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功尚未练成,世间已无江湖。
墨鬼行在雨中,踏着裹满青苔的石头路,一步步朝山下去,脚底每一落都沉稳矫健。裤腿半卷,小腿上的肌肉轮廓分明,像刀刻成。
墨鬼遍体通黑,雨水打在身上,紧贴皮肤,墨汁一般。
停步,回首望去来路,不见岫云观。
他心想,父母当年跟着通商舰队,从西洋木骨都束来大明时,会不会也如这样不舍地回望故土,却只见海天茫茫,波涛漫漫。
二.
年幼时,墨鬼曾问父母,木骨都束是个怎样的国境?
父母说,那里山红土黄,久晴不雨,历岁无粮,却多我族类,肤皆炭色,不若明国人。
墨鬼想,在那里,自己一定不会成为目光聚点。
六岁时,父母双双染病身亡,商队友人将他们的遗体放进一条瘦木船里,推入大海,随波远去。
墨鬼立在海崖边,默默祈祷。小船啊,你一定要穿过汹涌澎拜的浪涛,安安稳稳,早日到达那片贫瘠彼岸,不雨故土。
那夜,繁星满天,像祖先们的眼睛。
三.
富商刘子安收养了墨鬼,将他带回位于雁州的自家府邸,当做家仆,也教他念书识字。
墨鬼每次出门都会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住,他们伸手触摸墨鬼的皮肤,然后细看指尖,面露讶异,说,这竟当真不是用墨水涂上的?
墨鬼并不害怕,他早就习惯了,从记事开始,自己和父母的黑皮肤就始终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在这些人中,也不乏一些市井游侠,恶霸少年。他们血气方刚,无从倾泻,直把欺辱别人当做英雄气概。
墨鬼墨鬼,你根本不是人,和猪狗畜生无甚区别,嘻嘻。
墨鬼墨鬼,你黑黝黝像炭,我看肯定是以前著过火。
墨鬼墨鬼,听说你是吃泥巴长大的,所以才这般漆黑,可是如此?
墨鬼墨鬼。墨鬼墨鬼。
他从不争辩,安静的像块石头。
后来,那些人不再欺负墨鬼了。因为他们发现,安静的石头已经长成了黑色巨岩。
才十三岁的墨鬼,身高比那些少年多出近一尺。肌肉虬生,结实健壮,活生生的怒目金刚。
墨鬼也发现,自己是避免不了被人瞩目的宿命了。因为自己实在太高大,太强壮了。小时候尚能压低头颅,快步经过人群,而现在,他就是人海中的巨舰,仿如当年从木骨都束回大明的那艘。
四.
刘府上上下下似乎都对墨鬼有所成见。下人们甚至传言,他是刘老爷跟巡海夜叉族交易过来的,是魔类,还会继续长下去,直到长成一座山,一脚就能踏平雁州城。
在这种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氛围中,墨鬼庆幸自己还有阿盈这个朋友。
阿盈是刘府丫鬟,年龄虽跟墨鬼相仿,可在墨鬼面前简直就是只弱小的羔羊。
阿盈面部天生有块巴掌大的黑色胎记。她说,墨鬼啊,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的胎记全身都是。
墨鬼听了非常开心,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跟我是一样的。
墨鬼力气惊人,一人抵得上三四个仆人,饭量自然也大,有时吃不饱,阿盈就将自己的饭菜分他一半。
阿盈说,我不饿,你吃。墨鬼说,好。说完便狼吞虎咽。
阿盈看着他的吃相,眼睛弯成新月。
墨鬼平常会帮阿盈做工。他说,我力气大,不累,你身子弱,该歇息。
阿盈小声说,墨鬼,我觉得,你的心,比他们都白。
五.
端午节前,阿盈从西市采购回布匹,经过一僻静小巷时被几个声音吼住。
哟呵,这不刘府的阿盈吗?
游侠少年们的盛火是混沌无序的熔岩,灼伤每个可能的目标。
他们总共七人,将阿盈围住。
带头的恶少说,阿盈啊,听说你跟那个黑夜叉很要好呀。
阿盈说,关你们什么事?
恶少说,那你就是夜叉婆。
其他人大笑。
阿盈羞得脸红,急忙想走。
他们拦住她,推揉着。
阿盈摔倒在地,哭了起来。
恶少们讥笑着,说,你就是夜叉婆,脸上的胎记就是证明,来,让我们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也有。
他们动手去扯阿盈的衣服。
这时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拽住其中一个恶少的领子,向后一扯,恶少摔了出去。
众人连忙退后几步,定睛细看。
是墨鬼!
恶少们咬牙切齿,挥起拳头,冲向墨鬼。
拳脚轮番打来,墨鬼虽然孔武强壮,但经不住人多势众,招架甚是困难。渐渐他被逼到墙角,衣服上鲜血和泥土交杂。
怒火越来越大,他看准时机,抡起重拳,打在带头恶少的太阳穴上,恶少连气都没吭就昏死过去。
其他人一惊,纷纷停手,围在倒地恶少的身边,架起他瘫软的身体,试探起气息来。
恐惧的表情从其中一个恶少脸上蔓延开,他五官扭曲,浑身颤抖。
他喊,大哥被打死了!
这句话如惊雷炸裂,恶少们连滚带爬,嘶叫着逃开了。
墨鬼站在墙角,喘著粗气。
阿盈走过去,用刚买的布匹擦掉了墨鬼脸和脖颈上的血。
墨鬼看着她,突然笑了,说,你没事,真好。
六.
刘子安花重金摆平了墨鬼的官司,但雁州城的人对墨鬼偏见徒增。
喂,看到没,那个就是一拳能打死人的墨鬼,看外表根本就不是人类,某天肯定会变成吃人的魔神……
传言越来越多。
越来越重。
终于,刘子安不得不把墨鬼送出雁州城。
八十里外,云落山,岫云观。
墨鬼穿上道袍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再次改变了。
隆鸣道长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盘坐在三清殿前,手握拂尘,笑嘻嘻看着他。
墨鬼说,师父,我既然到了这里,就一定遵守道律,你……先给我起个名号吧?
道长说,你不是有墨鬼这个名字么,就沿用它怎样?
墨鬼想了一下,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它有个鬼字。
道长哈哈大笑,说,鬼亦何恶,人亦何善,有时鬼胜于人,人不如鬼,你的名字不用改,就叫墨鬼,万物皆自然,名字也是一样。
墨鬼面露窘色,说,既然师父这么讲,那我就不改名字了,以后望师父多多教诲,能让我悔过以往,修心明性。
道长说,你想悔什么过往?
墨鬼说,我……打死了人。
道长说,我知道啊,听说了,那人该死,你做得对呀。
墨鬼不知再如何接话,一脸迷惘。
道长说,打死该打死的,拯救该拯救的,一切皆是自然。
他从蒲垫上一跃而起,落到墨鬼面前,道袍无风自鼓。
来,我教你打架。
七.
除了师父外,岫云观共有道士三十三人,每日寅时三刻准时起床,跑去山顶,最后一名将被罚清扫厕间。
墨鬼虽然年龄最幼,但个头最大,壮得像一堵墙,而且脚力非凡,每次都是前几名到达山顶。
清晨的云落山雾气纵横,薄霭弥漫,奇松异石都隐没了身形,只有鸟鸣回荡。
站在山顶,仿佛置身蓬莱云境。
从山顶返回时,雾霭散去,远远就能看到青墙黑瓦的岫云观。
道观门前有一副平仄不齐的奇怪对联,八个字:
信客退去香火不灵
别处的佛庙道宇讲的都是自己多么灵验,偏偏这里如此荒谬。
尽管如此,却仍然有人前来拜供,他们认为道观这么写只是幌子,为的是筛掉心不诚的人。
墨鬼问师父,到底为什么要写这八个字?
师父咽了口茶,瞇上眼睛。
我跟你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少年跟着父母来上香火,回去的路上遭遇盗贼,父母被杀,他滚落山崖,所幸命大,只伤未死。他返回道观,见到我们都哭诉一遍,说神仙为何如此待我?最热血的道士对他说,你且在这里等我。说完便出了观门,三天后回来,手中提着盗贼的头颅。之后,道观门前就挂上了这八个字。
墨鬼不是太懂,直挠头。
道长睁开眼睛,说,香火不灵,但人心很灵,有时人就是神仙,做你认为神仙该做的事,是为正义。
故事里的道士是你?
不,少年是我。
八.
春花冬雪,年复一年,墨鬼的骨骼还在生长,肌肉越来越结实。
岫云观这一武派的招数有个特点,重守大于重攻。其中守的最高奥义叫铁杵功,练成之后立在地上,屏气凝神,即可刀枪不入。
如降魔之杵。
墨鬼天资异于常人,对武学精通飞快。
道长说,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你二十岁时我就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到那时,你就下山,去江湖里看看。
墨鬼问,什么叫江湖?
道长说,江湖就是一群人在制定的规矩里比来比去,争个排名,论个大小。
墨鬼问,什么规矩?
道长说,义,江湖里混,首先要义。
墨鬼说,好,师父,那我誓要就做个有义的人,请师父多多培养。
道长说,这好办,墨鬼你看,你武学进度比师兄弟们都好,所以为了让他们能赶上你的进度,增加练功时间,以后的厕间,就都你打扫了。
墨鬼目瞪口呆。
九.
墨鬼想阿盈,有时想到辗转反侧。大概她已经嫁人了吧?过的幸福么?会有小孩子了吗?如此种种。
这种思念很煎熬,可他停不下来。
刚来道观第一年的时候,他就曾暗自发誓,不练成绝世功夫,就不下山。
发过的誓,不能动摇。
阿盈,我们不是一个族类,今世无缘,但等我练成武功,就下山看你,做你的护卫,不让你受欺负。
墨鬼忍受着最艰苦的训练,由此得来的结果是,掌越出越快,拳越砸越狠,步越扎越稳。
他劈最硬的岩石,岩石裂成粉齑。
他推最高的巨树,巨树轰然倒下。
他在大雨中拳出如龙,雨滴沿着拳风,横著飞去。
他像根铁杵扎在大地上,虎豹熊罴都伤不了他。
我要练成最强的功夫,我要下山报答刘子安老爷,我要保护阿盈,我不会再被人嘲弄,我要昂着头,顶着天,我就是雁州城的傲气。
他问,师父,功夫怎么才算练成?
师父说,功夫说到底就是打架,当你能成十人敌的时候就差不多算练成了,之后每加一个人都比之前的难度成倍增加。
墨鬼说,十人敌不够,我要百人敌,千人敌,万人敌。
师父哈哈大笑,说,那你要成为神仙才行。
墨鬼问,怎么才能成为神仙?
师父说,以前告诉过你,自己悟。
墨鬼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师父说过,人可以做神仙该做的事,神仙该做的事,是正义。
十.
十八岁那年,一次切磋,十个师兄弟围着墨鬼,招招都狠,墨鬼用铁杵功防御,不动分毫,看准时机,一掌推出,再回到防守姿态。
就推了十掌,师兄弟们的肋骨加起来断了三十根。
隆鸣道长在一旁捻须点头。
墨鬼说,师父,你看,我已会十人敌。
十一.
墨鬼二十岁时,上山供拜的信客突然增多,他们进门便拜,拜神像,拜古树,拜石头,就像是饥不择食的野犬。
从他们口中听说,天下亡了。
山海关被打开,北方的野蛮人长驱直入,烧杀掠抢。
墨鬼问,那皇帝不管吗?堂堂大明不管吗?
他们说,在此之前,流寇就攻破了北京城,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在景山上自杀了。
崇祯皇帝死了,大明的魂就死了。
没规矩了,天下没规矩了。
他们嚎哭着下跪,念著崇祯皇帝的名号,对着北京城的方向叩拜,头破血流。
墨鬼还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师父说过,江湖就是大家定个规矩,在这里面争个一二,现在连天下都没规矩了,没规矩,就没江湖。
入夜,墨鬼梦到了信客口中扎著辫子的野蛮人,他们攻破雁州城,杀了刘子安老爷,杀了阿盈,杀了刘府的上上下下,整个雁州城都成了一片血海。
惊醒,大汗淋漓。
十二.
几天后,有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来到岫云观,他手持一柄长刀,说来切磋。
师父对他说,我岫云一派的功夫,已经好久没跟人争个高下了,这次能遇见英雄你,真是荣幸。
横肉汉子说,这位老先生,我口齿木讷,就用这长刀讲话吧,你年长,我让你十招。
师父摆手说,英雄啊,你真会开玩笑,拳怕少壮,我老骨头一把,你一碰我就散了,墨鬼,你来跟这位英雄过过招。
躲在柱子后的墨鬼走了出来,拱手作揖。
横肉汉子神色一惊,旋即恢复。面对这个高出自己两头多的庞然大物,佯作镇定。
墨鬼说,你来砍我,我打你肋骨。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完全没有挑衅的表情,仿佛这是理所当然,没有差错的事情。
横肉汉子鼻孔里嗤嗤出气,太阳穴青筋暴起,抡起长刀朝墨鬼砍去。
墨鬼闭上眼睛,绷紧身上肌肉,长刀砍在他胸口,硬生生硌了回去。
横肉汉子向后趔趄几步,长刀刀刃竟然卷曲了。他大吼一声,扔掉长刃,举起拳头朝墨鬼冲来。
拳头纷乱落在墨鬼身上,却无法伤他分毫。
横肉汉子收起拳头,脚步平挪,想寻找墨鬼弱点。
这时墨鬼猛睁开眼,爆呵一声,掌风送出,打在横肉汉子肋部。
横肉汉子身子直直飞出数丈,砸在地上。
鲜血窜到他嘴里,一下咳了出来,将身前的地面染红。
说打你肋骨,就打你肋骨。
墨鬼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想将他拉起。
横肉汉子羞愧难当,将墨鬼的手拨开。他自己艰难站起来,摇摇晃晃,捡起长刀,走出了道观。
墨鬼说,师父,你看我现在的实力是几人敌?
师父说,二十人敌。
墨鬼长吁,说,武功进展缓慢,这千人敌万人敌难道只是空想?
师父说,不,不是空想,你只须等一个机会。
十三.
香客变多,除了带来了香火钱,还有瘟疫。
大概是年老的缘故,师父首先患病,卧床不起。
他将墨鬼叫到面前,说,你下山去吧,这里已满是瘟疫,留恋不得。
墨鬼说,可我舍不得你。
师父说,我这把老骨头,你即便再怎么不舍也只能撑个七八年光景,更何况今次一病,怕是命不久矣。
墨鬼说,我下山该去做什么?
师父说,正义。
墨鬼走出师父的房间,盘坐在台阶上,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过往画面。
他想起自己练功摔伤了腿,师父半夜亲自为他熬药疗伤。
他想起曾经某个香客看见他,吓得趔趄倒地,直呼夜叉,师父对那位香客说,我这徒儿不是夜叉,是巨灵神。
他想起师父对众师兄弟说,墨鬼在这里是我们的福分,天塌下来,这个大块头先顶着。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师父对他说,来,我教你打架。那时,他以为师父是个神仙。
可是神仙,怎么会死呢?
他想着想着便泪流满面。回头去看师父的房间。
已是油尽灯灭。
十四.
墨鬼在雨中下山,向雁州城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看到有百姓的尸体横陈,被剜心挖肺。有因焚烧而坍塌的客栈,黑糊,潮湿,焦炭被雨水冲刷,融进土壤。有毁弃的马车,有凌散的行李。
越走越心惊。
临近雁州城界,他看到一把长刀立在路边,尾柄插入泥土,刀刃上挂著一颗头颅。
正是道观里和自己决斗的横肉汉子。
墨鬼加快步伐,疾走如飞,他预感到刘子安老爷和盈儿需要他,一刻也不能耽搁。
雁州城外,流民围城。
他们从北方的城市一路南下,每经过一个地方就有更多人加入。
野蛮人屠城的传言在难民队伍里被不断说起。残肢,断臂,被鲜血染红的牌坊。这些故事一遍遍渲染,加深了内心的恐惧。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八旗铁蹄映冷月,踏遍江南儿女血。
大家都会死。都会死。
这里胎动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流民的手臂齐齐伸向城门方向,竭力乞求。哀嚎声越过雁州城墙,在上空回荡著。
墨鬼低着腰挤进流民群,没人再对他的肤色有关注了,所有人都只想着活命,而活命只有一个方法。
进城。
流民们用肉身撞击著城门,城墙上的年轻守卫战栗不止。
终于,将领还是下令开了城门。
流民涌入,像浑浊的泥流。
墨鬼也混在其中,被人们裹挟著向前流去。他看到两边凋敝的民舍和雁州城里人们惊恐的眼神。
有流民脚下绊倒,根本来不及叫喊就被后面涌上的人群踩踏成肉泥。流民潮向民舍区移去,饥饿驱使他们挨家挨户敲门,哀求,甚至掠夺。
在这里,墨鬼看不到正义。
他摆脱了流民潮,凭著记忆找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刘府,那里却大门紧闭。
扣了门环许久,里面也没有人应门。
墨鬼向大门左侧走了几步,手扶著墙壁,指头一扣,脚下用力,一跃而起,登著高墙,翻了过去。
刘府里的陈设造景几乎没有变化,楹联牌匾也都如回忆中。只不过没有了往昔的人气。
墨鬼喊,有人吗?
静默,空幽。
他朝府内走去,桌椅上有一层轻薄的尘灰,证明府里的人离去并没有几日。
在堂屋里,他看到了十几个大箱子。
打开。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中间的箱子上有一封信。信是刘子安老爷写的,内容大意是他把毕生财产都留在这里,希望攻城军看在这些钱财的份上,勿伤害百姓。
墨鬼想,刘子安老爷和阿盈他们应该是离开雁州去往闽地寻找海商朋友了。或许他们能逃去海上,避免这场天下的劫难。
看来,今生再见未可知。
墨鬼又来到后院,他看到自己当年亲手栽下的小树已经长高,荫可纳凉了。
他坐在树下,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山下没有了江湖,没有了正义。
就连家人也没有了。
十五.
墨鬼这几日一直待在刘府,他把刘府的每个房间都逛了个遍。
年幼时候,他觉得刘府很大。现在看来,即便加上当时的禁地,也并没有记忆中夸张。
每一处地方,他都能想起这里自己和阿盈曾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儿时的模样,看着儿时的阿盈站在自己面前,微微浅笑。那是最幸福的往事。
厨房里还有几缸米,这几日墨鬼除了自己吃,还将做好的米饭送出去给街道上的难民。
可跟难民的数量相比,这些米饭简直是杯水车薪。
他晚上会翻出墙去,在夜色掩护中探听消息。
难民们说白天听到了城外的战鼓声。
孩童说父母日夜哭泣,是否是因为没糖吃?
守卫说城在人存,城失人亡,今次一战,来世再见。
森森阴风从天空垂著吹下,收掉一身黏汗。
十六.
不消几日,米缸已经见底。
阳光和煦的午后,墨鬼把刘府的角角落落都清扫干净。以前这就是他的工作。他无比怀念这里的点滴时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透光的窗棂,著漆的木柱,都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现在,是时候跟这些老朋友道别了。
墨鬼换上新衣服,将部分口粮打包进行李,来到门口,再次回望旧宅,感慨万千。
凭他的功夫,在混乱中完全可以溜出城去,但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去哪里。也许会往南走吧,幸运的话还可能遇见刘子安老爷和阿盈。
正想着,门外一阵骚动,紧接着转成了撞击声。
伴随着惨叫,刘府的大门一颤一颤。
墨鬼皱眉,浑身肌肉紧张起来。他略一思索,跨步向前,打开门栓。
几个人惊慌冲进来,身上全是鲜血。
他们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墨鬼将其中一个拎了起来询问。
那人看到墨鬼的样子更加惊恐,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墨鬼将他松开,走出刘府,来到街上。
瞬间,他明白了。
城已被攻破。
人们从城门的方向朝这边逃来。
墨鬼秉著面孔,逆着人流向城门方向走去,像条逆浪的巨鲸。
转入小巷。他看到了传说中的野蛮人。
他们额前的头发光秃,后脑勺拖着长辫子,表情恶狠。
他们总共七人,面前横陈著几具尸体。一个雁州孩子在向其中一人哭求,那人嘴角冷笑,举起刀,欲将那孩子身首分离。
住手!
墨鬼大吼一声。
那些人转头看到墨鬼,皆是一惊。
孩子趁机挣脱逃开。
墨鬼踏步朝他们走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
他记得,年幼时自己曾在这里迎战恶霸少年,也是七人。冥冥中的天意。
一个野蛮人抡起刀朝他砍来,墨鬼屏气,身体一紧,刀砍在他脖颈上,竟断成两截。
墨鬼使出全力,一拳桶在那人心窝。拳风贯穿野蛮人的身体,撕裂开了后背的衣服。那人向后滑了数丈远,地面留下一道深痕。
墨鬼的暴怒没有消减分毫,他脚下蓄力,猛蹬地面,瞬间便移蹿到了那些野蛮人面前。
双拳击出,打在两个野蛮人的面门上,他们的五官都深深凹在了血肉中。
其他人纷纷转身便逃,口中嚷嚷着蛮族语。
墨鬼跨步追出,抓到一个人的领子,向后一扯,那人摔倒在地,墨鬼举起拳头,狠狠砸下。脑浆迸裂。
剩余的三人逃出了小巷,遇见了正在向这边进发的一支百余人的部队。
他们喊,不好了!有恶鬼!有恶鬼!
他们向身后指去。
墨鬼的巨大身躯从小巷拐出来,漆黑的面孔混杂血迹,如魔如神。
恶鬼!恶鬼!
那几个野蛮人叫喊著摔倒在地,恐慌的情绪一下传染到了整只部队。
墨鬼没有犹豫,朝他们冲了过来。部队前方的几个刀剑兵下意识竖起武器,墨鬼使出铁杵功,只凭著惯性前冲,他们的兵器将墨鬼身上的衣服砍成褴褛,但遇见降魔之杵化作的肉身后,便纷纷折断。墨鬼两只手各扼住一个刀剑兵的脖子,十指紧收,那两个刀剑兵的脖子像纸张一般软掉,舌头和眼珠爆出,七窍流血。
整只部队都恐慌起来,在战争中他们没有怕过谁,这般神力也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可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威猛高大的魔神。墨鬼的突然降临让他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坏。
恶鬼!恶鬼!
百余人的队伍竟一下溃散。
墨鬼继续向前走去,他似乎突然知道了正义的含义。
做神仙做的事情,杀恶人,救苍生。
师父,我已会百人敌。
十七.
墨鬼紧跟在溃逃的野蛮人后面。他知道如果对方回头攻来,自己肯定敌不过这百人。
但他不能停下,他要让野蛮人远离平民。他知道自己不能恐惧,也不许恐惧。
尖叫着逃命的野蛮人来到了临近城门的一条大道上,遇见了在这里整饬的蛮族先头军队。
将近千人,黑压压,像粘稠的粥。
野蛮人指著身后,喊著,恶鬼!恶鬼!
蛮族将军身着一身华丽的甲胄,向墨鬼来的方向看去。
墨鬼迎著太阳的光芒走来,索性扯掉上身的衣物,黑色的肌肤是雁州城最后的勇气。
他目光怒视前方,刚毅而决绝。
蛮族军人手握兵刃,前排的战马倒换著后腿,打了一串响鼻。
所有人看着他,那又怎样,从小到大,他始终是目光的中心。
蛮族将军用蹩脚的汉话呵斥道,停下!
墨鬼不理会,继续走。
蛮族将军高举起手臂,后排的弓箭手拉开硬弓,将军脸色一沉,手臂挥下,乱箭射出。
墨鬼停下脚步,绷紧肌肉。
纷乱箭雨打在他身上,箭镞撞上钢铁般的肌肤,根本扎不进去,摔落在地。
所有的野蛮人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小巷逃出的那三个野蛮人喊著,他真是恶鬼!是恶鬼!
墨鬼气沉丹田,爆出一声巨吼,声若洪雷
这气势让前排的几匹战马受到了惊吓,嘶鸣起来,抬起前蹄,扭动着马身,向后退著,缰绳都拉不住。
士兵们也为这异像而胆战,不经意间全都退了数步。
师父,他们这些“人”,还不如我这“鬼”。
师父,可惜你没看到这撼动千军的神迹。
师父,我已会千人敌。
十八.
蛮族将领突然不知所措。
他眼前的这个生物,肤黑如炭,孔武伟岸,刀枪不入,肯定不是人类。
他将一个懂汉话人的蛮人拉到面前,交待数句,懂汉话的蛮人不停颔首,然后走出阵来。
在阵前他对着墨鬼喊话,问,来者是何方神圣?
墨鬼疑惑,没有回答。
那人继续喊道,如有冒犯多多见谅,有何要求,请尽管开口。
墨鬼明白了。
原来自己被他们当成了神仙。
师父说过,百人敌,千人敌,万人敌,要成为神仙才可以。
如今他们把我当做了神仙,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伪装下去?不,这绝非长久之计,一旦他们发现了我是凡人之躯,一拥而上,凭我的铁杵功,难以招架。
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
懂汉话的蛮人见墨鬼没有回答,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军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他们看着身边人数众多的同袍,又重新获得勇气,握紧了兵刃。
墨鬼根本没有时间多想了。
师父,一人之力,怎样阻挡千军万马?
一旦他们戳穿了我的身份,整个雁州城依然难逃屠城劫难。
我不能后退,也不能迎战。
我该怎么做?
墨鬼闭上双眼,思绪飞速掠过。
我必须成为神仙。我必须摆脱凡人躯壳。我必须让他们相信。必须。
时间不允许耽搁。
目前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
只有一个。
永远成为神仙的办法,就是舍弃我现在的生命。
师父,徒儿愚笨,时间紧迫,唯有如此。
他睁开眼睛,睥睨著这群野蛮人,开口,依旧声若洪雷:
尔等蛮夷且听!我乃雁州之守护灵。雁州众生,皆我护佑。尔等入城无妨,毋伤百姓,如违此律,我必化作雷电火石,将尔等亟杀殆尽,投入黄泉,尸骨不存!
墨鬼言毕,高昂着头颅。
懂汉话的蛮人大受震慑,竟跪倒在地,叩头长拜。
墨鬼长吸一口气,将刚才运起的功力从脉络中褪去,附身捡起一支箭镞。
眼前浮现出阿盈的笑脸,甜的就像云落山崖壁上摘取到的蜂蜜。
墨鬼一笑,随即收敛,他用箭镞对准自己的脖颈,毅然划过。
鲜血从动脉喷薄,像血泉涌出,顺着黑色的身躯淌下。
趁着意识还未丧失,他把全身的气力凝结成最高强度的铁杵功,将身体最后一次变得坚硬如铁。
他知道,任凭二十人也挪动不了。
鲜血在脚下汇成河,他却如石雕般岿然不动,直视前方,目光冷峻而威严,像尊魔神。
《雁州见闻录》载:顺治二年八月,清军陷雁州,于城内遇不动明王显法相,身如玄铁,立数十日不倒。清军经城而过,未有抢掠,亦无扬州、嘉定事。
师父,我已会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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