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修行便是難事。諸君且看,那天庭有道的神仙,哪個不是經過千災百劫、無數歲月辛苦修煉來的。有句話說得好:要想人前顯貴,必定人後受罪。大傢看天庭眾仙,騰雲駕霧,吃蟠桃,飲瓊漿,朝北海,暮蒼梧,今日會三仙,明日聚四禦,孰能知他們往日經歷多少磨難才有如今自在。這自在得來不易,自要萬分珍惜。可是,其中就有那束己不嚴的,隻因一步踏錯,便讓無數載修行道果化為泡影。今日單說這樣一段故事,正是:
悲喜千般成幻泡,萬載修行旦夕拋。
今日說的這位有名號的神仙,玉帝敕封“天蓬元帥”,總督天河八萬水兵,隻因在王母蟠桃會上飲多瞭酒,醉昏昏撞入廣寒宮裡,調戲嫦娥,被諸神拿住,玉帝審過,依律問斬,後蒙太白金星說情,才被罰打兩千錘,貶下凡來。
各位看官需知,這天庭神仙貶下凡間,並不走地府六道輪回,而是自有道路。幾位天兵得瞭玉帝旨意,押著“天蓬元帥”,徑往天庭罪神投胎之地化凡池來。到瞭化凡池邊,幾位天兵架起“天蓬元帥”,齊一使勁,便往那凡人池中扔,哪知,這“天蓬元帥”宿醉未醒,一掙紮,一個身子就偏到瞭畜生池裡去,隻聽撲通一聲響,“天蓬元帥”的身體在畜生池的氤氳裡浮沉兩下後,消失不見瞭。幾位行刑天兵見行刑出瞭差錯,面面相覷片刻後,慌忙回報玉帝去訖。
也是時也命也,這“天蓬元帥”投胎到凡間,投成瞭畜生,不是別的,正是一隻好吃懶做、人見人嫌的黑豬。從天上謫落凡塵時,他暈頭轉向,把自己隨身的兵器九齒釘耙也不知遺失在瞭何處。“天蓬元帥”雖投成豬胎,可他一點靈性不散,出生後沒多久,已回憶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他本為天上大神,哪裡能接受現在的後果,一時兇性發作,仗著自己前世遺留的那點靈性和本事,轉身咬死瞭生他的母豬,踐踏死同胞的八九個豬仔,一個轉身,跳出豬圈,跑進瞭山中。待跑進山裡,他才後悔起來,想道:“我跑便跑,奈何殺它一傢呢!”但此時木已成舟,除瞭後悔嘆息,也無可奈何瞭。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幾十年過去瞭,這豬妖這些年來雖生成瞭妖身,心裡卻還懷著神仙念。他上一世畢竟是天上大神,隻憑著心裡那點靈性,也和山裡一般的精怪不同,區區幾十載,便修成瞭自己上輩子的大半本事,也可稱作一個道行高深的老妖瞭。這麼多年來,他慢慢接受瞭自己的醜陋樣貌,遂以身為姓,給自己起瞭個諢名——豬剛鬣。豬剛鬣雖投成豬胎,到如今卻還沒有害過一條人命,餓瞭,他就去山裡獵些小獸吃,渴瞭,便喝兩口山溪裡的水,這樣日子倒也能過。可是一到冬天,豬剛鬣的日子就有點難,冬天山裡小獸難尋,他的吃食難有著落,經常饑一頓飽一頓,他又天生長瞭個無底洞的大肚腹,幾十斤肉也填不飽他的肚子,實在餓極瞭,他就在晚上跑下山去,進到莊戶人傢傢裡,行那偷雞摸狗之事,充盈一下肚腹。就算這樣,也不曾打殺一條人命。
這些年,豬剛鬣一直過著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日子。這年冬天,他來到福陵山地界,剛上瞭福陵山,一場鵝毛大雪便紛紛揚揚漫天飄瞭起來,大雪連下瞭三天三夜,到這天晚上,還沒有止住的樣子。豬剛鬣躲在山縫裡避寒,到這時終於餓得再也受不瞭瞭,便索性耷拉著肚皮,下得山來,準備去山下農戶傢偷點吃的。
這時候正是夜深人靜,山下一片漆黑,仿佛整個人間都進入瞭溫暖的夢鄉中。豬剛鬣來到山下一個村子裡,順著土墻翻進瞭一戶農人傢中,剛翻過土墻,他就聽到身後傳來鐵鏈當啷的聲音。豬剛鬣暗道一聲不好,回頭一看,果然,一隻小牛犢子一樣的壯碩的獵犬正齜牙咧嘴滴著涎,一邊嗚咽,一邊盯著他。
咬人的狗不叫。豬剛鬣一看這狗的模樣,便知道這狗十分兇惡,最好智取。他不敢拖大,隻把身子一晃,轉瞬間就變化成瞭一隻相似模樣的母狗。母狗是母狗,可豬剛鬣先天身寬體胖,再加上變化本事不到傢,變成的母狗也像一頭老母豬。盡管如此,他這幅變化模樣也足以迷惑惡犬。豬剛鬣一邊提防著,一邊靠近惡犬,待走到惡犬身前,他猛一揮爪,帶起千鈞力,一巴掌拍到惡犬頭上,惡犬立刻頭顱碎裂,被拍成瞭死狗一條。豬剛鬣見手到功成,心裡高興,立刻變化回原本模樣,解開犬屍脖子上的鎖鏈,背起犬屍,就要離開。哪知他剛一轉身,還沒來得及邁步,腦中便傳來瞭一聲女兒傢嬌媚的喊聲:“壯士!順便搭救一下奴傢吧!”
豬剛鬣轉身去看,農戶院子裡黑漆漆的,並沒有美嬌娘,他懷疑自己幻聽瞭,轉身又要走,這時,那個聲音又在腦中響起:“壯士!搭救奴傢則個!奴傢感激不盡!”
豬剛鬣轉身,眼睛四處踅摸,小聲道:“誰?你在哪裡?”
那聲音響在腦中,喚道:“我在這墻根下面的籠子裡……”
豬剛鬣背著犬屍,踮著腳走兩步,走到墻根下,終於看到墻根下有個鐵籠子,鐵籠子裡還關著一隻白兔,那白兔此時正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豬剛鬣。
豬剛鬣懷疑地問道:“剛才說話的是你嗎?”
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道:“正是奴傢。”
豬剛鬣見這兔子在說話,知道她也是個有道行的妖精,隻是不知道怎麼落到這般地步。但此時不便多說,他輕輕打開兔籠,提著兔子耳朵,將其塞在懷裡,轉身翻出瞭墻,駕起一陣妖風,在夜色中去遠瞭。
在回福陵山的路途中,豬剛鬣與這兔精交談,才知道她為什麼會被人捉到,成瞭一隻籠中兔。據這兔精講,她名為卯二姐,本是福陵山上修成的精怪,傢住福陵山雲棧洞裡,前幾天因事外出,偶遇惡犬,被惡犬沖撞,驚到神魂,嚇回瞭原形,這才被獵人捉瞭。
豬剛鬣聽這番話,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罷,顛顛身後背著的犬屍,方開口問道:“你能修成變化本領,怎麼也有幾百年的道行,怎會被一隻惡犬嚇回原形?”
卯二姐躲在豬剛鬣懷裡,嬌聲道:“壯士不知,天生陰陽,萬物相生相克,我們兔子,別的不怕,偏偏就怕犬,我本事莫說不大,就算再大一些,也不敢招惹大小犬類,被它們克得死死的。再加上這隻犬又是惡犬,那日我正走在路上,他在樹後猛一下竄出來,怎能不怕……”
豬剛鬣聽卯二姐說得有理,繼續問道:“那你在農戶傢籠子裡也沒本事再變回來?”
卯二姐道:“在農戶院子裡,與惡犬相隔僅數步,一直被惡犬盯著,十成本事去瞭九成九,沒被嚇死已經算我上輩子積德瞭……”
豬剛鬣道:“那你何時再能變化?”
“我現在神魂不穩,要等過幾天神魂穩定後,方能變化。”說到這裡,卯二姐沉吟一下,繼續道:“壯士送佛送到西,不如將奴傢送回雲棧洞裡吧,到瞭洞中,自有酒肉美食相謝。”
豬剛鬣想到自己除瞭那個破冷山縫也無處可去,又聽卯二姐說有美酒美食,便答應瞭下來,向卯二姐問瞭雲棧洞方向,身子一轉,攜起隨身妖風徑向雲棧洞而來。二妖一邊行,一邊閑談,豬剛鬣也把自己的來歷和卯二姐說瞭。卯二姐聽豬剛鬣說到來歷,乃是天上“天蓬元帥”下凡,通紅的兔眼中閃過異彩,不知道想到瞭什麼。
豬剛鬣腳底生風,轉眼間,便到瞭雲棧洞前。卯二姐探出兔頭,兔唇微動,不知道嘟囔瞭幾句什麼,轟隆一聲響,雲棧洞的石門便緩緩開瞭。豬剛鬣站在洞口看瞭看後,方邁開步子,進瞭洞中。
走入洞內,豬剛鬣先一把將背上死狗扔在洞廳裡,然後才將卯二姐從懷中小心捧到地上,待放下卯二姐,豬剛鬣開始在洞內四處踱步巡視,他一邊巡視著,一邊感嘆:果然是好洞天!這洞在外面看不出什麼,裡面卻連環著八九個洞,各個洞,除瞭廳堂臥房俱全外,還有存放美酒的、存放肉食的、存放瓜果蘿卜的,隻把個豬剛鬣看得眼睛發直。
豬剛鬣走到最後一個石洞口,往裡一瞅,心中瞬間掀起滔天巨浪,隻見自己被貶凡塵時遺落的貼身兵器——九齒釘耙——正端端正正的擺在洞裡石架上,他快走兩步,進到洞裡,親切撫摸著自己的釘耙,低頭向跟進來的卯二姐問道:“二姐,這釘耙是哪裡來的?”
“這是我幾十年前在福陵山上撿的。我見其材質非凡,便撿回來藏在瞭洞裡,” 卯二姐說完,見豬剛鬣神色有異,問道:“壯士剛才回來的路上說被貶時遺失瞭自己的兵器,莫非是這耙子?”
豬剛鬣神色似陷入瞭回憶中,惆悵道:“是……便是這耙子……便是這九齒釘耙……”
卯二姐道:“這既然是壯士的東西,如此,自然物歸原主。”
豬剛鬣聽瞭這話,歡喜地對卯二姐道一聲謝,一抬手,將釘耙攥在手中,輕輕揮舞瞭起來。
豬剛鬣見瞭滿洞美食美酒,又剛尋到自己的丟失的隨身兵器,早把自己偷來的那隻死狗忘到瞭腦後。在卯二姐的嬌聲指揮下,他將洞裡存放的酒肉搬出來,敞開肚皮便往嘴裡塞。
豬剛鬣在這連續吃喝瞭幾天,這天,隨著卯二姐一聲嬌笑,豬剛鬣面前出現瞭一個嬌俏美人。這美人雪白肌膚,眉目如畫,青蔥玉手,端得一個秀麗女子。豬剛鬣見卯二姐變成瞭人身,站起身,哼唧瞭幾聲,說道:“二姐,多謝你這幾天的招待,現在你又能變回人身瞭,想必也不再需要人照料瞭,我也該走瞭……”
卯二姐聽豬剛鬣這樣說,嬌聲道:“且慢!豬壯士,我有一番話,你聽我說完再走不遲。”
豬剛鬣甕聲甕氣道:“二姐請說。”
卯二姐道:“豬壯士,你是天上神仙下凡,我是山中走獸成精,你我本無緣,可是天作的緣分讓你救瞭我,這是大恩情,奴傢無以為報。這幾天來,你我相處,我對壯士已經漸生情愫,壯士若不嫌棄,何苦再四處奔波,不如和奴傢在這雲棧洞裡成個夫妻,豈不逍遙快活!豬壯士意下如何?”
豬剛鬣雖為天神蒙塵,奈何一顆心成瞭豬心,那天生的懶惰貪吃的性子實在戒不幹凈,這幾天雲棧洞裡舒適的生活早就讓他留戀難舍瞭,現在聽面前嬌滴滴的美人這樣說,他哪裡還會推辭,臉上露出喜色,一躬身,道:“二姐,你若不嫌我老豬貌醜,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瞭……”
卯二姐道:“還叫二姐?”
豬剛鬣整身又莊重一拜,喚道:“娘子……”
……
豬剛鬣與卯二姐自結成夫妻以來,兩個恩恩愛愛,生活倒也有滋有味,可是,二妖在吃人觀念上卻有分歧。卯二姐是山精野怪,對吃人毫無心理負擔,豬剛鬣是天神下凡,對吃人一事卻很抵觸。諸位看官須知,凡是生為妖身的,人肉對他們來說就如山珍海味一般,能抵住這種誘惑的妖怪少之又少。卯二姐自與豬剛鬣在一起,瞭解瞭豬剛鬣的來歷與性情後,便知他是個不吃人肉的妖怪,夫妻哪有不相互擔待的呢,卯二姐嫁瞭個這樣的丈夫,那吃人肉的心也就息瞭。可是偶然看到上山的行人,也會忍不住嘴饞。
也是合該有這一遭,這天,卯二姐獨自下山會友,走到山麓處,正遇到一隊傢丁仆人抬著一座小轎經過,卯二姐此時是人身的村婦裝扮,她自轎子邊經過,鼻子一嗅,就聞到瞭轎子裡那嬌小姐的誘惑味道。
在妖怪的鼻子裡,這人肉味也各不相同。嬰孩最佳,年輕者次之,年老者食之無味;相貌美麗英俊者最佳,醜陋者妖精也嫌棄;心靈手巧聰明者最佳,愚鈍者在妖精鼻中嗅來卻顯腥臭,吃到嘴中又如嚼蠟。今天卯二姐搭鼻子一聞,便知轎中之人定為年輕貌美心巧之屬,是一道真正美味。
卯二姐想到自己自與豬剛鬣結合以來,已經半年多不知人肉味瞭,此刻嗅到面前這道美味,她哪裡還忍得住,隻見她右手輕輕一揮,一股白色妖風自山間飛來,天地間立刻飛揚起漫天白色飛絮,這股妖風摧樹折枝,立刻把這隊人吹得東倒西歪、迷迷糊糊。卯二姐卻不管其他濁臭人,隻走到被刮倒的轎邊,從裡面扯出那不知誰傢的、已經被吹暈的小姐,駕起風回瞭雲棧洞。待原地恢復天朗氣清後,那群僥幸保住性命的傢丁勉強爬起,往地上一看,地上哪裡是什麼飛絮,卻原來是不知道什麼畜生的一地白毛。
不消片刻,卯二姐便回到瞭雲棧洞口,她落下身來,此時才有閑暇看自己捉來這姑娘。這姑娘雙眸緊閉,這時候雖雲鬢散亂,卻難掩綽約風姿,正是:
閑靜時如嬌花照月,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卯二姐將這小姐提進洞內時,豬剛鬣正迎上來,他一見卯二姐手中提著一人,心裡一驚,再看這人相貌,當時腦中便似響瞭一記春雷。豬剛鬣當年是因調戲嫦娥被貶,嫦娥的樣貌早深深刻印在他心裡,此時他見自傢妻子提著一個人進洞,這人相貌正是嫦娥相貌,哪裡能不驚呢!可豬剛鬣又仔細一看,才發現不對,這人雖相貌與嫦娥一般無二,卻的的確確是一個凡間女子。嫦娥是天上仙娥,地上“她”終究不是天上“她”。
豬剛鬣盡管知道這不是嫦娥,心裡卻仍然滿腹疑問,於是向剛進入洞中的卯二姐問道:“娘子,這是何人?為何擒她回洞?”
卯二姐沒好氣地瞥瞭一眼豬剛鬣,繞過他,走進後洞中,將抓來人捆瞭,才來到前洞回豬剛鬣剛才的問話。
“這是誰?自然是一個人瞭!” 卯二姐一屁股坐在廳堂的坐塌上,沒好氣抱怨道,“自從跟瞭你,我半年多不知人肉味,今天下山,在大路上碰到這樣的美味,實在不忍錯過,便將她捉回來,與你一起享用。”
豬剛鬣道:“娘子,我也是妖身,你當我嗅不到人肉的美味嗎?可我是天神下凡,怎能吃人肉喝人血,最重要的是,人肉一沾,再想修成道果,那可就千難萬難瞭……”
卯二姐俏臉冷似寒霜,道:“我可不管什麼修道果,那是大羅神仙的事,我就是一個小小兔精,這一世也就窩在這福陵山上瞭,不求什麼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隻求任意逍遙……如果不能吃人肉,何來任意逍遙……”
豬剛鬣挨到妻子身邊坐下,用粗糙毛躁的豬手輕輕握住妻子的細嫩玉手,認真道:“娘子,你說的任意逍遙,不過是一時口腹之欲的滿足,要逍遙,還得做真正的神仙,那才逍遙呢!我們夫妻還是應當勠力同心,共修大道,那才能長久……”
卯二姐一把甩開豬剛鬣的毛手,輕哼一聲道:“你說的都是大道理,可有句詩說得好: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們不及時行樂,明天死瞭,也是個可憐鬼!”
豬剛鬣嘆一口氣,隻得說道:“娘子,你抓來這人長得很像我天上的一個故人,你就當留我一個念想,別吃這人瞭……”
豬剛鬣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卯二姐聽罷,立刻杏眼圓睜,怒道:“你說像你一個故人?什麼故人?是你醉酒調戲的那個小情人?”
豬剛鬣被卯二姐這樣一問,才知道自己摸到瞭老虎屁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卯二姐一看豬剛鬣這模樣,就知道自己猜對瞭,一時之間更氣瞭,一腳將豬剛鬣踹瞭個跟頭,自己轉身回臥房去瞭。豬剛鬣跟在卯二姐身後要去勸,可轟隆一聲響,卯二姐已經關上瞭臥房石洞的石門。
豬剛鬣垂頭喪氣地回到瞭洞廳裡,低著頭,一會兒想著卯二姐對自己的好,一會兒想起自己前世在天上逍遙的日子。他此時內心也在做著鬥爭,頭腦中兩個黑白小人正在惡戰。如果他一放手,卯二姐必定會開始吃人肉,這就是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如果他不放手,不肯讓卯二姐吃這人,卯二姐肯定怨他。豬剛鬣前思後想瞭半天,最後心一橫,終於還是決定要阻止卯二姐。
豬剛鬣走到捆人的洞裡,此時捉來的姑娘已經醒瞭,她一見貌醜的豬剛鬣進來,立刻嚇得全身發抖,豆大的淚珠也從眼角滾瞭下來。豬剛鬣走近兩步,勸道:“姑娘,你別怕,我是來放你走的……”說著,便上前解開瞭緊緊捆綁的繩子。
繩子解開後,豬剛鬣拉著姑娘往洞口走,剛走到洞口,他又回身從洞裡翻出一塊佈來,在這姑娘頭上圍住,遮住雙眼。這又是豬剛鬣粗中有細瞭,自古人妖不兩立,妖吃人,人拿妖,這是亙古的定律,如果精怪的洞口被人知道瞭,說不定便會惹來麻煩,所以豬剛鬣防這一招。
豬剛鬣走出洞口,駕起一陣妖風,左轉右轉,轉眼便把這姑娘送到瞭山下。
豬剛鬣雖然心細,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姑娘有一個特殊的本事。這姑娘是卯二姐忍不住饞蟲,專程捉上山的,自然是人中的極聰慧之輩,不僅如此,她還有一個本領,方向感極好,就算將她雙眼蒙住,她也對自己走過的路在心裡記得清清楚楚。卯二姐捉她上山時,她正暈著,自然記不得路,可豬剛鬣送她下山,棋差一招,並沒有將她迷暈,這才引出後來禍事。
豬剛鬣回到瞭雲棧洞裡,一進洞,便看到卯二姐坐在洞中,臉上陰雲密佈。
見豬剛鬣進來,卯二姐怪聲怪氣道:“把你的小情人送走瞭?”
豬剛鬣嘿笑一聲,走到卯二姐近前,摟住她的香肩,說道:“娘子,你是故意躲進洞裡,讓我將她放走的吧?”
卯二姐輕哼一聲,道:“才不是呢……”
豬剛鬣捧起卯二姐俏臉,吻瞭一記,道:“我知道娘子的心意,我還是那句話,要和娘子共修大道,那才自在逍遙!”
卯二姐輕輕推瞭豬剛鬣一下,臉上泛起紅暈,害羞道:“就會說好話哄人傢……”
這件事就在夫妻恩愛中過去瞭。時間如流水,轉眼一月悠悠而過,在雲棧洞裡修行的豬剛鬣夫妻突然從山林走獸口中得到瞭一樣仙珍的消息。修行四字,法財侶地,缺一不可,他們二妖修行,也需要仙珍輔助。本來說好他們夫妻二妖同去尋找仙珍,可豬剛鬣疼愛妻子,不舍得讓本事稱不上高強的妻子再跟著出門奔波犯險,便說服瞭妻子留在洞裡,他獨自一個,綽起九齒釘耙,出洞駕風去瞭。
豬剛鬣福緣深厚,他這趟出門一路無甚波折,沒幾天便順利尋到瞭仙珍,仙珍一到手,豬剛鬣沒有絲毫耽擱,駕起風即往雲棧洞回轉。因馬上就能見到卯二姐,他一張豬臉上滿是歡快,可在快到雲棧洞時,他從遠處天上往自傢洞府那裡一看,臉色瞬間陰沉瞭下來。隻見自傢洞府上空,濃烈煙霧正在升騰。豬剛鬣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妖風立即強勁幾分,轉眼便送他接近瞭雲棧洞。到瞭近前,他才看清,走的時候好好的雲棧洞,這時候已經被大火燒成瞭個破窯,雲棧洞旁,四處是碎石衰草,斷壁殘垣,洞口敞開著,還在不斷地往外冒著火光與煙霧。豬剛鬣見此情境,睚眥欲裂,大喊一聲“娘子”,便往洞裡沖。洞裡火勢正猛,豬剛鬣左突右沖,渾身豬毛被燎光瞭一半,四處尋著自己娘子的身影,可遍尋不到。他看看火勢,推測放火之徒應該還未走遠,拽著釘耙,駕起狂風便沿著下山的路追趕。
在福陵山半山腰上,豬剛鬣終於看到瞭一隊人,十幾個,個個作道士打扮。他從天上往下看,待看到其中一個小道士背後背著的佈袋的時候,心裡咯噔一下,便有瞭不好的預感。豬剛鬣簡直不敢細想,隻嘶叫一聲,擎起釘耙,便朝背佈袋的那個小道士頭上築去,其中一個老道最先感覺到豬剛鬣來襲,回過頭大叫一聲,示警同伴,一揮手,一把飛劍便飛刺向豬剛鬣。凡間有靈的飛劍終究難敵老君爐中煉出的神兵,隻見豬剛鬣揮起釘耙,隻一擋,那把飛劍便斷為兩截,掉到瞭地上。豬剛鬣揮起釘耙,恨恨朝著那還沒反應過來的背佈袋的小道士頭上一築,隻一下,那小道士便腦漿崩裂,倒在瞭地上。小道士一死,豬剛鬣趁著其他道士還沒反應過來,一把撿起那個佈袋,解開佈袋口,往裡一瞅,裡面正有一隻滿身是血的兔屍——正是被打殺後現瞭原形的卯二姐。
豬剛鬣一看到卯二姐的屍身,眼眶迸裂,血淚流瞭下來,如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輕輕將其放到自己胸懷裡,仰天一聲嘶吼,揮起釘耙,朝著這群人殺去。豬剛鬣本是妖身,自投胎以來,一刻不肯放下神仙過去,這一刻,他心中滿是仇恨,投胎帶來的那點神仙真靈在強烈仇恨沖擊下一潰而散。他連連揮耙,這群道士中倒有幾個有本事的,但轉眼間都成瞭豬剛鬣的耙下亡魂。豬剛鬣殺紅瞭眼,片刻間便殺瞭個屍橫遍野。當他的耙子停在最後一個道士的天靈蓋上三寸處的時候,他定住瞭。
這最後一個小道士不是男子,卻是個姑娘,剛才豬剛鬣殺得興起,並沒有細看這群道士的男女樣貌,此時,他恢復瞭三分神智,看著面前女道士的樣貌,釘耙卻築不下去。這面貌他多麼熟悉啊!這是與天上嫦娥一般的樣貌,豬剛鬣看著她美麗的面容,看著她瑟瑟發抖、滿是哀求神色的眼睛,哪裡還能不明白禍事從哪裡來呢?
“求求你饒瞭我吧,我不是來找你們報仇的,隻是我傢供奉的道士師父和我說妖精都藏有寶貝……傢裡長輩又勸說我,我才……我才帶路的……”
豬剛鬣手臂微微發抖,他心裡有明悟,隻要這一耙築下,有些事情就再難復返。豬剛鬣騰出左手,輕輕撫瞭一下懷裡的柔軟,然後雙手攥緊釘耙柄,手臂一用力,面前美人天靈蓋上立即多瞭幾個血窟窿,撲通一聲,如一朵凋零的嬌花一般,倒在地上沒瞭氣息。這一耙,築斷瞭豬剛鬣的神仙念和凡人念,隻剩瞭孤零零的妖怪念。
豬剛鬣呆呆地轉身,拖著自己的九齒釘耙,踉蹌著,跌跌撞撞往山中走去,轉眼,身影便湮沒在瞭山林深處。
從這天起,豬剛鬣成為瞭一個徹徹底底的豬妖。他把本心封閉,吃人害命,殺身作惡,一顆混沌心,糊糊塗塗,或浪蕩在福陵山上,或遊戲在人間紅塵,把個山周圍百姓禍害得苦不堪言。直到許多年後,才又蒙觀世音菩薩點化,重新恢復瞭那一點靈光,跟著唐玄奘歷盡取經磨難,入瞭佛門,重歸正途,這又是後話。
也有後人可惜這“天蓬元帥”一朝行差踏錯,遭貶凡間,道果盡失,經歷如此坎坷,留幾句歌感嘆之,正是:
半畝荷花一畝塘,金身偏向泥裡藏。
玉藕從來污淖陷,方悔醉酒意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