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解構愛情狂》中,有這麼一個有趣的片段,伍迪艾倫所扮演的主人公哈裡為瞭拯救自己的“愛人”而來到瞭地獄,在地獄裡他遇到瞭一位管理地獄的墮落天使,而哈裡告訴他:“你根本不算什麼,你是墮落的天使,而我從不相信上帝、天堂,我比你罪孽更深重。”
伍迪艾倫的電影中,對上帝與彼世的質疑,早已是傢常便飯。《愛與死》中,試圖刺殺拿破侖的鮑裡斯聽信瞭上天的聖諭而堅信自己不會被判死刑,最終卻死在衛兵的步槍下;在《賽末點》與《罪與錯》裡,主人公殺死情人的事情非但沒有敗露,反而因此獲得瞭一種足以消除道德焦慮的慰藉。
質疑上帝,一方面是因為恐懼死亡,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厭倦現實。
看看《愛與死》裡鮑裡斯周圍的那些蠢蛋吧,他們是戰爭狂熱分子、缺乏見識的商人以及趾高氣揚的貴族,而這些人竟然相信上帝。表姐索尼婭幾乎是唯一一個能吸引他的人,比起這位人間的繆斯,那個被愚眾所信奉的上帝又有什麼好信的呢?換句話說,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質疑上帝呢?
但是,伍迪對上帝質疑的條件,恰恰同人對上帝的信仰是對稱的,人們同樣會因為恐懼死亡或厭倦現實而選擇信仰。因此,伍迪眼中的上帝,並非絕對的信仰,而是信仰所承載的那個實體、權威,而這個權威的作用,便是被消解與諷刺,在這一系列的消解與諷刺中,伍迪企圖尋找另一種神跡,這種追尋的最終結果或許並不樂觀,如同《罪與錯》中那位自殺的哲學教授,作為一個一直宣揚尋求幸福、愛與自我的哲人,他卻率先死去瞭。
天堂,在伍迪艾倫看來是遙遠的,他的電影也曾多次涉及天堂,但其往往都是作為一個被調侃的對象出現。伍迪電影中提到的天堂,絕非某種信仰寄托或應許之地,而應該這樣理解:一個人類企圖借助天堂的視角,來審視我們人間的生活。結果便是,人間的喜劇與悲劇是時刻在表演中進行的。借助伍迪艾倫的表演,我們看見喜劇的同時也窺見悲劇,我們為喜劇電影中那些倒黴角色的黴運而感到發笑,因為我們是處在“天堂”中的觀眾,我們同電影角色的關系,除瞭熒幕內與熒幕外、幻想與現實的關系之外,還有一層就是——天堂與人間的關系。
借助伍迪1985年的電影《開羅紫玫瑰》,我們可以發現這層關系,在這部影片中,一名電影角色在電影放映過程中“逃出瞭”熒幕,因而遭到片方追捕。在這個故事裡,蘊含瞭三個層級的影像關系,一層是現實與虛擬,另一層則是虛擬中的現實與虛擬中的虛擬,而當虛擬中的虛擬同虛擬中的現實交融時,又產生瞭一種全新的關系。此時,那位走出熒幕的角色,便不再來自“人間”,而是作為“天堂”的一份子,抵達瞭影片中的“人間”。
而當女人公Cecilia最終在虛擬與現實間選擇瞭現實的時候,她的戀情便註定要失敗瞭,因為她既拋棄瞭自己的天堂,也背叛瞭自己的幻想。最終Cecilia隻能孤獨地在影院裡垂淚微笑。這時候,這部電影真正陰險又絕妙的部分才徹底顯現出來——我們眼前的Cecilia,不正是在大熒幕前看著電影的自己嗎?我們眼前的“人間”,不正是我們所生活的人間嗎?
《開羅紫玫瑰》擁有精妙的結構,同時也是老頭對黑白電影時代的致敬
人間的處境,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道德、倫理問題,在伍迪艾倫的電影中,都被一種人之本性所打破——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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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在伍迪艾倫的眼中,自私所帶來的除瞭他人的不滿與倒黴之外,還有一種作用於自身的,源於自我的道德,每個人需要維系自我,從自己身上找到一種道德,而不是從文明規則中。因為被規訓的道德永遠是脆弱的。
在《賽末點》裡,主人公相信屬於自己的運氣,他相信賽末點的最終一擊是由運氣鑄造的,他曾朝不幸與幸的現實偏移,最終他選擇瞭幸福與幸運的一方,也隨之放棄瞭社會所認可的道德,這種道德的脆弱性就在於:在個人的福祉面前,它顯得不堪一擊。
反過來,這又解釋瞭伍迪艾倫大多數電影中所共享的母題——出軌與道德焦慮。
伍迪80年代後的每一部影片,幾乎都涉及瞭如下的話題:出軌、傢庭矛盾、死亡、自私自利的主角、三角戀關系、藝術與現實……伍迪的鏡頭越來越聚焦到以傢庭為單位的微小的方面,這一時期,伍迪艾倫的電影有一種“顯微鏡”般的作用,透過精妙的劇作結構、文本,他逐步建立起一套屬於自己的電影語法,而臺詞亦不再僅是以逗樂觀眾為主,更多是富有層次的反思與自我消解。出軌與三角戀,這些在傢庭倫理中所被忌諱的東西,到瞭伍迪艾倫的電影裡,卻成為幾乎每一個人獲取快樂的唯一手段。然而,這些在多邊戀情中獲得快樂的人,卻不願去面對幻想即將破碎的現實,也不願走入另一層現實,換句話來說,他們向觀眾展現的是自己幼稚的一面,他們用自己的幼稚來反抗秩序與規訓,也正因為幼稚,他們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反抗。他們來自傢庭又必將回歸於傢庭,那些風流情事,最終也會漸漸煙消雲散。如同電影《非強力春藥》中所展現的那樣:“我”懷上瞭你的孩子,而你懷上瞭“我”的孩子,但我們卻能在彼此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擁有不同的美滿的傢庭。
而另一條道路,則通往悲劇。這便是《賽末點》中主人公最終所做出的抉擇,因為出軌而焦頭爛額的他,最後用獵槍殺死瞭情人,同時也獲得瞭攀登高位的機會。關於他的心境,我們不得而知,或許他像《罪與罰》中的拉斯克爾尼科夫一樣,一生被罪孽所折磨,或許他會成為《罪與錯》中的那位眼科醫生,透過殺人,非但沒有感到罪惡,反而減輕瞭痛苦。道德在人性中的作用也隨之變得曖昧,在運氣、財富、傢庭、人性的多方引誘下,道德隻成為現代文明的某種虛偽的說辭。尤其是在中產階級的道德審查體系中,道德的作用更多隻是約束自我,它攜著虛偽的假面穿行於名利中,營造一種“道德自盈”的假象,然而,它外強中幹,其根基早已搖搖欲墜。《賽末點》一改伍迪以往幽默風趣的基調,開始使用憂鬱並絕望的眼神審視人類的生活與命運。
6f9ec16a76edb6a3148f52a1ee9e870f《賽末點》是典型的悲劇結構,但它的結尾並不符合常規的悲劇
《賽末點》是一個謎語而非寓言,而這個謎語,也正是我們現代社會中人類為生存所必須解答的,即便它從來沒有答案。
伍迪艾倫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點無疑,他的悲觀始於童年,始於喜劇,始於他的猶太傢庭,始於他從小對信仰的質疑,始於紐約這座吞噬人類的巨獸,始於脫口秀,始於幾場疾病,幾次社恐與幾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
而每一個悲觀主義者的內心,都必定有一個地獄。
死亡,是伍迪艾倫中後期電影裡的重要元素。顯然,這種元素在《愛與死》中就已經初見端倪,但是《愛與死》中的生與死大多是對伯格曼電影的一次挪用與解構,因此這種死亡的概念並不足夠真誠,或者說,它不夠“伍迪艾倫”,尤其是在伍迪還未找到自己對於死亡的獨特解讀方式時。
死亡被真正地融入到伍迪艾倫式的創作者動機當中,做得最好的是《解構愛情狂》,在這部電影中,對死亡的焦慮無時無刻不侵擾著哈裡這個神經質作傢,哈裡的故事包羅萬象,包括一個在初夜前被死神宣告死亡的青年,以及一位失焦的電影攝影師,哈裡來到地獄,結果地獄也不過平平無奇,地獄生活的人竟然遵循著人間的秩序……
《解構愛情狂》最為精妙的一點就是,它審視故事的眼光完全是以創作者的身份進行的,於是觀眾所看見的焦慮,自然也就是這位名為哈裡的作傢的自我焦慮——一系列糟糕的情感經歷,一次尷尬的獲獎,永遠無法滿足的性等等。哈裡的生命似乎不缺乏什麼,但我們最終發現他其實是個無論在各個方面都十分匱乏的傢夥,年過六旬的哈裡沒有固定的情感關系,沒有朋友、傢人。我們最終才瞭解到這個外表光鮮,情感經歷“豐富”的知識分子不過是條倒黴的可憐蟲罷瞭。唯一陪伴他的隻有虛構,他活在他自己虛構的故事中,並以此來緩解自己對死亡的焦慮。至於故事中的一切是否真正發生,我們也無從得知。
《解構愛情狂》用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完美構造瞭哈裡這個創作者的角色,並使觀眾從中獲得某種認同
《解構愛情狂》並沒有直接表現死亡,而是將死亡聚焦到現代人生活的焦慮當中,電影中出現的唯一一次死亡,來自一個哈裡幾乎不認識的傢夥,而這個傢夥卻欣然同意陪同哈裡領獎,最終他毫無征兆地猝死在哈裡的車內,似乎印證瞭命運的無常與狡猾,而死亡正恰如空氣中的塵埃般,無時無刻不威脅著所有人的神經。
因此,盡管地獄從未出現過,伍迪依然構建瞭一個屬於它自己電影本身的地獄體系。《解構愛情狂》中,對失去生活重心、性無能、孤獨、死亡的焦慮頻頻出現,地獄的焦灼感無時無刻不滋長在哈裡內心,而哈裡最終也抵達瞭那個地獄,在他的虛構中。然而抵達地獄也不意味著救贖或懲戒,反而人們各行其是,一切沒什麼不同,隻剩下無意義,離開地獄,哈裡還將繼續面對他的孤獨。
而在《賽末點》《罪與錯》乃至《無理之人》中,地獄就是為惡的深淵,主人公都曾凝視過這惡的深淵,並沿著邊緣逐漸滑入其中,《無理之人》的涉及范圍甚至更為廣闊(也更不經得起推敲):一位哲學教授受“平庸之惡”理論和小說《罪與罰》的影響而試圖殺死他認為“惡”的人……這一系列故事論證的終點,都是與死亡息息相關,然而卻永不直接通向死亡的“地獄”。
伍迪曾說,對於“死”的話題,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去想到“死”的問題,而通過寫作或者幹些別的什麼來緩解這種焦慮。而《解構愛情狂》中的哈裡也正是這麼做的,他通過不斷地編故事與虛構,將自己從現實的繁重中解脫與拯救,這與《開羅紫玫瑰》中Cecilia的做法不謀而合,甚至《漢娜姐妹》中艾利奧特對傢庭的回歸也與之一脈相承,這使得他依然能對幻想保持空間,或者《午夜巴黎》中迷失在巴黎的吉爾……這一切似乎昭示著,現實並不能帶給我們生命所必需的愉悅,對此,我們隻能從幻想中攝取,從文學、電影、音樂、藝術中,我們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這是屬於伍迪自己的人生哲學。
當我們需要幻想,試圖脫離現實的牢籠之時,人間又變成瞭地獄,隻不過這個地獄裡沒有巖漿或鎖鏈。比起浪漫的巴黎,傢裡絮絮叨叨的未婚妻是多麼糟心,比起小姨子,自己眼前的妻子又是如此乏味而枯燥,比起電影裡美好的接吻,現實中那位酗酒傢暴的丈夫又是如此令人厭惡……而作為地獄的頭等艙公民,“道德”是我們首先要學會摒棄的。
一個人生命成長的畢業禮,無疑通向死亡,然而,我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死亡,同時,我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隻對自己保持現實的一面,因此,我們生產出文學、音樂、繪畫、電影,這些藝術的生產,顯然已不僅是作為逃避現實的工具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生存方式,一種通往個體自由的條件。而伍迪艾倫無疑是世界上最深喑此道的人之一,這個永遠有趣,始終悲觀主義卻又善於調侃生命的傢夥,他用焦慮、憂鬱、幽默、自我消解的三種生命審視方式為自己搭建瞭一座電影的殿堂,同時也為觀眾提供瞭一套獨有的解讀生活與生命的藍本。
歡迎來到伍迪艾倫的電影殿堂,這裡有——神經質的作傢與編輯、失戀的知識分子、殺死情人的丈夫以及試圖脫離傢庭的丈夫、愛慕虛榮的明星、恐懼婚姻的文藝青年、誤打正著成為革命分子的藍領、陷入多邊戀情的青年以及沉迷於電影或無線電的傢庭婦女們。
歡迎你前來面臨生與死的焦慮,學習一套完善的性愛方法,以及如何用香蕉讓一群猴子發笑……對瞭,別忘瞭購買你天堂的回程票,別忘瞭上帝,別忘瞭祈禱,順便也別忘瞭廁所門口那個面無表情的拿著鐮刀的傢夥,當你排隊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別忘瞭找他要一張簽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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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西柚電影公社)
“如果有什麼能夠拯救我們,那必定是思想,以及,悲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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