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廊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首《无题》记叙的是“一段美丽的邂逅”以及“一次无奈的转身”在一个通宵达旦，热闹非凡的宴席上，李商隐遇见了一位让他心动的女子，在周遭嘈杂的环境里，李商隐和她互通心意，眉目传情，彼此享有一份温情和爱意，可是这段美丽的邂逅，未能如意，如流星般逝去，当歌舞升平的繁华变得落寞，觥筹交错的筵席散去，便又分道扬镳。李商隐一生漂泊，终不得志，可是这位女子的出现却为李商隐的一生增添了一抹亮色，可当离去之后又给李商隐带去更为沉重的打击。

诗歌的首联就交代了这段“美好邂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廊西畔桂堂东。李商隐在第一句两次写到“昨夜”，这种笔法在律诗当中是不常见的，但李商隐却时常运用，类似的还有《夜雨寄北》当中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在这种重复的笔法下，一方面带来音韵的美感，另外一方面两次提到“昨夜”一下子将读者带入回忆的漩涡当中——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夜幕低沉，凉风习习，我和你在一场盛大的筵席上不期而遇。在李商隐的回忆当中，我们感受到李商隐情感的起伏，同时这份回忆也为诗歌本身填上一份朦胧感，使读者感受到这段故事是珍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美好回忆。

值得一提的是在首联当中，诗人提到“昨夜，画廊西畔，桂堂东”，乍读起来是确切的时空描写，实则不然，李商隐常常对诗歌中的意象进行模糊化处理，即没有明确的所指，故事其实不是在昨夜发生的，筵席的地点也未必就在画廊以西，桂堂以东。昨夜已经在诗人心目当中成为过去，它只是过去的代名词，关于过去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事情的原貌如何如今已未可知，因为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邂逅的那一晚，晚风沉醉，繁星点点。”那本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那场筵席也不过是平常的政治应酬，但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赋予了它更深的意义，从而在我的内心当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那晚的邂逅本是深埋在我的内心深处的，如今“我”穿过记忆的层层迷雾，试图回忆那天晚上的温情，试图捕捉那颗依旧为“你”跳动的心。

我想正是李商隐对具体时空所指的模糊化处理，才让读者更加关注诗句背后传递出来的真情，放弃对于“作者未死”观念的执著，用心去感受背后细腻的真挚情感。

颔联如是写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诗人借助意象写自己的心理感受——在落寞的同时又心怀希冀。前一句说“身无彩凤双飞翼”，以彩凤的羽翼之“有”，反衬自身羽翼之“无”，表达自己不能像那明艳动人的凤凰一般振翅高飞，无法同自己的心上人比翼双飞背后的落寞。诗人并没有停笔于此，也没有顺着这份哀思向前，极言内心的苦闷，反到是笔锋一转写到“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诗人感到欣慰的表现，虽然我不能和她比翼双飞，可我却和她之间互通心意，这消解了诗人内心的遗憾和不甘。传说犀牛是灵异之兽,犀牛角中心有一条白纹如线，上下相通。人们从牛角的表面却看不到这条白纹线故而以此比喻热恋的男女双方暗地心意相通，心心相印。

从写作笔法的角度来看，“身无”是现实的无奈，“心有”是灵魂的契合；“比翼双飞”是无法企及的念想，“心有灵犀”却已经是彼此互通心意的证明，一切尽在无言之中，眉目传情间流露的是彼此之间饱涨的情感——即便无法克服现实的物理距离，可我俩早已心意相通。

诗人在颈联写到“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这是对宴席场面的描写，觥筹交错，畅饮春酒，热闹非凡。“送钩”即“藏钩”，将钩子藏于人手中，大家猜测钩子在谁手中，不中者罚酒，由于在猜时分成两方，所以叫隔座送钩；“分曹”，即分组，“射覆”，即覆器下放物，令人猜之，以猜中与否作为判定胜负的标准。我们不妨将颔联和颈联联系起来一同解读，在嘈杂的环境当中，“我”和你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因为我们本就“心有灵犀一点通”；在互相的猜测当中，我和你是独特的，无需暗度陈仓，可能只是一个眼神，我们就明白彼此的心意。诗人和那位他钟情的女子和周遭的环境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那份爱意和温情将他们和外界隔绝，无形间营造了一种“永恒”的氛围。

可是这份温情终究是一份回忆，在梦醒时分也终将如滔滔江水般逝去，这份美好诗人也只能将它深埋在记忆的深，在寂寞的浪潮席卷而来时候，将它反复品味，追忆当时的温存。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美好总是短暂的，时光总是在指缝间悄然消失。夜幕褪去，天空中的明月和繁星隐去他们的身形，天亮之时也正是离别之时；诗人在尾联写到“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诗人笔锋一转，将读者重新带入现实，从颔联和颈联的温情当中拖拽出来。片刻的柔情蜜意之后，应衙的鼓声响起，诗人被迫从充满悸动和喜悦的情绪状态中剥离出来，重新跌入一如既往的惆怅和迷离之中。

在全诗的最后一句诗人运用了“转蓬”这个意象，实际上指的是蓬草，蓬草是没有根的；一方面诗人感慨于自己无法把握住当时的那段情感，自己只能沉醉于无限的怀恋中，依靠“反复咀嚼”自己的回忆来纪念和感受当年的温情和爱意，另一方面则是诗人对自己一生漂泊而无所成就的无奈与沉闷；李商隐一生未做高官，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李商隐依旧在他人手下担任幕僚一职，可以说最后一句道出了李商隐一生的遗憾。可以想见李商隐作诗时的心态，过往的美好，历历在目，在记忆的影像中，跑马灯似地倒带，那位女子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可是记忆中的美好，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在一番回味之后，在内心中回荡的是满满的心酸和落差感。

以上便是站在诗歌意象，意境以及诗人生平的角度对于整首诗歌的分析，但是还有一部分是属于我个人的看法，在此也罗列出来，算是赏析的一部分。

（1）颔联“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境？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思考？

我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诚然如上文所言，是一种自我劝慰的情感，“我”和那位女子，虽然无法比翼双飞，但是却彼此互通心意。但是我认为颔联应该蕴含着更丰富对的情感层次——这种自我安慰的背后其实还流露出诗人的落寞和不甘。因为我们结合诗人的身世和全诗整体的基调来看，诗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美丽的邂逅，终会以无奈的错过收尾，李商隐注定是无法和自己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的，他深刻地明白当这场宴席散去之后，彼此又将各奔东西。这是一种命定的想法，无奈且无助，我相信李商隐在彼时彼刻有过不顾一切把握爱情的冲动，可是碍于现实的种种原因，最终只能是萍水相逢。所以我认为，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和“心有灵犀一点通”之间强烈的落差感才更让李商隐感到惋惜和无奈。

两种解读，前者是将时间定格在那个美好的夜晚，不去想世俗的纷纷扰扰，诗人和那位女子之间无需言语，互相看着彼此，就已经明白彼此的心意。后者是一种命定的悲哀，诗人和那位女子终究是难以跨越现实的鸿沟，只能拥有短暂的“相拥”。毕竟心有灵犀一点通又怎能低过现实的残酷和无奈……

但我更愿意相信前者，因为前者给读者呈现了一种关于爱情的可能，虽然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也许是因为社会地位的悬殊，抑或是道德的阻碍和束缚，这些虽然成为阻碍我们在一起的客观原因，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彼此相爱。纵观全诗，诗人和他心爱的女子之间始终是有距离的，他们全程可能没有肢体上的触摸，甚至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尽管这样，他们之间依旧彼此相爱。这就是李商隐告诉我们的关于爱情的另外一种可能——爱情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和身体无关的，甚至是和语言无关的，不是只有肉体的触碰和言语的倾诉才能证明“我爱你”，我相信爱情其实是可以超越距离，超越语言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颔联这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跨越千年，唤起我们的共鸣的原因。

我想这恰恰是文学迷人的地方，现实依旧残酷，可是他给我们——包括读者和作者在内，提供了一种精神的乌托邦。我承认现实终究会打碎一切美好的希望，可我依旧相信文学和爱情的美好，我不愿现实的残酷破坏了乌托邦本身的美好。是这份信念让我相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背后的坚定和深情。

（2）虽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传唱最为广泛，可我认为整首诗写的最好的，同时也是最浪漫的其实是第一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廊西畔桂堂东”。倘若诗人没有和他心爱的女子相逢，那“昨夜的风”和“昨夜的星辰”同往日也并无二致，恰恰是因为诗人和她的相遇，使得当晚的微风变得沉醉，星辰变得闪耀——物本无异，是因为相遇才有了意义。与此同时，在诗人往后的人生中，星辰和微风也因此赋予了特别的含义，我想当诗人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点点的繁星再次闪耀在黑夜中，当徐徐凉风又吹拂过诗人的脸庞，诗人一定又会回想起那个美好的夜晚，脑海里又将浮现那位女子的身影。

这便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廊西畔桂堂东”的浪漫之处——“你”的出现，让他们都变得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