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詩詞中慣用“十年”之期,最著名的當然就是《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兩茫茫”。
他也偶爾用“百年”之喻,
“十年栽種百年規,好德無人助我儀”
間或,還有五百年入詩,
“卻後五百年,騎鶴還故鄉”
到瞭“千年”的時間長度上,蘇軾逐漸變得謹慎,很少在詩詞中提及,比較有名的是《鐵拄杖》中的一句“柳公手中黑蛇滑,千年老根生乳節”
還有寫給道士朋友的“千年鼻祖守關門,一念還為李耳孫”
論及“三千年”,這已經是蘇軾詩詞中最大的時間跨度,而且在他一生留存的詩文中,僅此一次。
那麼,蘇軾在詩中用“三千年”是刻意為之,還是純為瞭“三千”這個聽上去頗有感覺的數目字呢?
誠然,古人作詩似乎特別偏愛“三千”,不用查閱苦思,中國人隨口就能說出很多“三千”為比的詩句——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
……
熱衷於“三千”的,豈止李太白?
劉禹錫也有“長安北望三千裡”,
盧照鄰還有“薊北三千裡,關西二十年,馮唐猶在漢,樂毅不歸燕”的名句,
駱賓王又作“城郭三千歲,丘陵幾萬年”,
王維也作“墨點三千界,丹飛六一泥”。
僅從誦讀體驗和文字觀感上講,“三千”確實是一個神奇的數目字,似乎詩中加瞭三千,立刻平添很多豪氣,你試試把詩句中的三千,改為二千,四千,五千……總覺得差點兒意思。
在這一點上,蘇軾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詩感應該差不多,他也格外喜歡“三千”,比如
“鯤鵬水擊三千裡,組練長驅十萬夫”
“欲窮風月三千界,願化人天百憶軀”
“多情白發三千丈,無用蒼皮四十圍”
“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不得不說,詩中加瞭“三千”,事實層面的合理性與科學性放在一邊,比喻的誇張程度也忽略不計,但真的好聽、好讀、好看。
但是,我們註意到,無論是蘇軾,還是更古遠的唐及五代,極少有人在詩中用到“三千年”這一時間跨度。微信公眾號:無犀之談
其實,這涉及到一個困擾史學界多年的問題——中國有據可考的歷史邊界到底在哪裡?
西周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這是中國有確切紀年的開始,往上古追考,翻遍史料,再也找不到詳細的年份表瞭。
太史公在《史記》中雖然記錄瞭夏朝從禹到桀共17代世系,卻沒有記載每一代的在位時間。
關於夏朝是否真實存在的問題,至今仍沒有特別明確的科學考證和文本證據,中國有據可考的歷史,隻能從殷商開始,而這也是民國考古學界意外發現甲骨文的功勞。
於是,唐宋古人對於三代(夏商周)的認知,隻能停留在一個非常模糊的時間概念中。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細節是,全唐詩中關於“三千年”的詩句同樣極少,遍稽群籍,也隻找到中唐詩人顧況的一句——
“軒轅黃帝初得仙,鼎湖一去三千年”
黃帝當然是神話人物,即便如此,但根據某些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史料記載,也能大概推算出,黃帝距今約45個世紀,距顧況生活的年代約32個世紀,這樣一看,“一去三千年”也還算靠譜。
那麼,回到蘇軾這首《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的最後一句——
銅駝陌上會相見,握手一笑三千年
這個“三千年”又是如何得出來的呢?
蘇軾在《禮以養人為本論》中提到過,“三代之衰,至於今且數千歲。”
三代,即指夏商周三代,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瞭解,宋人對於三代的時間跨度,也沒有確切的認知。
蘇軾生活在公元11世紀,往前推三千年,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根據中國近現代的考據,夏朝如果存在,夏啟大約就是公元前2070年開始瞭中國“傢天下”的歷史。
這樣看來,不論出於浪漫的文字感覺,還是煞有介事地“蒙算”瞭一個具體年份,反正從現代史學認知看,蘇軾一生中唯一一次“三千年”的詩文,還真是蒙得比較靠譜兒。
謝謝觀賞,再見
無犀 原創
《重新認識蘇東坡》是我自2021年起之日更文章,以地點或事件為節,每月講述蘇軾人生片段,不求全,但求心與坡公片刻共鳴。
蘇學已是顯學,我不乞更多新穎之貢獻,但求世人瞭解、理解蘇軾這樣一具歷千年而不朽之偉大靈魂,已不枉餘生每日之“蘇寫時間”。
是為日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