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倫敦,莎士比亞環球劇場。1997年,在這裡上演最早一版《亨利五世》時,劇場的首任藝術總監馬克·裡朗斯從幕佈中走出,登上舞臺,在重重懷疑與嫌棄的陰影之中念出瞭一段著名的獨白。評論傢們前赴後繼地將這裡定義為“帶著護欄的遊客景點與古怪學者的聚集地”。
文/於青 圖/由被訪者提供
《新周刊》第430期
看過《莎翁情史》的人一定會對擁有三層觀眾席的圓形劇場印象深刻——在那個女人無法上臺表演的年代裡,導演給莎士比亞安排瞭一位滿腔戲劇夢的貴族女子薇奧拉,同時提到瞭在彼時已經比莎士比亞有名太多的克裡斯托弗·馬洛——導演顯然受到加爾文·霍夫曼的影響:這位美國文藝批評傢認為,馬洛是在“被刺”後隱姓埋名,通過莎士比亞發表作品。而在電影之外,無論是莎士比亞,還是這座屬於他的環球劇場,都在漫長的歷史與世事中飽受爭議。
今年是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關於他是否有代筆的爭論,也差不多持續瞭4個世紀。
今年是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關於他是否有代筆的爭論,也差不多持續瞭4個世紀:跟他同時代的劇作傢羅伯特·格林曾經毫不客氣地認定莎士比亞有代筆,還在書裡把莎士比亞比喻成“風頭十足的烏鴉”——影射莎士比亞就像隻烏鴉一樣盜竊別人的羽毛。他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與莎士比亞同時期的克裡斯托弗·馬洛,以其寬裕的傢境、曾在劍橋求學並在倫敦結識各界人等的經歷,成為比小鎮出身、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在倫敦隻成為劇院雜役的莎士比亞更有說服力的天才劇作傢。認為馬洛為莎翁代筆的論調,從馬洛疑點重重的英年早逝開始,一直持續到1920年代,直至馬洛的屍檢報告重見天日才被推翻。人們的想象力總是無窮的:在美國導演吉姆·賈木許的新作《唯愛永生》中,馬洛先生在變為吸血鬼獲得永生後,繼續不斷以莎士比亞之名發表作品。
19世紀,新英格蘭的學者迪莉婭·培根提出“代筆集團論”——產出瞭38部戲劇、155首十四行詩、2首敘述長詩以及其他類型詩歌的“莎士比亞”,隻是一個大智囊團的聯合筆名。而要塑造這些背景橫跨皇室、鄉野、歐洲大陸的諸多人物形象,則需要諸如哲學傢弗朗西斯·培根、斯賓塞以及沃爾特·雷利等一大批飽讀詩書、經歷豐富的思想式朝臣之筆。他們之所以假借莎翁之名,隻是為瞭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表達想要共和自由的美好願望。
這種質疑傳到瞭美國。馬克·吐溫就寫過長達4頁的文章,隻為證明“莎士比亞不是我們知道的莎士比亞”——原本是莎翁腦殘粉的馬克·吐溫之所以180度大轉變,是因為一位名為J.托馬斯·魯尼的英國教師,這位兄臺在1920年出版一本《莎氏身份鑒別》,隻為給莎士比亞的另一位“影子寫手”正名:第十七代牛津伯爵愛德華·德·維爾——隻因這位沒事就到其他國傢晃悠的宮廷人士,與莎士比亞劇作中的諸多人物形象都有相似之處。
2012年,以災難片聞名的德國導演羅蘭·艾默裡奇拍瞭一部《匿名者》,除瞭正兒八經地將愛德華·德·維爾拍成瞭莎士比亞的幕後代筆,還額外給他安瞭段“跟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有過私生子”的風流韻事。而本片中的莎士比亞呢?基本就是個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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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球劇場現任藝術總監多米尼克·德羅古爾。在他看來:“那種要讓一組人坐在暗處而另一組人坐在明處的想法,簡直就是神經病。而環球劇場對這種僵化模式的挑戰毫不奇怪地激怒瞭一幫人——激怒的甚至不是觀眾,而是一幫沒法接受這種表演形態的評論員。”
與莎士比亞本人同樣有著輝煌成就,並飽受各式言論質疑的,還有他親手組建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
1599年,倫敦唯一一位劇場的擁有者卡思伯特·伯比奇為瞭擴大規模,將老劇院拆下來的磚瓦木頭運到泰晤士河邊,建瞭一個更大的環形劇場,並找來當時正紅的莎士比亞作為合夥人——不僅給瞭他劇院的一部分股份,還將他寫的戲劇作為劇院的主要劇目。當然,莎士比亞本人也是劇場裡的重要演員。
這座劇院命運多舛。在莎士比亞去世前三年,屋頂被一枚舞臺效果炮彈引燃,整個劇場付之一炬。在經歷重建之後的三十年,清教徒們以戲劇有傷風化為由,關閉瞭倫敦所有劇場,並將環球劇場拆除,在原地蓋起瞭幾棟公寓樓。現在的這座環球劇場,是在美國導演和演員山姆·沃納梅克的發起下重建起來的。這位美國人花瞭二十年,越過重重圍觀質疑與冷嘲熱諷投入到環球劇場的重建當中。作為一個英國人,劇場的現任藝術總監多米尼克·德羅古爾對熱心腸的美國人說瞭點兒感謝語:“有時候我們需要一點來自外部的視角。美國人沃納梅克幫助我們看到劇場過去的模樣,而這會將我們引向一個更加明晰的未來,並重獲那些可能在重重迷霧之中丟失掉的英倫范兒。”
根據德羅古爾的描述,當環球劇場在1997年首次拉開帷幕時,迎接它的是震耳欲聾的噓聲。“在這裡上演最早一版《亨利五世》時,劇場的首任藝術總監馬克·裡朗斯從幕佈後走出,登上舞臺,在重重懷疑與嫌棄的陰影之中念出瞭一段著名的獨白。評論傢們前赴後繼地將這裡定義為‘帶著護欄的遊客景點與古怪學者的聚集地’。而謝天謝地的是,這種景象並沒有出現——觀眾席中的海外遊客隻占到20%。而在這其中尤其讓我感到疑惑的是,英國人為什麼總是對遊客持有頑固的輕蔑與鄙視情緒。到後來,環球劇場的藝術成就改變瞭大多數人的想法,卻仍舊不包括那些最為固執的老蠢貨,以及英國戲劇界對於環球劇場根深蒂固的反感。我很疑惑,環球劇場究竟對這些人做瞭什麼?為什麼就非要讓這個劇場、這個國傢傳說層層包裹起來?為什麼總是要讓一段歷史的重現充滿著不講道理的蠻橫挑戰?”
1997年重獲新生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舞臺上,馬克·裡朗斯所念誦出的第一段獨白屬於《亨利五世》之中的肖呂斯:“願詩歌之神賦予我靈感,登上輝煌的幻想天堂。以王國為舞臺,親王們來扮演。讓君王們都瞧瞧,這壯觀華麗的場景,多麼宏偉的場景。這劇場能否扮演法國的壯觀田野,我們又能夠在這圓形的木欄內,容納當年縱橫阿金庫爾的戰士們?在這單薄的墻內,現在囊括瞭兩個偉大國度。他們對立的疆界,叫一道激揚的海劈作兩半。讓我們盡區區微薄之力,讓你們想象力馳騁,以你們的想象填補我們的殘缺,憑諸位的想象,裝扮我們的國王,帶他們東奔西走,跨越時空,濃縮多年豐功偉業,於短短一時辰。為此,請容我為這段歷史致辭。為瞭他們,望諸位賞識。”
這段獨白並沒有讓噓聲停止。德羅古爾曾經在《衛報》撰文表達過對此的憤慨:“盡管女權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酷兒與後殖民理論已經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徹底改變瞭世界,但我們歷史之中的大部分仍舊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現在我們的行為模式依舊受過去那個貧乏而頗受寵愛的自己所擺佈。但歷史並不僅僅隻是單人獨白。我們需要在歷史舞臺中加入盡可能多的聲音,在那些自相矛盾、復雜多變的部分中理解真相,並由此學會在同樣的多變任性的世界中生存下來,贏過那些會讓我們蒼白無力的聲音與思想。”
從1997年馬克·裡朗斯讓環球劇場走上正軌,到2005年德羅古爾成為環球劇場的第二任藝術總監,那些對莎士比亞環球劇場的質疑都沒有間斷過:“每個人都覺得這會是一場災難。他們認為,沒人想站著看,更沒人還想坐在這些長凳子上。而那些像個旅遊景點似的飯館與莎士比亞生平展覽,也隻能用來給壓根賺不來錢的劇場補補缺口而已。”
幾年後,《衛報》記者安德魯·迪克森進入瞭德羅古爾位於劇場中的辦公室,並作出以下描述:“沒有人會在進入多米尼克的辦公室之後不感到羨慕:一邊能越過泰晤士河看到聖保羅教堂那著名的圓屋頂,另一邊就直接看到瞭環形劇場的院墻。” 而在2014年,德羅古爾帶領劇團來中國巡演《仲夏夜之夢》時,他這樣說:“你壓根不該看這些報紙。我的辦公室跟他描述的壓根兩個樣——它更像個學生宿舍。”
正如那間與描述完全不一樣的辦公室,被評論傢們看衰的“門可羅雀”場景也並沒有發生。在馬克·裡朗斯擔任藝術總監時,最不受期待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就已成為最賣座的地方。這當然要感謝裡朗斯在舞臺上超凡的個人魅力,以及那種“身處歐洲最有氣氛的劇場中”所具有的誘惑力:在1999年,環球劇場的票賣掉瞭300萬張。十年後,這個數字漲到瞭600萬張。
2014 年9月,環球劇場來到廣州大劇院,為中國人民帶來瞭將馬戲與魔術相結合的《仲夏夜之夢》。
“大夥總覺得這是個景點。但我們的觀眾構成卻是:兩成的海外遊客、五成的倫敦人,以及三成的倫敦外英國人。”
證明瞭劇場的賺錢能力之後,德羅古爾又迎來瞭新的批評:劇場本身的氛圍——評論傢們被劇場裡新老空間的摻雜以及大量無序的站票搞得手足無措。《國際先驅論壇報》抱怨著1997年環球劇場的首部劇目《亨利五世》——但並不是針對劇目本身,而是針對觀眾們所營造出的“觀熊場式的氛圍”——這也是環球劇場的一大特色:評論傢們不僅僅評論它的演員,還評論它的觀眾。“大夥總覺得這是個景點。” 德羅古爾說,“但我們的觀眾構成卻是:兩成的海外遊客、五成的倫敦人,以及三成的倫敦外英國人。”
德羅古爾認為這幫所謂的批評傢,基本就是純種的勢利眼。“那種要讓一組人坐在暗處而另一組人坐在明處的想法,簡直就是神經病。而環球劇場對這種僵化模式的挑戰毫不奇怪地激怒瞭一幫人——激怒的甚至不是觀眾,而是一幫沒法接受這種表演形態的評論員。”但評論員們也並非僅僅抓著場地和觀眾不放——在2007年,環球劇場上演的《我們即人民》被評為年度最蠢戲劇。2008年,在劇場露天表演的《自由》 被評為“讓我繼續看下去,不如把我眼睛直接戳出來”。2014年來到中國後,德羅古爾對此作出瞭回擊:“寫這些評論的傢夥隻是些可悲的怪胎,把我當靶子隻為寫出那麼些吸引眼球的垃圾。”
曾經擔任Bush劇院以及Peter Hall's Company藝術指導的德羅古爾可是用各式花言巧語連哄帶騙搞定過康納爾· 麥克弗森、塞巴斯蒂安·巴裡、大衛·哈羅爾以及凱瑟琳·約翰遜等一眾戲劇大咖的人,但到瞭莎士比亞環球劇場,他卻隻能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難聽話打成篩子。他終於明白:“在環球劇場,你要搞點大的。那些精致的小型戲劇在這兒吃不開。這地方需要大喘氣、大動作、大主意。而劇場較為開闊的結構,也決定瞭我們需要在其中上演宏大非凡的場景。它就像個機場似的,你得讓你的劇目跟場地氣質相匹配。而你也千萬別忘瞭,來到這裡的觀眾,終歸是在期待盤旋於此的莎翁幽靈。”
除此之外,環球劇場還有一個從沒被人放過的槽點:從1997年劇場重建首演到之後的12年間,所上演的戲劇全都是男性劇作傢的作品。“這倒是個挺公允的批評。但我們其實沒少跟女劇作傢商量合作。而且,現在還有誰是在不停地上演卡司超過20人以上的大型新劇?國傢劇院?RSC?人傢都拿著近2000萬英鎊的補貼,我可一毛錢都沒拿到。”
2013年12月,環球劇場第一次來到紐約百老匯,上演瞭《第十二夜》與《理查三世》,給美國人民帶去瞭英倫老戲骨史蒂芬·福萊與馬克·裡朗斯。2014年9月,環球劇場來到廣州大劇院,為中國人民帶來瞭將馬戲與魔術相結合的《仲夏夜之夢》。在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之際,這個曾被他寫進獨白之中的“圓形木欄”(wooden O)——這個在質疑聲中被重建、在輕蔑的目光下被憶起、在每一個偉大的紀念日中盡職盡責地重現哈姆雷特、哈爾王子、奧賽羅與麥克白的“老英國劇場”,也依舊在兢兢業業地延續著莎士比亞早已逝去的戲劇之靈。盡管莎士比亞早已借麥克白之口,將人生定義為“如同癡人說夢,充滿瞭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的同時,也依然借《仲夏夜之夢》中的波特穆之口,為背負著“旅遊景點”與“觀熊場”帽子的古老劇場,賦予瞭堅持下去的勇氣與決心:“我們將會再度相見。在那裡,我們將會更加熱情而無畏地排演人生。記住,接納痛苦,並力求完美——讓我們後會有期。”
※本文刊發於2014年11月1日《新周刊》第430期。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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