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 顧名思義,便是掌握天下政權之人。建立鐮倉幕府後,鐮倉幕府初代征夷大將軍・源賴朝以建立武傢政權這樣“天下の草創”事業成為一代“天下人”。此時的“天下”多少指的還是除蝦夷,琉球以外的日本全境。然而到瞭室町時代,日本“天下”卻變小瞭。這時的“天下”更多地是指以京都為中心的近畿地區。因此,任何可以壓制京都,支配近畿,和京都附近諸大名,寺社勢力,在地豪強建立從屬・支配關系的強力大名,便可稱為“天下人”。這也是為什麼坐擁濃尾兩國的織田信長擁護足利義昭上洛後,便可以一展抱負“天下佈武”。而在1573年追放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昭,1575年擊破包圍網,敘任右近衛大將(武將棟梁官職),開始著手建立“織田公儀”的織田信長便被視為完整繼承“天下”瞭。與織田信長的“天下”不同,豐臣秀吉,德川傢康兩位“天下人”的“天下”要廣闊的多。他們的都稱得上是完整地掌握瞭“天下”,暨在全日本范圍內建立瞭自己的政權體系。
1600關原之戰後,豐臣秀賴仍然是豐氏的長者,豐臣公儀也依然是日本唯一的公儀。盡管德川傢康挾戰勝之餘威進入大坂城,仍然隻能被視作豐臣秀賴的政務代行者。此時秀賴年僅七歲的小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執政日本。而作為大老之首的德川傢康替秀賴執行政務實屬正常。大權在握的德川傢康並不能因此被視作新一代“天下人”。此時的傢康 1)不具備賜予大名土地的合法權力,暨以正規的手段頒佈安堵狀;2)不能以自己的名義推舉武士們出任朝廷官職;3)不具備管轄日本寺社勢力的能力,該點直到紫衣事件前夕才改變;4)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此刻的傢康並沒有建立自己的公儀。並沒有自己的政權,雖然恢復為源氏,但無法以“長者”身份控制有力大名。當然,這點在1603年江戶開幕後便改變瞭。此外,關原合戰落幕後的豐臣秀賴,其實還擁有相當的實力。且不論豐臣傢族在攝津・河內・和泉三國以外還具有多少領地,即便是戰後的大名,如毛利,島津等都認為成年後的秀賴仍然會再度主宰日本。
作為太閣的嫡子,出身於“武傢關白傢”的秀賴自誕生之時便繼承瞭豐臣政權繼承人的特殊地位。1597年,秀賴元服,直接敘任從三位・左近衛權中將。1598年又升敘從二位・權中納言。有學者將此視為判斷豐臣氏羽柴嫡流傢格的一個重要的信號。因為據說唯有公傢的五攝傢公達們才具有略過參議這一官職,直接敘任中納言的資格(中納言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朝廷官位,唯有敘任三位中納言以上位階,才算上級公卿)。而秀賴特殊的升遷軌跡似乎暗示朝廷仍然把秀賴視為下一代公武合體的“天下人”。而顯然在朝廷眼中,等同於公傢・五攝傢的豐臣氏羽柴嫡流其傢格顯然高於其餘的公傢和武傢傢族。比如被列為“清華成”的德川,和織田(三法師系・信雄系),前田,毛利,宇喜多,小早川,上杉等武傢名門,位列其後的“公傢成”武門如堀(堀秀政系),池田,細川,以及佐竹傢族,以及再後的“諸大夫成”如加藤,福島,石田,小西等等武門。在秀吉生前,豐臣秀吉通過廣泛地把豐臣姓氏,羽柴苗字下賜給這些武門,建立起一套以自己傢族為核心,與各賜姓傢族擬制的親族關系(此處可參照不懂戰國的回答:豐臣秀吉政權後期崩潰的原因是沒有譜代傢臣,而德川傢康正是藉此而成功,這樣的觀點是正確的嗎? - 不懂戰國的回答)。而這套體系某種程度上而言是豐臣公儀的基礎。
不過,隨著身前就獲得從一位・關白・太政大臣・豐臣秀吉於1598年去世,日本武門中官位最高的人便不是豐氏羽柴傢族的後代,而是另外兩個人。一位是時任正二位・內大臣德川傢康。一位是已經出傢號“常真”,擔任太閣“禦伽眾”的正二位・元內大臣織田信雄。當然,此時的秀賴畢竟年幼,顯然不可能讓他一個5歲小孩獲得超過前兩位的官職。然而,1601年,僅僅在關原合戰結束三個多月後事情就起瞭微妙的變化。1月23日,從一位・左大臣九條道孝出任關白。關白一職重新回歸瞭五攝傢,似乎向世人宣誓關白將不再是“武傢關白豐臣傢”所獨占(按照一些記載的說法,讓九條傢接任關白是德川像朝廷工作的結果)。接著在同年3月27日,從二位・權中納言豐臣秀賴轉任從二位・權大納言。次日德川秀忠便升敘從三位・權大納言。雖說德川秀忠任官位階整整低秀賴兩等,但兩人卻敘任同一官職,不可不說是對秀賴權威的一次“挑戰”。不過此時作為秀吉繼承人的秀賴仍然保持著對德川傢康繼承人秀忠的明顯優勢。在任官時間上秀賴早秀忠一日。更重要的是在秀忠任官的朝廷宣旨上明確寫著“豐臣朝臣秀忠”,說明此時德川秀忠仍然被朝廷視為豐臣支配體系下的人,也同樣暗示瞭在朝廷眼中豐臣還是天下唯一的公儀。
豐臣公儀,其實就是豐臣秀吉創造的一套支配全日本的公武合體制度。通過創造傢格等同於五攝傢的前所未有的“武傢關白傢”,然後把豐臣姓氏和羽柴苗字廣泛地賜給日本的有力大名們,再利用自己豐氏長者的身份對全日本的大名加以間接統治。因為全日本被納入豐氏的武士們如果想獲得朝廷的官位,則必須通過豐氏長者・豐臣秀吉本人的推舉。比如1587年7月德川傢康上洛,豐臣秀吉便推舉其出任從二位・權大納言。在此之前織田信雄則被推舉為正二位・內大臣。而1587年12月秀吉再次推舉回歸源氏的德川傢康出任左近衛大將・左馬寮禦監。這裡稍微展開一下:一般來說近衛大將一般被視作武傢榮譽官職,對武士們來講有特殊的含義。而傢康出任該官職似乎也暗示豐臣秀吉在自己的公儀體系裡並不擔心有武傢幕府的存在。此外,雖然秀吉所擔任的關白本質上也是個令外官,但關白通常被認為是公傢(某種程度上等同於朝廷)的首領。而出任關白之人還有權統管全日本的寺社勢力。這也是為什麼在豐臣政權下,稻葉一鐵得以被推舉為三位法印,前田玄以得以敘任刑部卿法印等高級僧階。此外,紫衣的頒發也受到關白・豐臣氏的主導。這也是為什麼後續的“紫衣事件”其實本身就是德川針對朝廷和豐臣氏的挑戰)。
事實上,豐臣秀賴的“天下人”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應該是關原合戰結束後的三年。1603年,後陽成天皇派遣參議・勸修寺光豐作為敕使向德川傢康宣旨其出任征夷大將軍兼淳和・講學兩院別當,同時出任右大臣(德川傢康於1602年已升敘從一位,超過秀賴兩等),源氏長者也同時宣下。日本的大名們紛紛放棄豐臣氏,回歸本姓。這也標志著江戶幕府 - 暨日本第二個公儀正式被建立。德川傢康終於有瞭自己的政權。而早在同年4月16日,德川秀忠也敘任瞭從二位・右近衛大將,彼時的宣旨上名字已是源朝臣秀忠,不再采用豐臣姓氏。而秀忠所擔任的右近衛大將,作為武傢棟梁官職,似乎也暗示瞭朝廷默認秀忠將成為江戶幕府第二代征夷大將軍。不過我們要註意的是,此時並不是所有的大名都放棄使用豐臣姓氏,比如在1603年,池田輝政升敘正四位下・右近衛權少將時宣旨上便寫著“豐臣朝臣輝政”。同年,山內一豐升敘從四位下・土佐守,也采用“豐臣朝臣一豐”的名乘。同樣加藤清正因關原合戰之功從從五位下・主計頭升敘從五位上・侍從・肥後守時,所稱也是“平朝臣清正”和“豐臣朝臣清正”。而這些仍舊采用“豐臣朝臣XX”叫法,便成為豐臣“恩顧大名”的一個顯著標志。
1605年,德川傢康辭任征夷大將軍並傳位德川秀忠。不過傢康仍然保留著源氏長者身份。同年,秀忠便升敘正二位・內大臣,位階正式持平時任正二位・右大臣的豐臣秀賴。不過從令制官的排序來看,秀賴仍然稍高於秀忠。且秀賴的右大臣,恰恰是德川傢康辭任右大臣所留下來的。因此從官位排序的角度來講,秀賴仍然保留瞭大坂豐臣傢族在德川幕府下的超然地位。雖然此時實際基本隻控制攝津・河內・和泉65萬石的豐臣氏已經難以和本據在江戶,直轄領超過四百萬石的德川傢正面抗衡。但很難說秀賴已經失去瞭“天下人”的身份而淪為一介大名。在現在看來,大坂的豐臣秀賴政權仍然是一個超然(獨立)於幕府的存在一個顯著的區分點便是豐臣傢族至始至終保持著獨立於幕府的和朝廷溝通的渠道。而身為豐氏長者的秀賴也有權越過幕府推舉自己的傢臣出任朝廷的官職,比如豐臣秀賴的近侍,後來在大坂夏之役中陣亡的木村重成,在相當年輕之時就獲得瞭正四位上・長門守這樣的高位官職。此外,秀賴的攝和泉三國領地既不來自於江戶的安堵,而其本人也因此不必像大名一樣承擔對幕府的奉公義務。德川傢康為瞭江戶城改修曾經發動“天下普請”,而大坂的豐臣秀賴便沒有參與,傢康事後也默認這種情況。再者,豐臣秀賴作為元關白的繼承人和寺社勢力們一直保持著特殊的,甚至比江戶的德川傢族更親密的關系。比如紫衣的頒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是由豐臣氏和朝廷合作主導的。
然而,1607年大坂發生瞭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此時的秀賴突然辭任瞭右大臣,有說這是為其下一步出任關白一職做準備。然而據我們所知的是,秀賴並沒有出任關白。九條兼孝1604年12月辭任後,關白一職被轉給近衛信尹,而近衛信尹擔任瞭一年左右後又在1606年把關白一職轉給瞭鷹司信房。此時關白一職已然回歸到五攝傢輪流擔任的“古例”。雖然有部分文書裡提到秀賴辭任右大臣後又敘任瞭左大臣(《押小路傢文書》):
“右大臣豐臣朝臣正三位行權中納言藤原朝臣光豐宣奉 勅件人宜令任左大臣者慶長十三年四月廿八日 大外記中原朝臣師生奉”
如果秀賴敘任左大臣屬實,那麼秀賴此時的情況依然不錯。事實上,如果秀賴真的成功敘任左大臣,那麼在隨後1611年的二條城會面中任官左大臣的秀賴在令制官的排序上還高於元右大臣・德川傢康。然而通說裡秀賴辭官後便出現瞭“無官”的現象,這對大坂方面來講是相當尷尬的。雖然同年江戶的德川秀忠也辭去瞭內大臣的官位,但作為其傢族根本的征夷大將軍仍然牢牢地捏在手裡。
不過“無官”後豐臣秀賴似乎也並沒有因此立刻失去自己的地位。1611年,秀賴和傢康在二條城會面。之前通說是該會面表明著秀賴對傢康的臣從。不過近年來的研究,也有學者主張該會面,秀賴成功維持瞭豐臣傢和德川傢表面上的對等(同樣為“天下人”)(笠谷 和比古,2007;吉田洋子,2005)。同樣,一些學者指出雖然秀賴沒有出任關白一職),然而某種程度上朝廷又默許瞭大坂豐臣傢施行“關白”的部分職能。比如豐臣傢主導的旨在國傢鎮護的方光寺大佛供養會,一定程度上暗示瞭豐臣秀賴作為元關白的繼承人,仍然扮演著統領公傢和寺社的重任。所以有學者據此稱秀賴將來成為關白也不見得是不可能的(吉田洋子,2005)。不過,秀賴成為關白顯然是對江戶幕府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威脅。何況與手無寸鐵的公傢關白不同,“武傢關白”的豐臣秀賴還具有巨大的軍事能量。由於大坂城中積蓄瞭太閣的龐大遺產。因此大坂豐臣傢族的財力遠高過其領內所得。這在大坂冬之役時豐臣傢族短時間招募瞭十萬浪人顯然有所體現。此外,雖然太閣已死,大坂的秀賴仍然具備拉攏豐臣恩顧大名的潛在可能(比如加藤,淺野,池田等),而由於豐臣的恩顧大名關原後主要存在於西國,而大坂又位於日本橫貫東西的要道上,控制著瀨戶內海的重要航線且臨近京都,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對江戶也構成巨大的威脅。此外,大坂和朝廷,寺社的關系也足以威脅到遠在江戶,此刻尚且無法染指寺社的幕府政權。因此,德川傢康不惜拿方廣寺鐘銘事件大做文章。因為由於供養會進行的背後代表著”關白“豐臣氏的權威的重塑,而破壞供養會的進行則是踐踏豐臣餘威,樹立德川權威的好機會。
不過,從太閣死後直到1615年大坂落城,大坂的豐臣傢自始至終都維持著對德川傢獨立,拒不臣從的態度(例如早於我編輯的安國大將軍的回答中所提到的豐臣傢拒絕參見,轉封,以及人質三點:豐臣秀賴在江戶幕府初期的日本政治結構中究竟是什麼一個地位? - 安國大將軍的回答)。此外,1)豐臣傢拒絕“天下普請”,表明其不是將軍傢的臣屬,豐臣不是一介大名。2)秀賴拒絕前往江戶慶賀德川秀忠的將軍就任,或許對大坂而言,前往江戶面見秀忠或傢康意味著對江戶政權的承認。盡管後來的二條城會面,秀賴離開大坂前往京都二條城面見德川傢康。不過德川傢康也是從駿府趕來的,因此更類似於一般的會見。3)在雙方鬥爭加劇的後期大坂方面兩度拒絕轉封大和的領地,可以被視為秀賴拒絕或者不承認幕府領地支配。當然,放棄大坂城本身對秀賴而言可能是更危險的行為。4)大坂方面拒絕淀殿前往江戶的人質要求。這點可以參照1599年前後前田利長面臨“加賀征伐”後的所作所為。5)豐臣秀賴無視幕府抗議招募浪人。在大坂之役前一年暨1613年,豐臣方出於應備可能的戰事就開始招募傢臣。而江戶方面對此抗議。不過大坂方面對此基本無視。因為在幕府方被稱為“在大坂聚集浪人”的行為,在大坂方面完全看來可以被理解成為自己的政權招募傢臣。綜上所述,個人認為豐臣秀賴直到大坂之役時都保持著其在江戶幕府中超然(獨立)的地位。而秀賴也仍然是一位“準天下人”。雖然,隨著雙方力量對比的變化,保持這種表面上的平衡已經越來越艱難,不過不能否認的一點是,直到大坂之役爆發,豐臣的公儀在日本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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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陽鏈接:豐臣秀賴在江戶幕府初期的日本政治結構中究竟是什麼一個地位? - 宋陽的回答來源:知乎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請聯系作者獲得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