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老師講解
豳這個字念bīn,豳國是周民族早期的根據地,從周公的先祖公劉開始,就在那裡開辟農業基地。
《豳風·七月》這首詩就是寫豳國的農民在農村的一年是怎樣過的。
這首詩一開始從農歷七月寫起。為什麼不從正月裡開始寫呢?這和他對農村生活的熟悉和瞭解有關。因為這個時候夏去秋來,從春耕開始的繁忙的莊稼活路,包括栽秧薅秧、中耕追肥等,都已經告一段落,隻需要等著秋收瞭,這個時間有一段農事空閑。
這首詩很長,要分成八章來講。
“火”的古音,在豳地讀音近xǐ。在講解的時候為瞭好懂,我們就讀huǒ,但是在誦讀的時候可以讀xǐ。所以外行來讀這首詩,一上口會覺得不押韻,如果知道這一點,就能領會詩歌的音韻美。
什麼叫“七月流火”?中國古代天象學裡所稱的“東宮蒼龍七宿”,位於這條“蒼龍”的心臟,因此又叫“心”。蒼龍七宿就是現代天文學說的天蠍座,這顆“火”就是∝(希臘文首字母)星。這顆星有一個特點,可以用來測算季節:如果天剛剛黑的時候,看見這顆星在正南方天空出現,那就是到瞭夏秋之交;接下來半個月,這顆星會逐漸向西南偏斜,每一夜的同一時刻,你都能看到它的位置在下移,越往西邊,位置就越低,其軌道是一道從南往西南角下滑的弧線,這個天象就叫“七月流火”。
看見“七月流火”,農夫就知道馬上要秋收瞭。這應該是古代豳地農夫的常識。
豳地的氣候不像我們成都平原,夏秋之際變化很大,秋天就要穿棉衣瞭,這就是“九月授衣”,“授衣”就是把縫好的棉衣交給要穿的人。這個開頭是很富有人情味的。
接下來“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是形容風聲和寒氣的。“一之日”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農歷十一月,冬至就在那個月;“二之日”是十二月,就是臘月,這個時候寒氣襲人,冷得心頭發緊、手腳冰涼。“觱發”讀音bì bò,十一月西北風來瞭,吹得房子嗶剝嗶剝地響。“栗烈”讀音lì liè,就是凜冽,形容寒氣逼人的那種感覺。這種天氣如果沒有棉衣、短襖,你怎麼把這一年過得完?你就活不下去,要冷死瞭,所以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褐者,短襖也;卒者,終也;“卒歲”就是終年的意思。
後面的“三之日”當然就是正月,“四之日”就是二月瞭。正月間土還是凍的,沒法去種莊稼,不能下田,但是傢裡的農具需要清理,壞瞭的要去修。二月土地已經解凍,人可以下田,開始春耕瞭。這就是“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耜”是古代翻土的農具,有點像現在的洋鐵鍬,但是是木頭做的,“於耜”就是清理農具。舉趾者,抬起腳也,這和春耕是什麼關系?那時候還沒有牛耕,耕地就是拿耜去挖土,要挖得深就需要用腳踩,踩下去再撬一下,一踩就要把腳舉起來,所以“舉趾”就是開始幹活耕田瞭。趾者,腳也。
開始春耕是農傢的大事,所以在春耕第一天要舉行比較隆重的儀式,全傢都要參加,這就是“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婦者主婦也,妻子也;子者,子女也;“同我婦子”就是全傢出動。饁讀音yè,就是給田頭的人送飯;彼者那個也、那邊也;南畝指農田;“饁彼南畝”就是送吃的到農田去。“田畯”為管理農事的官,《鄭註》:“謂田畯所以督約百姓於井間之處也。”“田畯至喜”就是農官很高興。這三句詩是多麼富有生活氣息啊!
不要以為“發”不能讀bò,“發”字左邊加三點水,就是潑水的“潑”,加提手旁就是撥弄的“撥”,發的古音就讀近bò;後面的“畝”也要讀mǐ,都是押韻的。
第一章從初秋講到第二年春天。春天到瞭,除瞭春耕,還有很多其他事要忙,第二章就接著往下講:
前兩句和第一章一樣,是在反復地講述同一情景,也是“興”,接下來第二行,才是接著講:春天來瞭,天氣已經暖和,黃鸝鳥在春陽中鳴叫,農村婦女挎著很深的筐子,沿著小路走向桑園,去采摘喂蠶子的桑葉。這些年輕女子,每人手裡提瞭一個很深的筐,順著小路走。這個“載”是“開始”的意思,“春日載陽”就是陽氣已經恢復,變暖和瞭。“倉庚”就是杜甫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所說的黃鸝,叫聲非常清脆,就像是“崗崗崗”地叫,所以它叫“倉庚”。女者,農村婦女也;懿者,深也,所以一個人的德行修養很深,就稱為懿德;懿筐是很深的筐,有點像我們四川農傢用的背篼那樣的一種筐子。遵者,順著也,沿著也;微者小也;行要讀háng。“遵彼微行”就是沿著小路走。“爰”是“於”和“焉”二字拼成的,我們已經講過。求者找也。“柔桑”就是嫩桑葉。這又是一幅多麼生動的春日勞動畫面啊:“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後面兩句也和養蠶有關:“春日遲遲,采蘩祁祁。”什麼叫春日遲遲?因為春天來瞭,白晝漸漸變長,就覺得時間走得慢瞭。“蘩”是一種菊科植物,又叫皤蒿,有點像茼蒿菜,因為它的葉子背面是白的,所以叫皤蒿。皤者,白色也。“采蘩祁祁”是說那些采桑的、采蘩的年輕女子很多。祁者,眾多也。最後這兩句:“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這裡所說的傷悲,按我的理解,它和“哭嫁”的風俗有關。一種風俗,女子出嫁前三天開始,每天都要哭,一邊哭還要一邊唱,大意就是:我要離開我的媽喲,離開我的爸喲,離開我的兄弟姊妹喲,還不曉得婆傢那邊今後對我好不好喲……這就叫“哭嫁”。這一句詩也就暗示瞭,每年春天的這個時候,就有城裡面的公子哥到桑園來相親,這些采桑女子也意識到這一點,既有擔心,又有期待。殆者等待也。
第三章也是從“七月流火”開始,然後再寫後面的農事:
“萑葦”讀音huán wěi,是蘆葦一類的植物,“八月萑葦”就是八月的農活要砍蘆葦。因為豳地那邊沒有竹子,要用蘆葦曬幹後來編養蠶的簸箕。蠶月就是農歷三月,這個“條”通修理的“修”,“蠶月條桑”就是三月間要替桑樹修枝,所以下面是“取彼斧斨”,斧和斨都是修枝的砍削工具。遠揚者,伸得太遠和揚得太高的枝條也;猗者牽引也。“女桑”則是非常專業的術語,特指那些長在很柔弱的枝條上的桑葉,“猗彼女桑”就是拉著那些很細很弱的枝條,采摘上面那些桑葉。
“鵙”讀音jú,又名伯勞,是一種猛禽,叫聲就是很低沉的“jú、jú、jú、古人認為這種鳥的叫聲有陰氣,和秋天的陰氣相連。這個“載”是“開始”的意思,““績”的本義是一道工序,就是把很多股細絲絞成較粗的線,這裡用的是它的本義,“載績”就是把蠶絲絞成線的工作完成瞭。絞成線以後還要染色,“載玄載黃”就是有的染黑,(玄者黑色也),有的染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是用一個農傢女的口氣在說話:我們傢染的絲,又紅又亮,但是那是為人傢富傢公子做衣裳用的。孔者很也,非常也;陽者亮也,光鮮也。
第四章:
前面四句簡明扼要,極有表現力:四月間,種植的中藥材開花瞭;五月裡,知瞭四處鳴叫起來;八月裡,莊稼秋收;十月裡,落葉紛飛——這是多麼生動的田園生活場景哦!秀者,植物吐穗開花也;“葽”是中藥,炮制以後就是中藥遠志。那時候的農傢不僅要種莊稼,還要種中藥。“蜩”是蟬的古稱,讀音z hāo,把“知瞭”讀快一點,就是這個音。“獲”是頂替一個在漢字簡化時被槍斃掉的字,它的正體字是“穫”,表示種植的收獲,而打獵的收獲是“獲”,區別得一清二楚。現在就沒有辦法,隻好混用為一個“獲”。“隕蘀”是樹葉紛紛掉落,隕者落也,蘀者樹葉也。這些詩句寫得多麼好啊!
十一月,進入冬季,開始打獵瞭。古人對大自然是充滿敬畏的,每一年開始打獵,也和春耕一樣,是要舉行儀式的,就是這個“於貉”,又叫“貉祭”。後面的“取彼狐貍”,是指狐和貍兩種動物,“貍”指野貓,又叫山貓,是一種類似於豹子的猛獸,它的皮毛和狐皮一樣珍貴,所以要賣給那些有錢人傢去做皮衣,這就是“為公子裘”。
十二月更冷瞭,就把農夫組織起來,以打獵代練武,相當於我們現在的軍訓。“其同”就是集合起來;纘者繼承也;“載纘武功”是完成武功傳習。怎麼傳習?以打獵代練武。小野豬叫“豵”,讀音zōng,歸咱們自己;大野豬叫“豣”,讀音jiān,要獻給豳公,這就是“言私其豵,獻豣於公”,言者俺們之“俺”也,俺的古音就是yān;“公”就指豳公。
第五章也寫季節的變化,但它開始是從昆蟲的生態來寫的,後面轉向農傢的日常生活,非常之細膩生動:
斯者,那個也。螽讀音zhōng,又是個拼音而成的字,“蚱蜢”的連讀,就是這個音,大傢自然就知道“螽”是什麼瞭。古人觀察欠精,認為蚱蜢的叫聲都是用後腿鋸它的翅膀而發出來的,“動股”就是描繪它的這個動作。其實不是這樣。很多蚱蜢根本就不叫。莎雞者,草蟲紡織娘也;“振羽”者,扇動翅膀而發聲也。“莎”在這裡讀音suō。前兩句都是在說草間蟲鳴。後面這四句是寫蟋蟀。蟋蟀怕冷,七月在田野裡叫,八月跑進我們的院子裡來叫,九月就進我們房子裡面來叫,十月就直接鉆到我們床下去叫瞭。野是田野;宇是樓宇,指屋簷下面;戶是房門。這是用一隻蟋蟀鳴叫的位置,來寫大自然氣候的變化,沒有細致的觀察,怎麼寫得出來!
下面的“穹窒熏鼠,塞向墐戶”,也是這樣細致的描寫。穹者窟窿也,洞穴也;窒者堵塞也。古人居處簡陋,室內到處都有老鼠挖的洞穴,冬天一來就要透風,所以要用煙熏的辦法來趕老鼠,然後把這些洞穴封死。“向”是居室背後向著北方的窗戶,“塞向”就是堵住北窗;墐者稀泥也,戶者門戶也,“墐戶”就是用稀泥巴糊住門扇上的縫隙;古時候沒有暖氣設備,這些都是北方居民冬季防寒的措施。
所以他在下面就感嘆:我們的妻子兒女,到瞭這個時候,才進入經過這一番準備的房間,入室而居,等著過年改歲瞭。嗟是感嘆詞;改歲是過完一年要進入新的一年瞭。讀到“入此室處”,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周人的先民在冬季到來之前,並不是全都住在傢中的,那就當然是住在野外瞭,為什麼呢?看守莊稼。他們要輪換著值班,住在田野裡,防止野豬、雀鳥來刨食種子、糟蹋莊稼,一直要等到現在這個時候,田野裡已經沒有莊稼瞭,才能一傢大小團聚到傢中來,享受傢庭的溫暖。這也就讓我們知道瞭,這些先輩們生活得是多麼艱難。這一章也有很多字要讀古音。“股”“羽”“野”“宇”“戶”“下”都是和“鼠”“處”押韻的。
第六章寫農傢的食物:
鬱是櫻桃,薁是野葡萄,也叫山葡萄;亨的古音讀pēng,它和享受的“享”在古時候是一個字、一個音,在這裡就是“烹調”的烹,指加工食品。葵是冬寒菜;菽本義是豆子。
剝棗就是制作棗幹,也是糧食代用品。下面的“獲稻”為什麼是十月呢?這是因為他們的“稻”不是水稻,而是旱稻,而且是糯米(這從後面所說的“為此春酒”就可以印證),再加上豳地一帶緯度高,所以他們收稻子的時間就比我們南方的收割期晚很多。春酒就是米酒,什麼叫“以介眉壽”呢?就是拿這個米酒敬給那些高壽的老人。“介”讀gài,就是給;“眉壽”是高壽之人,古人以為高壽的人,眉毛要變長,長出“毫”來,所以就造瞭這個詞。“壽”要讀shào,也是押著韻的。
下面的“七月食瓜”,總算是享受正經的水果瞭,但這是指甜瓜。八月斷壺”的“壺”又是借字,就是葫蘆,“斷壺”也是一種農活,就是八月間要把葫蘆瓜的藤子掐斷,讓它不再掛果,以便讓已經掛果的葫蘆瓜很快風幹,今後好派用場,比如做水瓢、做容器等。
最後一行的“叔苴”,說的是撿拾大麻籽,也是當糧食吃;荼是一種野菜,北方又叫苦菜,遍地生長,可以食用。薪樗者,用臭椿來當柴燒也。“樗”讀音chū,食在這裡作動詞,讀音sì,“食我農夫”就是“拿這些來喂飽我們的農民”。因為豳地的自然條件實在太差瞭,食物不夠,隻能大量食用野菜、野果;連燒的柴也不多,隻能是臭椿。
第七章寫的是秋收及其後的忙碌:
“圃”在豳地的讀音近bà,“場圃”就是我們說的院壩(稻場),因為十月要收莊稼瞭,到瞭九月就要築院壩,把它捶平、弄光生,好曬收下來的糧食。納者收也;禾稼就是莊稼;黍稷是兩種莊稼,我們在《王風·黍離》裡面已經講過瞭;“重”是其中成熟得較晚的品種;穋讀音lù,是黍稷中後種先熟的品種;我們現在都沒有分那麼細瞭.。
接著又是感嘆。在第五章裡,是“嗟我婦子”,這裡是“嗟我農夫”,他感慨什麼呢?農夫辛苦,要一年忙到晚:等到收完莊稼,糧食入倉瞭,又要到豳公府上去幹活。既者,已經也;同者,集中也。我的莊稼秋收完畢,裝進糧倉瞭,謂之“我稼既同”。上一章的“同”是農夫集中,這裡是糧食集中。什麼叫糧食集中?入倉瞭。上者,進城也;我們至今從鄉下到成都都叫“上成都”嘛;入者,進入也;宮者,王宮也;功者,勞動做功也。農民十月以後農事已畢,就到豳公傢中去服勞役。晝是白天,爾者,你也,你們也;這是農夫在交代他的傢人:白天你們去割茅草,晚上就搓繩挽套。於茅者,割茅草也;索者繩索也;绹讀音táo,繩套也;亟者,趕快也、緊急也。急急忙忙去幹什麼?蓋屋,就是蓋田野裡用來守望莊稼的棚屋。因為春天一到就要播種瞭,播種以後農傢又需要在莊稼地裡去值班瞭。前面他交代傢人要趕緊做的這些事,都是為瞭蓋屋。
《七月》的最後一章是寫聚會歡慶,也很有意思。
前面說瞭,“二之日”是農歷十二月,那麼“三之日”“四之日”就分別是正月、二月瞭。“鑿冰沖沖”是去刨河冰,收集起來放進地窖,供防腐、防暑之用,這就是“納於凌陰”。凌陰者,地下冰窖也。這不是一般人傢消費得起的,要大富大貴之傢才行,所以《大學》裡面又把富貴人傢叫“鑿冰之傢”。這也是農夫在繳納勞役地租。
所以,《左傳·昭公四年》雲:“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
補充《左傳》關於藏冰、用冰的描述(不敢興趣,可跳過)。
“滌場”不是“清洗場院”,而是指冬天草木凋零,田野一片空空蕩蕩。它和“肅霜”都是連綿詞,後者指秋高氣爽,天空明凈。最後兩行就是具體描寫歡宴瞭:主人擺放瞭雙倍的酒具,還喊廚下殺瞭羊羔,開始請客;大傢進入豳公府邸,舉起非常華貴的酒杯向豳公祝福。“朋酒”不是朋友一起喝酒,而是雙倍的酒,古代飲酒是用大壇子放在宴會中間,那個大壇子就叫“樽”。現在是年終歡慶,要過年瞭,為表示隆重,主人就放瞭兩個酒樽,雙倍供應酒,奢侈一把,這就叫“朋酒”。斯還是個語助詞;饗者,招待、犒勞也。躋者,從下到上也;公堂者,豳公的大客廳也;稱者,舉也;兕觥者,雙角犀牛的牛角做的高級酒杯也。這就是豳公在府邸裡宴請佃客,表示答謝之意。農戶每傢來一個人,殺瞭嫩羊子,喝酒言歡,大傢其樂融融,喝高興瞭以後就舉杯祝福豳公“萬壽無疆”——就是這樣一個場面。以前的東傢和佃戶之間,既有服勞役、收地租的關系,也有這樣充滿人情味的交往,隻有那些被階級鬥爭理論搞昏瞭頭的人才會以為不同階級之間隻有鬥爭關系,哪裡是那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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