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沮丧”可以说是太宰治的症状,这位以阴郁气质负盛名的小说家在《人间失格》中自传性地叙写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们不妨花上两个小时,大略翻一翻这篇著作,从小时候对自己“表演人格”的叙述,到表演被看穿后的惶恐,敏感脆弱似乎伴随了他的一生。我们似乎能感受到作者在挣扎,试图从他敏感自毁的身躯里挣脱出来。这看起来是他自杀的动因。
但我们找不到真正将他引向自杀的动因,自行中断学业,酗酒,嫖妓,和陪酒女郎一起跳海…..结婚后又酗酒,嫖妓,打安眠药自杀……从出生开始,他不是在自我伤害,就是在自我伤害的路上。似乎冥冥中,有一种驱动力,在催逼他去往死亡。
主人公叶藏在儿童时代遭遇了一个挫折,就是他发现为观光而设立的火车天桥,有“实际的用途”。得知这一信息,他立刻对天桥失去了原先的兴趣。这一描述为我们探索叶藏的精神结构指明了方向。
在“神圣男孩”看来,天桥是为了给他观光而设立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围绕着他而旋转。而长大的叶藏的失落和匮乏,是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被从世界的中心驱逐了。
是的,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中心,不在他身上,那肯定在别人身上。
因此他强迫性地追求“他人眼中自己的形象”,以恢复昔日荣光。
如果了解拉康的“镜像阶段”,我们就会得知孩童在镜子里认出了他的自我,这个自我本质上是一个空无——事实上,镜子后面一无所有。而为了确认这个虚无的“自我”的实存,我们必须将眼光投向他人,以他人为镜,照出自己。
这个“他人眼中自己的形象”并不是外在于叶藏的,而是他的自我本身。因此言说的叶藏,首先是作为一个不属于他的“自我”在言说,言说“缺乏”。
欲望由此而生。叶藏的缺乏是,他希望站在一个大他者的位置上。这个大他者,首先是他的母亲。
我们翻遍小说,发现一个作者的疏漏:叶藏几乎没有提到他的母亲。在这个自传性的小说里,叶藏提到了父亲,大哥,姐妹,甚至陪酒的妓女,照顾他的老年佣人…..唯独缺漏了他的母亲。这是作者无意的疏漏吗?
当我们熟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导论》,就会反复听到老人家的教诲:根本没有什么无意的疏漏,任何忘记都隐藏着一个待破译的能指。
于是通过度娘,我们得知作者的以下信息:太宰治在婴幼儿时期便与母亲分离了,在成长的过程中先后与乳母、叔母等离别。
因此叶藏遗失了欲望对象,他将自己无限认同于母亲的性别。这样,在叶藏的内心深处,他始终怀疑别人看穿他的本质——这不是妄想,乃是他害怕被人看出性别错乱而遭受耻笑。
于是他故意引发别人耻笑,来转移注意力。但一个事件还是出卖了他,“父亲的礼物”。
父亲在远行之前问几个兄弟,需要什么礼物。叶藏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不回答,父亲说要不就狮子玩偶吧,大哥说要不就书吧,叶藏慌乱下说想要书……但是父亲没有写在他的笔记上——这让叶藏彻夜未眠,疯狂猜想父亲是不是怨恨他,于是在父亲的笔记上写下了狮子玩偶。
我们除了看出叶藏对父亲的无限欲望——他试图成为父亲的欲望对象。另外就是,叶藏并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一直欲望获得大他者的认可——何种礼物已不再重要,但欲望大他者欲望的礼物十分重要。
是的,“告诉我应该要什么”,是叶藏一生随波逐流的言说。他放弃自己的欲望,是为了给大他者的欲望让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大他者对此负有一切责任。
所以大哥说那就书吧,他立马同意了。但是父亲的动怒(可能是他想象的)让他惶恐不已。在失去大他者的垂怜之前,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这种对父亲的爱和对母亲的敌视——这里的母亲已是一个空位,但空位不代表不存在,空位使得对母亲的欲望被抛掷到一个不可能的远点。从而让叶藏的恋父弑母,被固化下来。
他对女人的关系就陷入了一个重复:他会主动接近女人,然后抛弃她。这种循环是在重演他的被抛弃,只是这一次,主动的对象是他自己。
主动放弃女人,再靠近,再远离……他在排解欲望对象消失的可能的焦灼。而败坏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是使自己重新回到对幸福生活的欲望中——对于叶藏而言,他是在维护幸福生活,至少在自身的败坏中,幸福生活在他处重生了。
我们又回到了那个神圣男孩的辩证中: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热闹的世界中心之外,他的失落沮丧是为了证明有这么一个人间仙境的存在。
至于拉着女人自杀——还有什么比献出生命更能证明一颗完全付出的真心呢。这让我们得知他还是爱女人的,在他花女人的钱,像物品一样使用女人的背后是他讳莫如深的爱。这种恨与爱的重叠就是死亡:在报复女人的同时爱着她们。
我们知道叶藏并非循着上文所述的路径行走——那只是一个他者的统观。叶藏的精神必然是局限的,换言之,他总有可以想的,和不能想的。
可以想的——就是那些纸面上的东西,不能想的,就是他写不出来的东西,但正是这些无法想象的东西,像独木桥下的悬崖一样,催逼着他往前走。
但是他还是写出来一点,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就在文中,作者写道:
也许作者只是借此表达了他对人性的不可信任,但这个事件有特别的意义:叶藏在幼年的性暴力事件中留下了阴影——他认为自己在该事件中堕落了。而掩盖这种堕落的方式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自我调侃,是一种保护色。当遇到真正堕落的人——遭受不幸的女人,陪酒女,妓女——他仿佛找到同志一般卸掉伪装,表现出他的沉默寡言来…..然而问题是,他总说自己不被理解——他却从未主动让别人理解自己,当别人暴露出他的真实(比如说和面具不同的状态),他总是下意识地后退,比如说他面对情妇的女儿:
可以说,当他人暴露出主体性的讯息——不光是被叶藏看的对象,更是看叶藏的人。也就是说,凝视他人的叶藏被化约为一个客体,对情妇的女儿而言,他只是客体之一。——这时两人之间的鸿沟使他无法忍受,想要逃离。
叶藏无法理解的是:再好的两个人也会有互相隐藏的那一面,这种隐藏让他无法忍受。于是他干脆徘徊在关系的大门外,争取不和任何人发生情感的联系。
而与此对应的是:他幻想有那么一种两小无猜的关系。因此他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关系的崩裂发生在妻子受到强暴——与妻子被侮辱相比,妻子从此在他面前担惊受怕使他更加难以忍受,这使他更加无法信任别人。
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漏洞,这是第二个漏洞:妻子受到侮辱。第一个漏洞是他看着好友调戏情人:
叶藏的洒脱并不难:他本身就没把恒子看作他的女人,但是心仍然一惊,这一惊揭示了一只不为人知的怪兽在咳嗽。这个咳嗽终于在后来妻子被玷污后吐出血来。
叶藏似乎在妻子被玷污后重复了他的一生:他开始酗酒,疑神疑鬼,一味搞笑。他似乎在驱逐他内心的一只怪兽,为了不看到它,已经拼尽了全力。
这就是他所躲避的东西。叶藏自认有罪,想找罪的反义词,因为知道反义词,罪的概念也就清楚了。他得出这个反义词是“罚”。为了躲避惩罚,他才自认有罪。而为了消弭自身的罪,他也故意惩罚自己。
而当他听到朋友将罪的反义词说成“蜜”时:
叶藏的愤怒在于,他的朋友说出了实情:甘甜如蜜。蜜,象征著母亲,这是他一生无法企及的东西。而那一瞬间的怒火,显示出了他的弑父倾向:无意识中对父亲的敌意。在父亲象征的大他者对他的不断要求中,他一直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可以说罪是大他者赋予他的。但罪的反义词,蜜的出现后,他一瞬间被实在界惊骇了:他是有尝一尝蜜的可能的。他的反击一方面是对大他者的反抗,另一方面是对生的抹杀:别说那么美好的东西,我的堕落是没有希望的。
很快现实被击溃,他的妻子被玷污,他又回到了罪的语词的折磨中,虽然文中显示了诸多痛苦,但叶藏却一直靠着他生活。可以说,罪是叶藏的症候,虽然一直使他慢性自杀,但是没有罪——甚至罪有了反义词,也会使他无以为继。
《人间失格》里的罪的核心是:主人公将真实的自己放逐在自我之外。原因其实最后已剖析清楚了:为了躲避来自大他者的惩罚。既然罪与罚是反义词,那么他自觉有罪,就是为了不再受罚。他没有勇气表达他对大他者的恐惧和敌意。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遗失了他的欲望对象的原因。他的欲望对象——母亲——被他放逐在天边,所有的幸福生活都与他无缘。“边缘人”并不意味着他被生活排挤,而是他排挤生活。美好的生活像火焰一样烫手,一样触不可及。他宁愿置身于黑暗中,观看对岸燃烧的火焰。正如他在门外偷窥母女俩的天伦之乐一样,他笑了,然后掉头离去,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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