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強軍:中國八大古戰精銳——漢羽林騎兵 作者 矢鋒

漢高後八年(公元前180年)九月初十,長安城外,未央宮北,秋風肅殺。

巨大的軍陣覆蓋在平原上,一色的絳甲將大地染得血紅。沒有人說話。數萬將士如同沉默的雕像,將時間凝固在這強漢之紅當中。二十年來,這些將士曾經跟隨高祖劉邦—那位已經踏入傳說的帝王—南征北討。項羽、臧荼、陳豨、英佈、盧綰……這些曾經威名赫赫的傳奇,都已經覆滅在他們的刀鋒之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西漢王朝的普遍征兵制下,軍陣中的將士換瞭一茬又一茬,流傳下來的是作為王朝禁軍、皇帝近衛的無上榮耀。他們,就是西漢禁衛軍的主力—北軍。但如今,鋼鐵般的軍陣之中卻是暗流湧動。高祖死後,呂後專權,呂氏一族長期竊取朝廷大權,胡作非為。八年前,年僅二十四歲的漢惠帝鬱鬱而終,呂後一手遮天,廢立幼帝,迫害劉姓諸王與大臣。七月三十日,呂後病死,呂祿、呂產等人密謀政變,欲盡殺劉氏諸王,奪取漢傢天下。齊王劉襄首先發難,發兵討呂。呂產令潁陰侯灌嬰率軍迎擊,但劉邦禁衛軍出身的灌嬰不願為呂氏一族賣命,不僅不進軍,反而聯絡各諸侯王準備一同討呂。局勢危如累卵。劉氏與呂氏之間的決戰即將爆發,每一個持劍者都必須做出自己的抉擇。

這個閱兵臺上曾矗立過那些為這個王朝開天辟地的名將:張良、韓信、彭越、樊噲……數十年腥風血雨之後,太尉周勃是這曾經燦爛的星河中僅存的孤星。周勃和劉邦一樣是沛縣人,他身材高大,自幼習武,弓馬嫻熟,孔武有力。劉邦起兵時,他作為材官(步兵)隨軍起義。司馬遷記述說,作為一個軍事傢,周勃沒有韓信那樣的天縱之資。他文化不高,才能平庸,但是作為軍人,他質樸、剛強、忠誠,任何時候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任務。歷經反秦、楚漢、削平異姓諸王之戰,周勃戰功等身,從一個普通武士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太尉這個國傢武裝力量總指揮官的位置上。

周勃像,程十發作品

在周勃之後,軍正走上閱兵臺。軍正就是軍法官,軍中法律的執行者。軍正不受將軍管轄,即使主將違紀,軍正也有權責罰。軍正高聲宣佈:軍印已驗,從即日起,周勃以太尉親統北軍。周勃上前兩步,直面這強漢之紅的森嚴軍陣,下達他即將傳誦千古的命令:“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說完,周勃一把扯下自己的袖子,將肌肉飽滿、佈滿戰傷的左臂舉過頭頂。軍陣中傳來一陣陣織物撕裂之聲,數萬北軍將士一同袒露出左臂,將自己的抉擇高高舉起。西漢王朝的命運,在此刻由軍人們決定。在中國軍事史中,漢代是一個特殊的朝代。繼承瞭戰國時代的傳統,漢代的皇權與軍事力量緊密結合,使得古典軍國主義在西漢時期走向瞭頂峰。那些圍繞在皇帝周圍的禁衛軍人:南軍、北軍、諸郎、期門、羽林,不僅承擔著宿衛京畿的重任,還是國傢常備軍的精銳與核心,更是皇帝本人的左膀右臂,成為皇帝統治帝國、與門閥世族鬥爭的重要工具。他們,就是漢帝國古典軍國主義的具現。

郎中騎兵

作為馬上天子,建立漢王朝的劉邦既是一個政治傢,又是一個軍事傢。司馬遷基於私怨而刻意放大的彭城之敗,不應成為評價劉邦軍事能力的唯一標準。但是,彭城之戰也成瞭西漢禁衛軍組建的誘因。在彭城之戰中,項羽率領他的三萬精騎,以強大的沖擊力,將劉邦整合五路諸侯而成的數十萬烏合之眾打得一敗塗地。司馬遷不無幸災樂禍地寫道:“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穀、泗水,殺漢卒十馀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馀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

彭城之戰,漢軍不僅損失慘重,更重要的是諸侯聯盟被打得分崩離析。敗退到滎陽的漢軍立足未穩,楚軍已經緊緊追擊而來。危急時刻,劉邦痛感楚軍騎兵難以招架,必須建立自己的精銳騎兵部隊才能與之對抗。於是,劉邦下令集中軍中所有擅騎將士,組建騎兵。將士們公推曾經在秦軍中當騎兵的李必、駱甲為校尉。李必、駱甲因為自己是秦人,怕不受信任,又報請劉邦指派年少勇猛、長期跟隨劉邦作戰的灌嬰做中大夫,統領這支騎兵。這樣,西漢精銳騎兵,也是第一支西漢禁衛軍—郎中[插圖]就建立起來瞭。驍勇的灌嬰幾乎不及練兵,就統率著這支新生的部隊踏上戰場,在京索之戰中與楚軍騎兵正面交手。這一戰,灌嬰一血彭城慘敗之恥,率領郎中騎兵大破楚軍,成功遏制住瞭楚軍戰略進攻的勢頭,將楚漢爭霸重新導入戰略相持。

郎中騎兵也由此得到劉邦的特別信任,成為劉邦最為重視的親衛隊。在激烈的楚漢爭霸中,郎中騎兵屢立戰功。在井陘之戰中,郎中騎兵拔旗易幟,大敗趙軍;滅齊之戰,郎中騎兵齊破田橫,擒齊王廣;後又深入楚地,縱橫掃蕩項羽的大後方。在楚漢最終的大決戰垓下之圍中,正是郎中騎兵對項羽緊緊追擊。根據《史記·項羽本紀》記載,在烏江之畔截取項羽遺體而獲得封侯的五名武士—王翳、楊喜、呂馬童、呂勝、楊武都是郎中騎。這也說明在烏江之畔與項羽進行最後的慘烈搏殺,並最終迫使楚霸王烏江自刎的部隊,正是郎中騎兵。

除瞭因斬首項羽而獲得封侯的五人外,郎中騎兵因戰功獲得封侯的人還有很多。如魏其侯周定、宣曲侯丁義、樂成侯丁禮、陽河侯卞欣、汾陽侯靳強等等,均出自這支戰功卓著的部隊。作為郎中騎兵的首任指揮官,灌嬰在楚漢戰爭及漢初平叛戰爭中立下很多功勞,成為最受劉邦信任的將領。漢高祖六年,跟隨劉邦逮捕楚王韓信的就是灌嬰。之後,為瞭表彰灌嬰的功績,劉邦“剖符為信”,封灌嬰為潁陰侯。在平定諸呂之亂中,灌嬰旗幟鮮明地站在劉氏一邊,成為政治天平上舉足輕重的砝碼。漢文帝即位後,灌嬰被封為太尉,繼續擔任漢王朝忠實的守衛者。漢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灌嬰死於丞相任上,謚號懿侯。

獅子山漢墓騎兵俑,獅子山漢墓是西漢早期分封在徐州的第三代楚王劉戊的陵墓。其墓葬中的騎兵俑反映瞭西漢早期騎兵的風貌

漢王朝建立後,戰功彪炳的郎中騎兵作為劉邦的親衛隊,被改組為皇帝的宮廷禁軍,稱為“郎衛”、“郎官”或“諸郎”。郎官由郎中令主管,下轄五官中郎將和左右中郎將三署,每署又分車、戶、騎三將,總兵力一千餘人,分為議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銜級。郎官的主要職責是保衛宮廷,在劉邦出行時擔任他的車騎侍衛,在上陣作戰時擔任劉邦身邊的親衛隊。同時,他們也是劉邦的參謀和助手,隨時聽從劉邦的差遣。很多郎官因此獲得皇帝的信任,踏入仕途。歷史學傢認為,郎官是戰國時期“門客”制度的一種發展。大批奇才異能之士,正是通過郎官這一特殊途徑在皇帝身邊效力。例如司馬相如、東方朔、田蚡等人,都是郎官出身。毫無疑問,成為郎官是王朝上下所有年輕人的夢想。在漢初,隻有功臣之後方可能得到這樣的榮耀。文帝時,采取貲選(捐官)的方式征召郎官。西漢著名文學傢司馬相如,就是花瞭數百萬錢在漢景帝那裡買瞭個“武騎常侍”的郎官。漢武帝時期,在董仲舒的建議下,又開始招收地方上有才德的年輕人為郎官,稱為“舉孝廉”。這成為漢朝官僚的重要來源。

為瞭鞏固統治,除瞭郎官以外,劉邦還需要一支既能守衛京師,又能隨時跟隨左右作戰的野戰部隊。因此,在漢初絕大部分軍隊復員的情況下,劉邦保留瞭兩支強大的中央軍戍屯於長安南北。戍守在未央宮以南的稱為南軍,在未央宮以北的稱為北軍。南軍總兵力大約為兩萬人,是主要負責宮門外的宿衛防禦的警衛部隊,由衛尉主管。北軍的兵力是長安所有禁衛軍中最多的,總兵力達四萬至七萬人。北軍是真正的野戰部隊,平日由中尉主管,負責長安城內的治安,作戰時則由劉邦親自統率,作為中央軍的核心與骨幹力量,上陣殺敵。

這樣,郎中令、衛尉和中尉分別統領郎官、南軍和北軍,分別負責宮廷內、宮廷外和長安城的防衛。這三支武裝力量互相制衡又分工協作,職責明確,互不隸屬,各自對劉邦本人負責,共同保衛長安和宮廷。

這三支部隊當中,除郎官外,南軍與北軍的兵源都來自一個叫“良傢子”的特殊階層。所謂“良傢子”,就是“良傢”的子弟。“良傢”首先要是醫、巫、商賈、百工之外的人。《漢書·食貨志》載:“又以《周官》稅民:凡田不耕為不殖,出三夫之稅;……工匠、醫、巫、卜、祝及它方技、商販、賈人坐肆、列裡區、謁舍,皆各自占所為於其所之縣官,除其本,計其利,十一分之,而以其一為貢。敢不自占、自占不以實者,盡沒入所采取,而作縣官一歲。”看來在漢代,工匠、醫、巫及商賈被列為一類人。在以農業為重的社會中,他們都被視為末業。

除瞭要從事農業以外,良傢還要求品行端正,有教養,沒有傢族犯罪史,更要有一定經濟基礎。一般認為,良傢的經濟基礎為中民以上。漢文帝說:“百金中民十傢之產”,可見當時“中民”的財產大約是十金,一金為一萬錢。根據《張傢山漢簡》《居延漢簡》等出土的西漢竹簡上的記載,漢初一名成年奴隸價值一萬至兩萬錢,馬每匹約六千錢,牛每頭二千至三千錢。這樣基本可以認為,良傢子應以中小地主為主,至少為富裕自耕農出身。

正是由於南、北軍士兵出身社會主流傢庭,具有較為穩定的社會地位,所以他們才有著安定團結的政治追求。在諸呂之亂中,北軍將士在關鍵時刻團結在太尉周勃身邊,剪除諸呂,維護瞭漢王朝的統一。漢武帝時期,太子劉據造反,北軍再一次投瞭反對票,直接導致瞭劉據的失敗。終西漢一世,北軍一直是維護國傢安定統一最為重要的砝碼之一。南、北軍雖然都主要由良傢子組成,但來源並不相同。北軍兵源選自長安附近的京畿三輔地區,可以說都是長安本地人,而南軍則來自全國各郡國。根據西漢兵制,良傢子們將在二十三歲時應征入伍。他們的服役期為兩年,第一年在本郡的郡國兵中服役,稱為材官或騎士(騎兵)。第二年,他們將前往長安,在南、北軍中服役,稱為衛士。因此,南、北軍的士卒都是已經至少服役一年的有經驗的士兵。加之政治、經濟待遇優厚,紀律嚴明,裝備精良,使得南、北軍明顯強於各地方上的郡國兵,成為西漢最有戰鬥力的軍隊。

在鞏固西漢的戰爭中,禁衛軍發揮瞭極其重要的作用。在平叛戰爭中,劉邦每每在郎官的拱衛下,親率北軍作為軍隊的中堅,並征發數十萬郡國兵協同作戰。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燕王臧荼首舉叛旗。結果,劉邦親率大軍,僅僅兩個月就剿滅瞭臧荼軍,臧荼本人逃往匈奴。在後來的誅滅韓王信、陳豨、英佈等異姓諸侯王的戰鬥中,劉邦無不親率禁軍,連戰連捷。經過五次大規模戰爭,漢初分封的七個異姓諸侯王,除瞭勢力弱小、封地偏遠的長沙王吳臣外,其他均被劉邦剿滅。

匈奴的挑戰

在剿滅異姓王的戰鬥中,白登之圍無疑是劉邦最為危險的時刻,同時也是對禁衛軍最大的考驗。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在匈奴的軍事壓力下叛國投降。第二年,震怒的劉邦親率三十二萬大軍,討伐韓王信。韓王信被漢軍擊敗後投奔匈奴。匈奴王冒頓令左右賢王以萬騎南下,搶占廣武到晉陽之間的有利地形,企圖阻止漢軍北進。漢軍殺至晉陽,在銅鞮、晉陽、廣武、離石、樓煩等戰鬥中連戰連捷,大破韓王信與匈奴聯軍,追亡逐北。鑒於正面作戰無法取勝,冒頓率軍且戰且退,誘敵深入。其時隆冬已至,天降大雪,劉邦急於結束戰事,輕敵冒進,僅率少數禁衛騎兵追擊冒頓到達平城附近的白登山,不幸陷入冒頓大軍重圍之中。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述說,劉邦率領十萬騎兵,在白登山上被冒頓四十萬大軍圍困。但後人考察古戰場後發現,白登山平臺的總面積僅有一萬平方米[插圖]左右,根本不可能擺下十萬大軍。因此,這一仗的實際規模要遠遠小於《史記》中的記載。當時劉邦手下可能僅有萬餘禁衛騎兵,他們在登上白登山時,遭遇大雪封山,又被冒頓率軍斷絕歸路。由於大雪封路,漢軍後續部隊無法前來解圍,劉邦和他的禁衛軍在優勢敵軍與惡劣天氣的雙重夾擊下陷入絕境。《漢書》記載,天氣極寒,漢軍士卒“墮指者十之二三”,有很多人連指頭都凍掉瞭。七天七夜,漢軍糧盡援絕,陷入絕境。《史記》載,最終謀士陳平設計,找人畫瞭一張美女圖,送給冒頓的閼氏,說劉邦將把此美女獻給冒頓。害怕失寵的閼氏於是大吹枕頭風,鼓動冒頓網開一面,放劉邦逃跑。

現代歷史學傢對這個近乎演義小說一般的說法多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冒頓素以心狠手辣著稱。他刺殺頭曼單於時,曾經以響箭射向閼氏,以訓練手下的絕對服從。為瞭向東胡示弱以驕敵,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最喜歡的閼氏送給東胡。說他會因為枕頭風而改變軍國大事的決策,很難令人信服。

另一些歷史學傢認為,冒頓兵圍白登山七日,但面對萬餘漢軍卻遲遲不敢攻山,可能另有隱情。晁錯認為,匈奴有“長技三”,漢軍有“長技五”。匈奴的長處是戰馬能夠上山下澗,士卒擅長騎射,吃苦耐勞;漢軍的長處是騎兵和車兵的沖擊能力強,有嚴格的隊列紀律,擅長肉搏戰、下馬列陣作戰,步弓手和弩手的射程遠、精度高。咸陽楊傢溝漢墓出土的漢兵馬俑表明,禁衛軍騎兵堅鎧長戟,是執銳沖堅的重騎兵。在正面作戰中,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驅散匈奴騎射手。在銅鞮、晉陽、廣武、離石、樓煩等地的一系列作戰中,漢軍連戰連捷,打得匈奴連連敗退。加之韓王信的叛軍遲遲不來匯合,即使匈奴占盡優勢,但冒頓對於正面進攻仍遲遲下不瞭決心。最終,被圍七日之後,利用一個大霧天,禁衛軍們架起上瞭雙矢的強弩,突圍而走。冒頓並沒有追擊。此時,漢軍主力也已趕到平城,與禁衛軍匯合。劉邦終於脫險瞭。

從戰略上看,白登之戰展現出漢初國力與軍力上的局限。劉邦動員三十萬大軍與匈奴交戰,不可謂兵力不強;漢軍士卒冒著嚴寒大雪,連戰連捷,也可謂三軍用命;但是匈奴騎兵利用其強大的機動性,不與漢軍正面交戰,而是用遊擊戰消耗、遲滯漢軍,這樣,漢軍的龐大兵力與勁弩堅甲均無法發揮作用,而龐大兵力帶來的巨大消耗反而成為漢軍最大的弱點。從高祖到景帝的數十年間,盡管一直在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仍然多次入寇,殺掠漢朝人民。文帝、景帝多次組織軍力驅逐匈奴,但匈奴始終避免與漢軍主力交戰,使漢軍耗費巨大的出征隻能做到驅逐匈奴,無法對匈奴造成實質性的打擊。歷史事實證明,戰國時代全民皆兵式的龐大軍隊,已經不再適應全新的時代與全新的戰場。“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時代正唱起《大風歌》,時代正需要新的英雄。

公元前141年,漢景帝去世,年僅十六歲的劉徹繼位。景帝留下的帝國,表面上富裕而興盛,但水面之下卻暗流湧動。經過漢初七十年推行黃老之道的無為而治,中央政府對社會經濟的幹預已經被壓縮到極致。農業稅僅為3.3%,商業稅也隻有3%—6%,郡國甚至民間都有自行鑄幣的權力。較輕的田租雖然減輕瞭農民負擔,但也增強瞭地主階級兼並土地的經濟實力,加速瞭小農的破產。低商業稅的政策導致商人收入豐厚,進一步加強瞭富裕階層的經濟實力。鑄幣權的泛濫則進一步損傷瞭中央集權,造成諸侯貴族普遍強大而中央相對弱小。所以縱觀整個文景之治,諸侯王叛亂時有發生。漢景帝時期,吳王劉濞所發動的七國之亂,叛軍總兵力竟達五十萬之巨。如果不是劉濞本人指揮技能拙劣,連續犯下不可饒恕的戰略錯誤,這次七國之亂很可能對漢帝國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更令有識之士憂慮的是匈奴的不斷南犯。高祖至景帝時期,漢王朝一直在執行對匈奴和親與互市的政策。但是,無論是和親還是互市,都無法滿足匈奴貴族越發貪婪的胃口。文帝三年,匈奴右賢王率軍入侵上郡,劫掠大量人口牲畜而去。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單於親率十四萬大軍攻向北地郡,一度深入到皇帝避暑的甘泉宮附近,又一次擄掠大量人口而歸。景帝中原六年,匈奴突襲雁門郡的漢朝馬苑,掠走大量良馬,漢軍兩千人戰死……匈奴右賢王跨過黃河河套地區,其進攻出發陣地距離長安僅有七百裡地,嚴重威脅長安的安全。

在此背景下,漢武帝決定廢棄黃老之學,采用董仲舒的儒傢之學,任用田蚡等青年儒生,強化中央集權,展開瞭一輪輪改革。通過這些改革,漢武帝削弱諸侯貴族,打擊豪強勢力,增加中央收入,強化中央權力,漢王朝的面貌也為之煥然一新。為瞭加強中央集權,網羅人才,對抗匈奴與舊貴族勢力,軍事改革尤其是對禁衛軍的改革是漢武帝改革中的重要環節。公元前138年,漢武帝即位的第三年,他決定在郎衛內部增設一個叫作“期門”的禁衛組織,拉開瞭軍事改革的序幕。“期門”的意思是殿門,也就是隨時等候在殿門外,聽候皇帝的調遣。期門主官稱為“仆射”。漢武帝喜歡微服出訪,身著便衣巡視長安郊縣。他在微服出訪時自稱“平陽侯”,隻帶少數隨從,騎馬出行。期門的主要任務,就是在漢武帝微服出行時擔任他的便衣侍衛—至少在剛剛建立時是如此規定的。

最早的期門衛士是在郎衛內部選拔的,但漢武帝很快就把期門作為一塊特殊的試驗田經營起來。他開始在關東、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兩河等六郡良傢子中,選拔新的期門衛士。這六個郡都距離長安不遠,而且歷來以出優秀騎兵著稱,即所謂“六郡騎士”。漢武帝希望親自訓練期門,培育出一支精銳騎兵。

漢武帝如此行事自有其道理。西漢軍事制度繼承自戰國時期的普遍征兵制,每個適齡青年都要在二十三歲開始服役兩年,之後轉入預備役。在諸侯王國之間以步兵為主的戰爭中,這樣的兵役制度無疑能夠提供龐大的補充兵力。但是,這樣的軍隊卻不適應與匈奴之間的戰爭。兵力強大、行動遲緩的步兵集團盡管無堅不摧,但是卻無法在北方的廣袤原野上抓住行動快捷、來去如風的遊牧騎兵。在人口稀少、糧食全靠長途運輸的北方草原作戰時,龐大兵力所帶來的巨大糧食消耗,則成為比敵軍更加難以對付的敵人。審視漢王朝前七十年與匈奴交戰的歷史,漢武帝認為,漢軍必須建立一支精銳的騎兵部隊。這支騎兵部隊不僅能像傳統的漢族騎兵那樣執銳沖堅,而且能夠像匈奴人一樣長途奔襲,大漠獵逐。而期門,就將是這支新型騎兵的孵化場與軍事學校。

和隻需要學習隊列、射弩和刺殺等一般性軍事技能的義務兵不同,這種新型騎兵不僅需要精通騎射與格鬥,還要學會野外生存、照顧馬匹、辨向導航、長途追蹤等等高級軍事技能和指揮技能。因此,期門沒有南、北軍中嚴格限定的服役期限。他們長期服役,反復打磨自己的軍事技能,成為遠超普通士兵的職業戰士。為瞭訓練期門騎兵,武帝經常率領他們在野獸出沒的山林裡騎馬射獵,甚至親自示范與熊等猛獸搏鬥。據說,有一次,武帝率領期門騎兵到長安周邊打獵。他們曉伏夜行,在田野之間追逐野豬、狐貍,踩壞瞭很多莊稼。受害的農民不幹瞭,告到縣令那裡。縣令大怒,說哪兒來的“平陽侯”?八成是哪個京城惡少招搖撞騙來瞭。於是縣令點起手下,把武帝一行人圍住不放。騎士們好說歹說,最後不得不拿出皇帝的禦物表明身份,縣令才把他們放走。從此以後,武帝也覺得老是這樣出去打獵實有擾民的問題。於是,他下令修建上林苑,專門作為期門軍騎馬射獵與軍事訓練用地。隨著上林苑的建立,期門軍的訓練走上正軌,很快擴充到一千五百人左右。

羽林孤兒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漢武帝又在期門之外、光祿勛(原郎中令)屬下,新建一支武裝力量—建章營騎。建章宮是武帝在長安城外、鄰接長安城墻的西側修建的一座大型離宮,武帝中年以後長期流連於此。建章營騎建立的初衷,就是負責該離宮的警衛。不久,建章營騎改名羽林軍。羽林原本是二十八宿之一,屬於北方玄武,在中國的古星象學說中代表軍隊。羽林軍總兵力約兩千五百人,羽林軍的士卒叫“羽林郎”,首領叫作“羽林令”,副職叫作“羽林丞”。他們全都是漢匈戰爭中犧牲的烈士子弟,因此又號“羽林孤兒”。他們從小在軍營中長大,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長大後編入羽林軍。他們和期門一樣,沒有服役時間限制。和主要在微服出巡中護衛皇帝的期門不同,羽林軍是武帝正式出巡時的正規儀仗隊。他們身著華麗的盔甲,手舉用犛牛尾裝飾起來的大旗,騎馬行進在皇帝車駕之前,為皇帝開路。羽林孤兒是西漢王朝厚待烈士子弟的標志,羽林也由此成為一種延續軍事傳統與傢族榮譽的象征,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和認可。《漢書·百官公卿表》載:“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名曰建章營騎,後更名羽林騎。又取從軍死事之子孫養羽林,官教以五兵,號曰羽林孤兒。”羽林軍和期門軍一樣,既是武帝的禁衛,又是特殊的軍官學校。漢匈戰爭中,禁衛軍被大量派上戰場。在漢高祖劉邦之後,除瞭北軍之外,由於皇帝不再親臨戰場,南軍和郎衛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參與戰爭,但漢武帝擴充禁衛軍的目的,就是增強禁軍的戰鬥力,提升與匈奴作戰的能力。經過武帝親自培訓和考察,在期門、羽林當中有大量青年軍官進入北軍等作戰部隊服役,率領漢軍踏入與匈奴決戰的戰場。即位的第七年,武帝任命原屬禁衛軍系統的李廣為驍騎將軍,程不識為車騎將軍,令二人率軍屯集於北部邊寨,開啟瞭用兵北邊的序幕。此後幾十年中,漢武帝發動瞭三次對匈奴的遠征和數次較小規模的出征。在這些遠征中,期門軍和北軍都隨軍出征,並且作為精銳與中堅發揮瞭中流砥柱的作用。武帝時期遠征漢軍的組成方式是從期門中抽調軍官,從北軍中抽調精銳士兵,組成遠征軍的核心,然後征發隴西、北地等邊郡士卒,組成一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人的軍隊,交由皇帝親自任命的將軍率領,踏上與匈奴之間的殊死戰場。

“將軍”這種全新的指揮體系也在漢武帝時期得以成型。在武帝之前,漢軍的總指揮是太尉(大司馬),是代表直接對皇帝負責的最高權力機關的“三公”之一。除瞭朝廷有自己的太尉之外,各諸侯國也有自己的太尉,作為自身軍隊的最高指揮官。漢武帝時期,臨時任命的雜號將軍成為軍事體系中新的寵兒。漢武帝常常把“將軍”的稱號破格授予一些年輕軍官,並授予其率領大軍的權力。為瞭指揮作戰,將軍將會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指揮、參謀團隊,稱為“幕府”。“幕府”主要由期門和郎衛中與將軍本人交好的年輕人組成。這樣,整個“幕府”就成為一個充滿朝氣的年輕團隊,為全軍註入瞭昂揚的活力。

因此,這一時期的漢軍和文帝、景帝乃至武帝早期持重慎戰的漢軍相比,在作戰風格上發生瞭極大的變化。彪悍輕捷的精銳騎兵取代堅韌厚重的集團步兵,成為軍隊中最受重視的部分。在此後的漢匈戰爭中,漢帝國以少數精銳騎兵通過長距離隱蔽機動直接打擊匈奴指揮機關的作戰方式,在漢匈戰爭中連戰連捷,立下不世的戰功。

在漢匈戰爭時期,這種斬首戰術可以說正好切中匈奴在軍事組織上的最大弱點。匈奴號稱“控弦之士三十萬”,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這種強大的兵力資源,來自匈奴作為奴隸制遊牧部落聯盟王國所建立的全民皆兵式的民兵制度。匈奴由大量小部落聯盟而成,在秦末漢初,這些小部落的首領已經逐漸轉化為貴族首領。單於作為全匈奴的國王,自領一支規模最大的部落,可以出動幾萬兵力,其下有左右賢王至當戶的貴族首領,“凡二十四長”,各有幾千到一萬兵力。作為遊牧民族,匈奴每一個男子從小就會騎馬射箭,在部落中接受軍事訓練,並接受貴族的領導,因此隨時可以上陣作戰,使得總人口隻有約兩百萬人的匈奴可以出動數十萬大軍。但是,由於遊牧民族低下的生產力,絕大部分匈奴士兵的軍事裝備隻有他們的生活用具—粗劣的刀具、弓箭與普通的蒙古馬。這讓絕大部分匈奴士兵隻能作為騎射手參戰,即“控弦之士”。但是,大規模騎兵會戰的結局通常是由重騎兵決定的。身披堅甲、集群沖鋒的重騎兵能夠輕而易舉地打散敵方騎射手,然後再由己方騎射手將對方逐一圍殺、殲滅。

af6fb8cb4b8e2e870678cd2226d2a855西漢鋼劍,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鐵劍,最長一把長達146厘米,顯示出高超的鑄劍技術西漢鋼甲,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鐵甲(復制品),金相鑒定表明該甲甲片為滲碳鋼制品

因此,除瞭“控弦之士”以外,匈奴貴族們都建立有自己的親衛隊伍,即“侍衛之士”。和“控弦之士”不同,“侍衛之士”擁有相對精良的盔甲,騎著來自西域的優良騎乘馬,使用金屬箭頭的弓箭和刀矛等武器。在匈奴的軍事體系中,“侍衛之士”起著關鍵作用。正是匈奴貴族的親衛隊相對於其他牧民的軍事優勢,使得牧民不得不依附於匈奴貴族生存。在作戰中,匈奴的貴族親衛隊首先保證瞭其指揮機構的安全,其次他們還是匈奴軍隊戰術行動的中堅力量,是匈奴軍隊中最為核心的部分。

漢帝國之所以能夠一反過去漢軍面對匈奴如同公牛難以對付惡狼一般的困境,正是因為抓住瞭匈奴“侍衛之士”這一關鍵點。由於匈奴的生產力水平相對不發達,匈奴貴族的“侍衛之士”數量上相對於漢軍禁衛軍來說不僅沒有優勢,反而是劣勢。一旦“侍衛之士”被擊潰,匈奴指揮機構將受到直接威脅,隻能狼狽逃跑。失去瞭指揮與監督,龐大的匈奴軍隊也必然變成一盤散沙,四散潰逃。同時,經過長期訓練,漢軍禁衛軍的軍事素質完全不比匈奴“侍衛之士”來得差。此外,除瞭期門騎士的銳氣與鋒芒之外,漢軍精銳騎兵的軍事裝備的進化起瞭至關重要的作用。文景時期,中國在金屬冶煉技術方面取得巨大突破。隨著煉鋼技術的成熟,到漢武帝時期,中國已經從秦漢之交的銅鐵武器並用時代進化到鋼鐵武器時代。通過對考古出土的西漢盔甲殘片進行金相分析,我們已經可以知道西漢鐵甲主要為滲碳鋼和炒鋼制品,也有鑄鐵脫碳鋼產品,甚至發現過冷鍛甲葉。先進的金屬冶煉技術,使得漢軍精銳騎兵手持炒鋼環首刀,身上穿著同樣鋼制的玄甲,連弓箭的箭鏃都是鋼制的。相對於仍然停留在銅鐵復合時代的匈奴騎兵,漢軍在武器裝備上已經有瞭跨代的優勢。

但是再充分的物質條件,再精良的兵源,也需要優秀的將領率領才能發揮效能。結果,一次浪漫的邂逅讓兩位漢帝國最傑出的騎兵統帥登上瞭歷史舞臺。

馬踏匈奴

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武帝前往霸上祭祀先祖。回來的路上,武帝順道去看望自己的姐姐平陽公主。回宮時,武帝的車隊裡多瞭一位秀發如瀑的歌女。她叫衛子夫,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得到獨立謚號的皇後。一年後,衛子夫懷孕瞭。而未央宮中的一場風暴卻因此爆發。時任皇後陳阿嬌是武帝青梅竹馬的初戀,其母不僅是武帝的姑姑,而且對武帝有擁立之功。因此,即使在嫁給武帝多年、花費巨額的醫療費用之後仍然沒有子嗣的阿嬌依舊獨享武帝的寵愛。衛子夫的懷孕使得皇後感受到瞭巨大的威脅,而她反擊的矛頭,則瞄準瞭衛子夫年僅十三歲的弟弟—衛青。為瞭保護衛青,武帝宣佈將衛青招入宮中,加入剛剛成立的期門軍。由此開始瞭中國軍事史上的一段傳奇故事。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衛青首開記錄,長驅直入,攻破匈奴大會諸侯、祭祀先祖的聖地龍城。元光六年,匈奴南下入侵上谷郡,漢武帝起四路大軍,各帶一萬騎兵迎擊。由於戰場多在漢匈雙方互市的關市附近,因此史稱關市之戰。在這場戰爭中,已經在期門軍中經過十年訓練的衛青作為車騎將軍率軍出征。由於兵力分散,準備不足,四路漢軍中兩路戰敗,一路無功而返,隻有衛青果敢冷靜,長驅直入,突襲河南地區,一舉擊潰瞭白羊王與樓煩王的武裝力量,殲敵數千,繳獲牛羊百餘萬,收復河南地,兵鋒直至匈奴王庭,攻占並摧毀瞭匈奴聖地龍城,獲得漢匈戰爭中第一場戰略性勝利。漢武帝大喜過望,立即封衛青為關內侯。龍城被毀令匈奴軍臣單於大為震怒。第二年(公元前128年),軍臣單於發兵六萬騎,兵分三路攻打遼西、漁陽、雁門,並且一改往日避免與漢軍主力作戰的傳統,主動發起主力會戰。汲取瞭關市之戰兵力分散致敗的教訓,漢武帝令衛青率三萬騎兵出雁門,集中力量打擊匈奴右路部隊。衛青成功擊敗匈奴軍,“斬首虜數千”,挫敗瞭匈奴的攻勢。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不甘心失敗的匈奴集中兵力,再次入侵上谷、漁陽。這一次,漢武帝決定敵進我進,令材官將軍韓安國率領步兵部隊在東面堅守壁壘不出,而衛青、李息率領騎兵,利用秦長城的掩護,沿著黃河西岸隱蔽推進,突然襲擊瞭河套、河南地區。駐守此地的匈奴白羊、樓煩二王措手不及,被打得一敗塗地,僅帶著少數親兵逃跑。漢軍殲敵數千,虜獲牛羊百萬,占領瞭河套到隴西的廣闊地區。

fce1a6c36ce9dc6a88d0ea3dce30fca2漢突騎馬上長戟攻擊復原圖(楊翌繪)

元朔二年漢帝國閃擊河南之戰雖然投入兵力不多,但卻大大改變瞭漢匈之間的戰略形勢。匈奴不僅喪失瞭一片最為肥美的草場,而且喪失瞭直接威脅長安的能力。漢軍在河套地區築朔方城,兵鋒直指匈奴統治核心—漠南地區。攻占隴西,不僅使漢軍擁有瞭一片上好的馬場,還構築起通向河西走廊、打開絲綢之路的出發陣地。

元朔三年,軍臣單於在憤怒與憂鬱中去世,其弟伊稚斜殺太子於丹,自立為單於。伊稚斜登基後,連年發動大軍,對漢朝進攻。漢匈戰爭的高潮來臨。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漢匈雙方決定性的戰略會戰—漠南之戰爆發。衛青率領的十萬漢軍出定襄,向北長途跋涉數百裡,在漠南地區與嚴陣以待的匈奴主力展開決戰。衛青沉著冷靜的指揮讓漢軍在初戰失利的情況下反敗為勝,最終大敗匈奴,斬首近兩萬。伊稚斜單於從此遠遁漠北。

在這次戰役中,衛青的外甥,年僅十七歲,同樣出身期門軍的霍去病大放異彩。他僅率八百騎兵,長驅直入數百裡,不僅殲敵數千,而且俘虜瞭大量匈奴貴族,甚至還有單於本人爺爺一輩的王,戰果勇冠全軍。勝利歸來,武帝立刻加封霍去病為冠軍侯。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在收到張騫所帶回的西域信息之後,武帝以年僅十九歲的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率領一萬騎兵,對河西走廊進行威力偵察,試探打通河西走廊的可能性。結果,膽大妄為的霍去病在匈奴境內隱蔽行軍千裡,突然襲擊瞭統治河西地區的匈奴渾邪、休屠二王,把二王打得一敗塗地,不僅殲敵近萬,而且俘虜瞭渾邪王子、相國等大量貴族,連休屠王祭天的金人都搬回來瞭。盡管惡劣的敵後環境和匈奴援軍的狙擊使得漢軍“師率減什七”,但這次軍事冒險的勝利證明瞭打通河西走廊完全可行。當年夏天,霍去病剛剛回師,武帝即令公孫敖、霍去病分別從南北兩路率軍夾擊河西。霍去病率領以期門為核心的精銳騎兵,翻越賀蘭山,穿過巴丹吉林沙漠,沿弱水通過小月氏地區,遠征兩千餘裡,繞到匈奴軍背後。在公孫敖因迷路未能會合的情況下,霍去病毅然率軍單獨發動進攻。尚未從春季的打擊中恢復元氣的渾邪、休屠二王再一次一敗塗地,三萬多匈奴人戰死,兩個部落兩千五百人就地投降,一百多名王公貴族被俘。霍去病回軍小月氏時,武帝送上美酒犒賞。浪漫的霍去病將美酒傾入泉水,令軍士共飲。小月氏從此得名“酒泉”。當年秋天,渾邪王殺死休屠王,率眾向漢朝投降。漢朝由此徹底控制瞭河西地區,打開瞭通往西域的大門。匈奴為此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漢武帝以衛青、霍去病各率騎兵五萬,在十餘萬步兵的配合下,遠赴大漠以北,尋殲匈奴主力。這就是漠北之戰。該戰中,衛青率軍與單於主力交戰,以車騎協同戰術徹底擊敗伊稚斜單於,殲敵兩萬,攻占瞭匈奴積蓄糧草的窴顏山趙信城,伊稚斜單於僅以身免。同時,霍去病大破此前一直未受重大打擊的匈奴左賢王部,殲敵七萬餘人,俘虜近百名貴族,一直追殺到狼居胥山(今蒙古肯特山),封山祭天而歸。

位於甘肅省蘭州市的霍去病銅像,兩千一百年前,霍去病率領一萬漢軍經過這裡,這是中國軍隊第一次到達河西走廊

衛青與霍去病的勝利是西漢對匈奴軍事勝利的巔峰,也代表著西漢古典軍國主義的頂峰。數千年來,“衛霍”不僅是中國軍事史上閃光的篇章,更是“強漢”的代名詞,代表著中國軍人建功立業的頂峰。

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霍去病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守護西漢王朝二十多年的衛青也因病去世。歷史學傢們認為衛青死時不超過五十歲。西漢王朝的兩位守護者均英年早逝,讓王朝的國運籠罩上不祥的色彩。衛子夫在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為武帝生下太子劉據,隨即成為皇後。盡管她一生克己奉公,不嫉不爭,兢兢業業幫助武帝打理後宮,但命運並沒有放過她。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插圖]中,衛子夫的姐姐、女兒相繼被構陷、殺害。最終,以仁慈恭謹著稱的太子劉據也被陷害,被迫起兵造反,欲以生命為代價,誅殺武帝身邊的一眾奸邪。征和二年(公元前92年)秋,太子劉據兵敗自殺,衛子夫在未央宮內以三尺白綾明志。第二年,漢武帝查出太子造反真相,痛悔不已。他再也沒有迎娶過皇後。多年以後,劉據的孫子劉詢即位,這就是漢宣帝。衛子夫被重新安葬,並加謚號“思後”。從此以後,中國的皇後,都有瞭獨立的謚號。

良傢子的絕唱

如前面所說,漫長的漢匈戰爭中,郎衛、期門、羽林貢獻瞭大量優秀將領。如衛青、霍去病、李廣、李蔡、李陵、程不識、路博德等,這些英雄群像,成為禁衛軍們命運的縮影,更是西漢王朝軍國體制的縮影。

期門軍和北軍也因為在漢匈戰爭中閃耀的表現,使得漢武帝充滿瞭驕傲。精銳騎兵在戰爭中展現出巨大威力,也使得武帝開始醞釀進一步擴充騎兵力量。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南越國丞相呂嘉發動叛亂,漢武帝以衛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動員二十萬大軍,發動瞭對南越的遠征。在送走路博德後,考慮到禁衛軍精銳出征南越,長安空虛,武帝決定新建七支部隊,分別由校尉領兵,他們分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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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支新建的野戰禁衛軍不再是基於普遍征兵制的義務兵部隊,而是以軍事素養被招募而來的雇傭兵,其中有三支部隊還是外族雇傭兵。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成建制的雇傭兵部隊。他們的出現,意味著漢王朝的軍事制度即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良傢子的時代即將步入黃昏。李廣及其傢族的命運成為良傢子黃昏時代的最好例證。李廣出自隴西武將世傢,是秦國大將李信的後人。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入侵中,李廣以“良傢子”身份從軍,展示出過人的武藝。戰後,李廣作為郎官加入禁衛軍,成為一名騎常侍。七國之亂期間,李廣隨軍出征,顯示出過人的作戰才華。於是景帝調用李廣為邊郡太守,分別在上谷、上郡、隴西、北地、雁門、雲中等地與匈奴作戰。

武帝即位時,李廣已經在與匈奴之間的小規模摩擦戰中贏得顯赫的聲名。如前面所說,武帝後來將邊郡將領中聲名最盛的李廣和程不識重新調回禁軍,李廣任未央校尉,程不識任長樂衛尉。對於漢武帝來說,這既是加強禁軍建設的舉動,也是對這兩位將軍的考察。《史記》載,李廣和程不識兩人的治軍方式截然相反。李廣的隊伍紀律散漫,平時看上去如同烏合之眾,行軍途中遇水草而息,大傢隨便倒臥,將軍幕府裡也不設文書管理文案。但是,李廣武藝高強,與士卒同甘共苦,每戰必身先士卒,所以士兵們都樂意在李廣麾下服役,作戰時無一不效死奮戰。程不識的隊伍則軍紀嚴格,部隊行伍和軍壘條例清楚,幕府裡的文案表格也十分嚴謹。有人問程不識兩種帶兵方式孰優孰劣,程不識十分謙遜地說沒有優劣之分,但李將軍帶兵簡單,難免受到敵軍的偷襲。

李廣射虎,史殿生作品

在元光六年的關市之戰中,李廣部一萬人被匈奴集中主力圍殲,全軍覆沒。李廣重傷被俘,但他趁敵不備,忍著傷痛奪取瞭一匹好馬逃瞭回來。公平地說,李廣的失利並不完全是他的過錯。關市之戰漢軍四路平分兵力,彼此又不能救應,如同張開五指打人,被敵人各個擊破也是情理之中。衛青借匈奴圍攻李廣之機攻破龍城,反倒有僥幸的成分。漢武帝大概也清楚這一點,因此雖然在詔書中嚴厲指責李廣帶兵不嚴,但也同意李廣交錢贖罪,不再追究喪師之責。

不久,漢武帝再次啟用李廣為北平太守,後來又調入禁軍擔任郎中令。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戰中,李廣率領禁衛軍加入衛青的大軍。但是命運再一次與李廣開瞭玩笑,漠南之戰中很多將領建功封侯,李廣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取得足夠的敵軍首級而未獲封侯。元狩二年,為瞭掩護霍去病攻打河西,武帝令李廣、張騫出右北平,進攻匈奴左賢王部。途中李廣再一次交上厄運,張騫率領的主力部隊竟然在行軍途中迷失瞭方向,與李廣率領的四千騎兵失去聯系。此時,左賢王率領的四萬大軍氣勢洶洶地包圍瞭李廣。李廣令三子李敢率數十精騎殺進匈奴陣中,三進三出,殺得匈奴兵一片大亂。於是漢軍士氣大振,排成圓陣禦敵。四萬匈奴大軍攻打瞭一整天,竟然完全奈何不得這支小小的部隊。戰至深夜,漢軍將士們個個疲憊不堪,而已經六十多歲的李廣卻像沒事人一樣氣定神閑。到第二天,張騫率領的主力終於趕到,匈奴撤圍而走。此戰李廣部雖然殺匈奴三千多人,但是自身也受到慘重損失,“是時廣軍幾沒”

元狩四年,漢武帝派衛青、霍去病出征漠北。考慮到李廣年紀已經很大瞭,漢武帝本來沒有安排李廣隨軍出征,但在李廣的一再要求下,武帝最終任命李廣為前將軍,加入衛青大軍。衛青將先鋒之位交予公孫敖,令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合軍從東路迂回。悶悶不樂的李廣與趙食其率軍上路,卻不慎在沙漠中迷失方向,未能按期與衛青會和。衛青擊敗單於後回軍南返,在半道上遇上李廣與趙食其,責問其為何迷失道路,準備上書向皇帝匯報。年逾花甲的郎中令李廣,被迫到幕府稱述過失。在這裡,絕望的李廣引刀自刎,結束瞭充滿悲劇色彩的一生。

李廣有三個兒子,分別是李當戶、李椒和李敢,都自少年時就加入禁衛軍。李當戶和李椒英年早逝,李敢就是在右北平一戰中在匈奴軍中三進三出的勇士。漠北之戰中,李敢隨霍去病出征,立下戰功,獲封關內侯。因李廣自殺,武帝令李敢代父擔任郎中令。聽聞李廣因衛青而死,悲憤難當的李敢與衛青發生沖突,打傷瞭衛青。衛青沒有聲張這件事,但是年少氣盛的霍去病卻大發雷霆,借狩獵之機以弓箭射殺李敢。武帝沒有追究霍去病的責任,而是趕緊將他調往邊疆,並掩蓋李敢的死因稱其在狩獵中不慎被鹿抵死。一年後,霍去病因病去世。

李廣長子李當戶去世時,留下一名遺腹子,這就是李陵。李陵的性格和祖父李廣很像,最終的結局也同樣悲劇。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匈奴,讓李陵負責後勤。李陵急於立功,自帶五千步兵,向皇帝允諾以少勝多,出居延一千裡與李廣利共擊匈奴。結果,李陵的五千步兵與三萬匈奴騎兵相遇。與二十年前右北平之戰中的李廣一樣,李陵率領漢軍死戰,三萬匈奴騎兵竟然被殺得大敗。單於大驚,急忙調集八萬大軍增援。李陵且戰且走,逐步退向漢朝邊境。匈奴緊緊追擊,但每次進攻都被李陵殺敗。盡管李陵堅持的時間比李廣長得多,卻沒有等到李廣利的救援。最終,矢盡糧絕的李陵部全軍覆沒,僅四百人逃回,李陵本人被俘。

之後,投降匈奴並為其練兵的原漢軍校尉李緒被誤傳為李陵,這條消息令武帝大為震怒,下令對李傢執行族誅。但是,以司馬遷為首的一批士人卻為李陵辯護,認為李陵以數千步兵禦敵數萬,轉戰千裡,殺敵無數,雖敗猶榮,他雖不死,必是想尋機立功以報國。司馬遷的辯護激怒瞭武帝,被武帝付之腐刑。

一些歷史學傢認為,司馬遷的辯護,不僅僅是因為司馬遷本人與李陵交好,更代表著西漢王朝政治鬥爭的風向。衛青、霍去病之後,武帝逐漸開始寵信外戚,疏遠李廣、李陵這些“良傢子”出身的禁衛軍。貳師將軍李廣利,既沒有衛青的公正無私,也沒有霍去病的英勇無畏,僅僅因為其妹李夫人得寵,就得以青雲直上,每每率軍出征。他每戰必敗,喪師無數,卻從未被問罪。李陵、路博德等“良傢子”出身、沒有外戚貴族背景的禁衛軍將領,即使戰功無數也難得重用,稍有過失,就獲罪受罰。司馬遷為李陵鳴冤,既是替友人不平,更代表瞭整個“良傢子”階層不甘的吶喊。漢武帝在查出巫蠱之禍的起因後,對誣陷太子的江充一黨予以滅族的懲罰。但這一行動卻導致瞭一場著名的刺殺。侍中仆射馬何羅曾是江充黨徒,懼怕被武帝查出,於是鋌而走險,於後元元年(公元前88年)謀刺武帝。幸得武帝身邊的一個匈奴侍衛金日磾十分警惕,發現瞭馬何羅的陰謀,並勇敢地與之搏鬥,這才使武帝化險為夷。從那以後,禁衛軍們被趕出瞭內廷,宦官取代禁衛軍成為帝王最親近的人。

後元二年(公元前87年),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病逝。死前,武帝指派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以為人小心做事周到著稱的霍光為顧命大臣,總領禁衛軍系統。漢武帝不會想到,盡管霍光確實極力盡心地輔佐劉傢天下,但他仍然開啟瞭外戚控制禁衛軍乃至整個朝政的先河。從此以後,外戚專權成為西漢王朝的常態,直到王氏外戚的王莽徹底篡奪瞭政權。

到東漢王朝建立時,王朝的禁衛軍已經與漢武帝時代完全不同。西漢禁衛軍主要由“良傢子”構成,而東漢禁衛軍則完全成瞭外戚、勛貴們的遊樂場。無論光祿勛、衛尉,還是執金吾、北軍中侯、城門校尉,所有的禁衛軍官全部由外戚控制,士兵則由募兵充任。虎賁、羽林逐漸變成父死子繼的世兵,實戰機能完全退化,成為純粹的儀仗。郎官變成官僚預備隊,成為外戚貴族們安插門生控制朝政的手段。良傢子作為一支政治力量,完全退出瞭政治舞臺。外戚與貴族的勝利,意味著中國封建社會走向成熟。古典軍國主義的時代遠去瞭,貴族地主的時代宣告來臨。良傢子的時代結束瞭,但羽林的故事卻遠未結束。羽林軍制度成為很多後世君王效仿的榜樣,其中諸如唐初的左右羽林軍、首領北衙禁軍,也是高宗、則天等朝的重要軍事力量,直至明朝仍有羽林衛。羽林也成為中國歷史上“不死的浪漫”—持續時間最長、最為知名的軍隊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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