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秘密就在圣特莱莎。

——R.波拉尼奥

1、关于评论家的部分

我第一次读R.波拉尼奥是在2014年，初中毕业的夏天读完了《2666》。关于小说技法和理念的固有思维再次被砸得粉碎（上一次是卡夫卡）。我陆续读完了R.波拉尼奥在中国出版的所有小说，搜集了满满一柜子的评论资料，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作为短篇小说教科书。R.波拉尼奥对我最大的启示在于，使我意识到文学创作最大的问题就是文学本身，正如《荒野侦探》展现的压在文学金字塔最底层的文学青年群体、《美洲纳粹文学》《遥远的星辰》描绘的文坛众生、《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在梦魇与镜像中穿越的流亡作家、《护身符》的墨西哥诗人群像，以及《2666》首尾部分呼应的欧洲文学评论家与德国作家。在技法上，R.波拉尼奥的叙事语调已经炉火纯青。流水帐式的平铺直叙事实上是他刻意营造的风格。一方面，“用最平实的语言造成震撼的刺伤效果”，① 在平白的叙事中出现的冷色调的抒清，与昆德拉所说的“在小说中用很少的比喻，但这些比喻必须是小说的最高点”② 异曲同工，营造出巨大的张力与抒情力量。另一方面，叙事语调与小说主题的表达相辅相成。《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可以说是这种艺术成就的典范，《2666》的主要表达同样离不开波拉尼奥式的叙事语调。

2、关于《2666》结构与主题的部分

可以认为，R.波拉尼奥并没有追求一种我们熟悉的现代主义结构。结构的存在使一切可解读，而R.波拉尼奥的这部全景式小说显然不能明晰地获得意义：《2666》本身的小说结构悬置了小说意义。小说意义（看似矛盾地）通过这一悬置、这一小说结构得以成立。或者说，《2666》的小说意义诞生于一个隐藏（某种程度上）小说意义的结构。

可以将《2666》视作一个隐喻，一个巨大篇幅、泥沙俱下的描写、无数离题的段落构成的符号。全书分成五个部分：1、关于评论家的部分；2、关于阿玛尔菲塔诺的部分；3、关于法特的部分；4、关于罪行的部分；5、关于阿琴波尔迪的部分。“《2666》是由两个同心圆组成的巨大环形，第一个圆是首尾衔接的第一和第五部分，和二个圆是里外衬接的第二和第三部分，而它们的圆心，就是第四部分，或者更确切地说，……圣特莱莎”，③ 这座罪恶之城是这个巨大隐喻的中心。隐喻是漩涡形，《2666》的写作过程就是不断逼近这个巨大的漩涡外围（而非漩涡中心，因为漩涡巨大得超出任何想象，超出小说的承载能力）的过程：第一部分，四个文学爱好者前往位于墨西哥边境的圣特莱莎寻找德国小说家阿琴波尔迪。当然，他们没有找到。这个部分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结束。圣特莱莎只在书页的缝隙露出脸孔。第二部分，哲学教授阿玛尔菲塔诺处在发疯的边缘，通过他的视角，我们得知圣特莱莎发生了一系列妇女被杀案。但是圣特莱莎仍然模糊不清。第三部分，这位名为法特的黑人记者向圣特莱莎的罪恶真相迈出了一步。这个部分随即结束。第四部分，这个最为冗长的部分对圣特莱莎的犯罪事件作了赤裸裸的描绘，构成这部分的主体是一份份警察档案式的死亡记录，以及平行穿插的几个故事。但事实上，越是直白的语言，“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④ 我们意识到圣特莱莎“就像一个黑洞，小说的每一部分、每个故事、每个人物、每道光线，却被狂暴地、无可抗拒地、宿命地吸入其中”，⑤ 读到这个部分我们只能感受到：这个巨大漩涡下边隐藏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只巨大生物的眼睛，利维坦的眼睛，这只深海巨兽正将一切拖入黑洞。第五部分，近四百页之后，小说家阿琴波尔迪再次出场，有关他的一切谜题都得到解答。这个部分，也就是整个《2666》，停止在他动身前往圣特莱莎的那一刻。

写到这儿，如我们所知，R.波拉尼奥去世了。但是可以认为，作者的死不会改变《2666》的结局，因为作为一个隐喻、一个符号的《2666》所代表的是一种绝对趋势，一个无限逼近的过程，是对于谜面的确认，而不是对于谜底的追问：R.波拉尼奥往黑暗深处一指，说，那就是宇宙中心。人们很困惑，目前所知，宇宙是没有中心的呀。于是，R.波拉尼奥以一种戏谑耐心的语调说，我带你们去看吧。这就是《2666》。在创作笔记里，R.波拉尼奥提到这部小说有个“秘密中心”，它藏在小说的“有形中心”之下。⑥ 这个“有形中心”就是圣特莱莎。“秘密”就是2666，是吞噬一切的黑洞，是世界的真相，是巨大的漩涡下的那双眼睛。

“2666”或许只是符号，或许有可以叫意义的东西，但这个意义没有被说出来，因为不能说出来，或者不想说出来，或者根本不能用语言来讲述。⑦ “2666”是一切文字、一切事件、一切人物的联结点。R.波拉尼奥将我们带到巨大漩涡的外围，然后就像最初设计的那样，他消失了（“消失”未必指他的死亡，在假设存在的《2666》完成稿里，R.波拉尼奥也会选择一个时机“消失”），就像《2666》那个漂亮的、意味深长的象征性结尾：即使知道最终，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失败，阿琴波尔迪还是决定前往圣特莱莎。

这种“消失”即悬置，是《2666》的关键点：整片文字漩涡的意义就这么不复存在，或者说，2666的意义，整个漩涡的意义，当然是存在的，只不过它们被悬置了。这种悬置使一切意义都消失不见，也使一切都有了意义。

①、⑦ 戴锦华：“文景艺文季”开幕对话稿

②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③、⑤ 孔亚雷：关于《2666》的书评

④ 村上春树：《且听风吟》

⑥ 罗贝托·波拉尼奥：《2666》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