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是這兒瞭,出租車司機把車一停,說這麼多人應該不會錯。高架之下,農田之間,突然出現瞭一個小型舞池。
這裡就是黃金灘,成都近來最火的露天蹦迪地點,距離天府機場大概半小時車程。來這蹦迪的基本都是當地的村民,有的是農民,有的是周邊的餐飲店老板,乃至曾經社會上的“大姐大”,現在他們都隻剩下同一個身份:舞友。
黃金灘是怎麼發展起來,何以形成瞭如今的規模,抱著許多好奇,7月中旬,我來到瞭黃金灘探訪,也恰好見證瞭它在高架下的"最後一晚"。
文|周航 編輯|王珊瑚 視頻剪輯|沙子涵
黃金灘什麼都沒有,隻有公路、高架、農田,以及上千人蹦迪的快樂。
成都雙流區,一片叫黃金灘的河灘,現在成瞭這座城市新地標。舞池離黃金灘兩百米,輔道旁一片長方形水泥地,地圖上顯示六百來平,大概半個標準泳池大小,可以說是成都最火的“露天迪廳”。
一切看起來都很簡陋。低音炮接電靠路邊的電燈樁,警戒帶綁在臨停的摩托車上。臺子是長板凳搭起來的,臺上幾個領舞的中年女人穿著統一服裝,幾十塊錢一件,貼滿瞭閃耀的晶片。
晚上7點,三臺大型低音炮響起,舞會正式開始。附近村民們吃完晚飯,邁著悠閑的步子,沿著公路或者跨過田壟,逐漸聚集到這片沒有名字的空地。
黃金灘歡迎所有人的到訪。每當得知外地遊客過來,舞會組織者代功平就會拿起麥克風,邀請上臺一塊跳。這天第一個上臺的嘉賓是我,沒有任何準備,代功平先是拿起麥克風,告訴大傢我從北京過來的,緊接著就拉著我的手上臺,麥克風一遞,“要不要講兩句”——從臺下眾人淡定的目光看,這已經成為黃金灘固定的一檔節目。
代功平一頭卷發,腦門上有點禿瞭,上周剛剛過瞭60歲生日。還流行喇叭褲的時候,他就迷上瞭蹦迪,這麼多年做包工頭,成都及周邊到處跑,他說大大小小的酒吧、公園都跳過。這兩年,工程少瞭,好幾個還沒收上款,索性退休瞭。一開始,他帶上音響在附近的太平鎮放,那是2022年5月,擺瞭十來天,有人投訴擾民,放不瞭。碰巧和朋友去黃金灘玩水,註意到附近這塊空地,車少,沒什麼人住,就把音響拿來這放。
如今的黃金灘規模龐大,7點半,天還亮著,舞池裡目測已有四五百人,排成二十來行。觀眾裡外站瞭三層,腳上沾著白天幹活的泥土,此刻手裡搖著蒲扇或者塑料扇。加起來,這片小小的地方聚集瞭超過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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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人們說得最多一句話,“就是快樂噻”。跟廣場舞不同,蹦迪自由、隨意。有跳得來的一塊跳,沒有就一個人跳。不止一個村民說起,年輕時喜歡跳交誼舞,後來結瞭婚,不好再跳,否則農村裡會有風言風語,但蹦迪讓他們重新找到瞭跳舞的快樂。
對44歲的胖姐來說,這份快樂是三伏天特有的。她跟丈夫在華陽街道經營一傢蹄花店,夏天熱得沒法炒菜,就關半天門,她才有時間跳舞。她太喜歡跳舞瞭,姐姐生日酒,照習俗得吃到下午,“吃瞭中午飯我就跑瞭(去跳舞)”。
說起平常的生活,胖姐就一個字,“累”。丈夫炒菜,她負責剩下的所有,切菜、收錢、打掃衛生、招呼客人。每天6點起床,一直忙到晚上8點,就中午坐那裡吃飯休息半小時,忙十來小時,賣一千來塊錢。
這天,44歲的她穿瞭一件綠色T恤,為跳舞特地買的,比平常衣服鮮艷。音樂響起來,她就閉上眼睛,雙手過肩,隨心所欲地扭動——她說跳舞後肩周炎都不犯瞭。華陽距離黃金灘十多公裡,“打車18塊”,胖姐願意花這個錢,“就是去開心去減壓”。這裡音響好、氣氛好,她每次站在最前面,“我就要聽最大聲的音樂,跳最嗨的舞。”
黃金灘該有的都有。有領舞,有DJ(調音師),有MC(主持人),還是雙配置一男一女。主持人負責搞熱氣氛,這天不停喊話,“讓我看到你們的熱情”, “今天是最後一天,馬上我們要休息一陣子”。
所謂組織,不過就是一個微信群,500人加滿瞭,剛剛開瞭二群。平常大傢就稱呼代功平群主。這是一年多來慢慢發展起來的,剛開始隻有幾十個人,後來周邊的村民加入,一百個、兩百個,再到現在上千人。
包括DJ、MC、領舞,基本都是“群管”。他們基本都是自由職業者,包工程的、搞裝修的,一個農傢樂老板說,“大傢在這邊都有點實力”。剛開始,音響是代功平自費購買,後來群管們集資兩萬塊錢,來瞭一次大升級。
每天到的最早的是調音師,一個48歲的中年男人,早年在酒吧幹過兩年調音,“那時候還是膠片”。後來他去搞瞭裝修,這兩年活少,回瞭傢,現在每天晚上6點多騎著三輪車,載著音響和調音臺過來。要說調音,這是個技術活,他說,你得把高音往低瞭控制,再把低音升高。這一年,音響壞的次數少說也有五六十次,維修師傅也是舞友,吃個飯或者買包煙就當感謝瞭。
就像是一支臨時湊局的籃球隊,人們很快根據各自情況,主動分瞭工。一個中年男人以前在鄉文化站工作,不過跳舞唱歌不那麼擅長,現在就戴上紅袖標負責維持秩序。“我們這裡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代功平說。
無一例外,他們都住在附近。男主持叫瀟灑哥,這天穿一身緊身的海軍服,看起來像個網紅主播,其實他就是一個服裝店老板,傢離黃金灘不到一公裡。女主持婷婷妹稍微遠點,“過兩三個紅綠燈就到瞭”。婷婷妹學的幼師,做過幼兒園老師,現在則在紅白喜事上做主持。不主持的日子,婷婷妹還會跑滴滴,黃金灘火瞭以後,她又多瞭一份副業,在高架下開瞭一個燒烤攤。
蹦迪舞會小小促進瞭當地消費。現在大大小小的攤販聚集瞭幾十傢,甚至有個小型兒童遊樂園。
來這裡跳舞的主要都是中老年人,不少已經禿瞭頭,此刻也跟著音樂抖著腿,搖晃手臂。每個人的動作都不太一樣,大致上,越往前排動作越奔放,一個中年婦女每秒擺七八次手臂,像在原地瘋狂競走,一個矮個的中年男人戴瞭副超小墨鏡,像在打一種特別的太極。
7f7624ce89c6f4fbaae8e64ee8d4061d“舞池”位於高架之下。周航 攝
剛開始,32歲的娜娜還不好意思加入,覺得這不屬於年輕人。她先在外邊看,後來站在最後面,“稍微扭個一小時”,再後來開始往前站,直到現在站在最前面,“蹦迪就是會越來越上頭。”
之前,娜娜做的是建材銷售,業績不行,老板就會給臉色看,跳舞能釋放壓力,“一跳就沒瞭,一跳就開心瞭。”一個月前,看到同學媽媽靠拍黃金灘攢瞭十多萬粉絲——娜娜說這也是黃金灘在網上走紅的重要原因——她也辭職開始直播。
舞池能看到的唯一居民區叫盛華小區,直線距離500米,娜娜就住在這。她說,大傢以前都住著土磚房,2008年地震房子開裂,政府把幾個村拆遷,免費新建瞭這個小區,現在光這小區,就有幾十個人在跳舞。
或許隻有成都這座城市才能孕育出這樣的舞會。在黃金灘,我遇到瞭一個穿著騎行服的男人,把山地車一靠,就開始欣賞舞會。他操作一口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說自己其實已經60歲,十年前從深圳來到成都,發現這裡的人如此閑適,“在茶樓聊著天就把生意談瞭”,就直接留瞭下來。這是他連續第二天來看跳舞,在他看來,這座城市的人們比其他地方更為樂觀,也更懂得享受生活。
它的興起也受益於當地政府的包容。代功平說,派出所副所長跟他說,跳舞是好事,鍛煉身體,他們很支持,“不然就要打牌,打麻將”,前提是“交通安全人身安全”。
黃金灘也許是平均年齡最大的蹦迪舞會,大部分人來自周邊鄉村。周航 攝
在黃金灘,快樂似乎是能傳遞的。這種快樂微小而沒什麼成本。一傢燒烤店安瞭音響,放著自己的搖滾樂,老板搖著頭烤著羊肉串。沒客人的時候,冰粉店的老板娘幾乎跳瞭一晚上,她也跟娜娜住同一個小區,晚上擺攤是純粹的兼職。
最吸引我的舞者是隊伍最前排,一個穿著黑色運動服的中年阿姨。她燙瞭一個紅色卷發,跟周邊所有人節奏都不在一起,每個步伐和手勢像是經受過專業訓練。
她叫霞姐,就住在真正的黃金灘旁邊。霞姐說,三十五年前,她二十歲,就開始蹦迪瞭,成都最早的天涯歌舞廳開業,她就在那跳,後來混跡於這個圈子,“成都大小歌舞廳都熟悉”。
在當地,霞姐可是個名人,成都話叫“哥老官”,翻譯成普通話就是混社會的大姐大。她說,同輩份的“哥老官”都叫她霞哥,輩份小的才叫霞姐,“不是霞姐要跟你吹牛,就說我混的還可以”。
為什麼現在在黃金灘呢,“不怕你見笑,既然你這麼問瞭,我就坦誠告訴你。”霞姐說,六年前她被送進戒毒所強制戒毒,待瞭兩年。自己現在“浪子回頭”,重新做回農民,包瞭十多個大棚,一年掙十來二十萬,足夠生活。妹妹去世瞭,傢裡隻有個傻弟弟,母親80多歲,現在需要她照顧。以前,母親很反感她在外面舞廳跳舞,現在很支持,每天都搬個板凳在那看。
對霞姐來說,這份快樂也跟自由有關,“所有人都可以用這片場地”。其實,在代功平來之前,霞姐就找到瞭這塊壩子,跟幾個朋友沒事就擺張桌子喝酒,放個小音響,唱歌跳舞,後來代功平帶來瞭更大音響,人也越來越熱鬧。
這裡的農民沒那麼大生活壓力。霞姐說,大傢種水果、搞蔬菜,生活尚可,而且高架建造、城市開發,征瞭許多人的地。平常,他們的生活是打牌、打麻將、刷視頻,當黃金灘出現後,越來越多人加入進來。
剛開始,霞姐說自己跳舞還被叫做“李瘋子”。 村民都不好意思跳,說跳不好,她就說不需要跳得好,就當一種鍛煉,“現在他們都跟著跳,也瘋瞭”。照霞姐說,跟城裡工薪階層“臭假寒酸”不同,農民跳起來瞭就無所顧忌。她甚至覺得,跳舞以後,農民們幹活都有精神瞭,不再“彎腰駝背”。 跳舞還改善瞭她跟其他人的關系,過去人傢畏懼她的名聲,後來打交道,很多人覺得其實她還挺好相處。
平常,晚上9點音樂就停瞭。7月17日那天是個例外,音樂多放瞭半小時。因為有重大活動要在成都辦,黃金灘舞會要暫停一段時間。恢復要到8月10日,地點也不再是大橋下,政府牽頭,在六七公裡外的一個大型戶外運動村。
群裡,有些人表達瞭不舍,一個人說,“去那邊瞭就不叫黃金灘瞭”,還有人說,“我還是覺得黃金灘安逸,畢竟那麼久瞭”。一個群管在群裡回復,這是沒辦法的事,“隻要還是我們這些人,黃金灘就還是黃金灘。”
8月10日那天,新場地開啟,現在有專業的燈光和舞臺。這天團隊請瞭很多朋友來捧場,從視頻上人比平常多瞭好幾倍,胖姐和娜娜也都出現瞭,依舊站在隊伍的最前面。
但霞姐沒有去,雖然騎個電瓶車也能到,但她覺得沒那麼自由瞭,也不像現在這樣,所有人都是鄉裡鄉親能打個招呼。
她在原來的黃金灘放起音響。這裡現在裝上瞭圍擋,但音樂一響,不少人重新聚到瞭老地方,視頻裡看起來有一百人上下。“我要把我們的傢園和村民們一起重新發展起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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