有钱。
于光远的收入在当时高到什么程度?中宣部建幼儿园、游泳池,单位缺钱,他个人出资;“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由他出钱建立;助理偷他的钱,一偷数年,他浑然不知……
可惜财齐人不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的于光远,到了中年还是孑然一身,直到一次去学校演讲,他被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深深吸引。
2
于小红每次回国都去给母亲上坟,孙历生的墓碑上镌刻着一只蓝色蝴蝶,形单影只,另一个世界没有人陪伴她。
相比父亲的长寿,母亲的生命终止在34岁。如同丈夫,于小红母亲的死因至今也是迷。
于小红的生命中总有神秘的声音相伴随,丈夫的风铃伴随她人生后半段,而童年的神秘之声来自母系家族。
孙历生怀孕后便搬出中南海,住回了娘家,于小红是在姥姥家降生的,北京西四小绒线胡同26号。左邻右舍都是沧州老乡,27号院住的就是名作家王蒙。
姥爷买下这套院子价格很便宜,前任房主住的时间不长,急于出手源于这所宅子不干净。
原房主告诉于小红的姥爷,北房的一间屋,夜里总有乐器声,恐怕这里出过惊悚事件。姥爷是化学家,不信邪,房价实在便宜,决意买了下来。
搬进之后,姥爷没听过什么异样的动静,而姥姥则在春秋两季的夜间总会听到墙壁里传来的古琴悠悠。
于小红儿时也确实听到过叮咚叮咚的声响,姥姥说那是古琴的律动,童年于小红还幻想过一个古代美女会从墙壁中走来。
于光远听说此事,认为地下有金属,因热胀冷缩,随着季节变化发出声音,建议挖开看看,但家里人不敢。
文革中,姥姥家的房产被没收改造成大杂院,因修下水管,地被挖开,果然有一个大缸,里面满满的银锭。
于光远是姥姥一家的智囊,这个兼通文理的大知识分子女婿好像天下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哪怕没有了姻亲关联,他们也习惯依靠这个前女婿。
孙历生与王蒙同庚,二人是小学同学,一起在14岁时入党,成为少共一员,也都在1957年遭遇引蛇出洞,只不过王蒙熬了过来,中年以后大放异彩,孙历生的人生则在1968年盛夏戛然而止。
多年以后,王蒙把这位老邻居、小伙伴的故事写成小说《蝴蝶》,而真实的孙历生经历比小说主人公更令人唏嘘扼腕。
北京女子第三中学,孙历生的母校,也是纠缠她的地方。1952年,高中毕业的孙历生被留校任命为政治辅导员,她是这所学校第一个共产党员,于光远受邀去女三中做形势报告,意气风发,旁征博引的演讲吸引了听众席的孙历生,于光远也注意到那一双大眼睛。
不久,缘分开始发挥奇妙的作用,二人在公交车上偶遇,孙历生请于光远到家做客,于光远一脚就迈进了她的生活。
结婚时,孙历生不满19岁,对这段年龄、地位相差悬殊的婚姻,孙历生父母本是反对的,但读过书的他们很开明,知道拗不过孩子,只有衷心祝福。
事后证明,老人的担心并非多余。
50年代,高中毕业已是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但于光远觉得妻子年轻、有基础,还是要进一步深造,便给孙历生争取到了去中央党校进修的名额,熟料,她的厄运从此开启。
年轻的孙历生那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活泼的性格依然像个孩子。两个女儿交给母亲带,丈夫公派到东欧工作,孙历生重拾久违的学生生活,党校里她也以敢言著称。
1957年春,大鸣大放的整风运动中,孙历生对高级干部提出了尖锐批评,随后在年底被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发往农场劳动。
回国的于光远,接到组织谈话,希望他和右派妻子离婚。于光远与孙历生真心相爱,为了知道爱人安危,他甩开秘书、司机,骑车往返百余里,去干校给妻子送衣送饭。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有时也不只是两家人的事,而是公事。作为党内理论权威、高级干部,于光远被个人情感左右,抛不下小布尔乔亚的爱情观,已经危及到他的政治前途。
1958年,中宣部反右补课时,开展对于光远的批判。孙历生获罪的一大主因,就是批评时任中宣部长的陆定一,于光远这时也站在了右派边缘。
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苛求那代人,他们心里装着比今人大得多的事,为了信仰,个人的委屈是可以忍受的。
1958年末,于光远和孙历生劳燕分飞。这时,孙历生已怀着他们第三个女儿。
3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
2013年,于光远以98岁高寿辞尘,于小红料理完后事,就迫不及待解开一个谜:父母到底怎么离的婚?
关于这件事,父亲、母亲、姥姥、姨妈、继父,每个人都有一套说辞。从少女时期,于小红就好奇,为什么一桩离婚案,众说纷纭,而那时,他们本没有离婚条件。
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出于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考虑,《婚姻法》明确规定,孕期及哺乳期妇女,不能判决离婚,且离婚案件必须经过调解阶段。
在托了很多朋友,打过100多个电话后,于小红接到北京法院档案室的通知,她父母的离婚证原件找到了。
那张已脆弱到一碰即碎的纸,实际是调解书,而最后一句:本件代替离婚证。无厘头地解体了一桩才子佳人的美满姻缘。
于小红几十年执著于此,为的是给三妹争一个公道。
父母离婚时,孙历生已临盆在即,不久,他们的三女儿于小蓓出生,这个孩子的身份成了麻烦。离婚后产子,于小蓓从落地就背负了私生女的名声,于光远对外则否认有这个女儿。
一年后,孙历生和农场的另一个右派组成了新家,于光远几年后也再娶,于小红和妹妹就在两个家庭中徘徊成长。
1968年7月12日,三妹小蓓正在姥姥家的院子里铲土玩,几个女三中的人急忙忙进来,年幼的她有第六感觉:妈妈不在了。
孙历生的死因结论是自杀,但自始至终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于小红姐妹坚信母亲是被害死后挂上窗棂的。
多年以后,老迈的于光远告诉女儿,母亲死前半个月他们见过面。当时,刮起清理阶级队伍的风潮,那次见面,于光远预感到孙历生在劫难逃。
倔强,是孙历生的性格,这一点也遗传给了女儿。70年代初,在塞外农场,于小红曾向父亲滔滔不绝讲著信仰的价值,与当时主流不同调的言论从她口中喷薄而出,父亲听罢落泪,指着她:你妈妈她就是太……
文革前,家庭的破裂并没有影响于小红接受最好的教育。1960年景山学校成立,于小红是第一批学生。
这所从小学到高中的一贯制学校至今仍令人仰视,当时招生的范围主要是高级干部子女,即今天所说的红二代,少量招收校区附近的平民子弟。于小红的同学中有后来的南开大学校长龚克,著名演员李成儒。
景山学校实行的是超纲教育,相比其它学校,这里学习的内容超前且艰深。自己的子弟学校,就是要培养明日接班人,红色祖国的精英。
于小红后创建科技公司,源于小时候对物理课的爱好,那个姓邹的老师给了她难忘的启蒙。
多少年后,景山学校同学聚会,邹老师已垂垂老矣,于小红仍然感谢她当年给予的小小鼓励,欣赏的眼神。
邹老师一把拽住于小红,说出了几十年的秘密。她也毕业于女三中,孙历生是她入党介绍人,过去怕沾惹麻烦,一直闭口不言。“你妈妈对我的好,我只能回报在你身上。”
于小红不禁想起姥姥爱说的一句话: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
4
于光远曾和友人李昌(科协原主席)夫妇这样说起长女:我不敢看于小红,她和孙历生一模一样。
1969年初,于小红到陜北插队落户。那批去陜西插队的北京知青,50年后改变了中国命运。
与母亲一样,于小红走到哪都是一道夺目的风景,即便在爱情受压抑的时代,于小红身边仍不乏各色爱慕者。
70年代的西安城有一个说法,追过于小红的人,有一个加强连。(关于西京故事,可读之前讲读书会一文)山河表里潼关路
于光远文革时被下放到宁夏劳动,于小红长途跋涉去帮父亲料理生活,父亲给她补习功课。随着于光远处境缓解,于小红也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进入西安交大学习电机。
当时的西安地下读书会,极力争取于小红加入,但她敬谢不敏,至今仍有她是其中一员的讹传。
虽然没有加入那个群体,但于小红和读书会也非毫无渊源。读书会成员,同为交大学生的张守明是于小红彼时男友。
在交大流传着一个段子,那时于小红的爱慕者想尽办法接近她,凡她借过的书,追求者都要借来一读,以期找到共同语言。于小红顽皮的性格颇爱恶搞,她于是专门借些晦涩难懂的书,读得一众登徒子眼花头大。
近来年,关于于小红婚恋的传说林林总总,但无一靠谱,都是杜撰讹传。比如说她前夫叫刘世定,就是一顶张冠李戴。
刘世定是川康省主席、起义将领刘文辉的孙子,北京四中学生,与刘源同班,并一同在雁北山阴县插队,后考入于光远门下,执教燕园。
于小红的前夫确实是父亲的门生,但不是刘世定,而是刘世定的师兄兼同事,曾任北大社会学系主任的马戎。
她和马戎有一个女儿,随着于小红去国深造,这段本就爱得不够深刻的婚姻产生了危机。虽然一家三口曾在美国短暂团聚,但于小红事业上升后,这段婚姻还是亮起了红灯。
于小红的第二段婚姻,丈夫是来自台湾的物理学博士,因之前工作于美国战略核心部门,对政审有严格要求。于小红的家庭背景,让美国人不敢相信一个红色高官的女婿,婚后便赋闲在家,成了于小红的贤内助。
于小红性格爽朗、达观,是她招人喜欢的主要原因,哪怕生活充满苦涩,她也会笑对,即便是人生重大转折,在她处理也是游戏一般。
1978年丁肇中说服了国家领导向外派遣留学生,由他优先挑选十几个人到实验室工作,于小红被派去做翻译。
选拔考试上,有个德裔教授顺手给了翻译于小红一份试卷,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出了灵感,她很顺利答完,第一个交了卷。
过了几天,她被通知去人民大会堂等待接见,丁肇中给主管科技的方毅副总理写信点名要于小红去工作,因为她考了第一。
到了德国,遇到丁肇中口试,不会的题她也马上回答,丁教授出题越快,于小红答的也越快。突然,丁肇中停下来问她:“你回答的是什么?”
于小红说:“不记得了”。
丁肇中大笑起来,“你简直都是胡说八道。”但是,于小红还是得到了最高分。
从德国到美国,于小红完成又一次转型,攻读工商管理,她不再满足于做科研人员,而是走上了创业之路。
她从地下室开始研发产品,赢得美国投资人的垂青,公司逐步走上良性轨道,她也重新收获爱情,42岁那年又生下一个男孩。
于光远在世时,每年7月,于小红都会回到北京,这时是父亲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于小红和父亲谈天说地,唯独涉及母亲,于光远总是闭口不言,她能理解父亲心中那说不出的痛和悔,爱到深处是无言。
在孙历生获得平反通知后,于小红和妹妹们给母亲组织了追悼会,发出100张请柬,却来了数百人,于光远没有露面。
追悼会上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大人物:陆定一。
经历了风云变幻,昔日意识形态大总管,也有了反思和自问,孙历生划右派虽不是他亲手所为,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陆定一向于小红表示歉意。
有人问过王蒙,如何熬过那艰难岁月?王蒙的回答是:谦虚谨慎,向农民学习。
这最底层的生存思维,恰恰是孙历生至死没有学会的。
如今的于小红已走入晚秋,升级做了姥姥,本该安度晚年,但丈夫的不明死因始终困扰着她。给母亲和丈夫讨一个公道,恐怕是她余生最有动力做下去的事。
经历过人生锤炼,于小红活出了自我,不是红二代或任何标签可以涵盖的,她就是她,你喜欢与否,她始终站在那里。
王蒙在《蝴蝶》中的一句话,倒很能反映于小红:
他现在不怕阴天,不怕下雨,也不怕黑夜了。
转自《 伊本正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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