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侯盟，誰執牛耳？

——《左傳 哀公十七年》

“牛耳”，古代諸侯會盟之時，割牛耳、取牛血，由主盟者親自執盤分配，眾人憑此起誓依盟，背盟者將受嚴厲懲罰。簡而言之，“執牛耳”者，一時領袖也。

話說晉文公君臣在城濮戰場大敗楚軍，一度將楚人打回南方老傢，龜縮不出。由此，重耳平定中原、拱衛王室，並獲得類比齊桓公的同等待遇——受天子禮，會盟諸侯。在“春秋四大會盟”之一的踐土之盟中，晉國一飛沖天，文公獨執牛耳。

晉師還至衡雍，作王宮於踐土。……獻楚俘於周，駟介百乘，徒兵千。天子使王子虎命晉侯為伯，賜大輅，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珪瓚，虎賁三百人。晉侯三辭，然後稽首受之。……於是晉文公稱伯。

……冬，晉侯會諸侯於溫，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於河陽。壬申，遂率諸侯朝王於踐土。

——《史記 晉世傢》

畢生恪守“春秋大義”的孔夫子，則對於晉文公的諸般失禮，頗有微詞。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

——《左傳 僖公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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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晉文公已獲周天子“為伯”（諸侯霸主）的權威認定，自需處處爭先、表率諸侯。

關於城濮戰後的功臣賞賜，他是這麼看的：

行賞，狐偃為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軫之謀。”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說我毋失信。先軫曰‘軍事勝為右’，吾用之以勝。然此一時之說，偃言萬世之功，柰何以一時之利而加萬世功乎？是以先之。”

而對於被逼投降的姬傢小兄弟曹國，他也表現出難得寬容豁達的胸懷，準許復國。

曹伯（曹國君主）臣或說晉侯曰：“齊桓公合諸侯而國異姓，今君為會而滅同姓。曹，叔振鐸之後；晉，唐叔之後。合諸侯而滅兄弟，非禮。”晉侯說，復曹伯。

是的，目光長遠、仁義先行，霸主就必須有個霸主的樣子！

然而，在新任霸主姬重耳的心中，始終存在著一根不拔不快的倒刺。

這根刺，便是鄭國。

厲公卒，子文公踕立。厲公初立四歲，亡居櫟，居櫟十七歲，復入，立七歲，與亡凡二十八年。

晉公子重耳過，文公弗禮。文公弟叔詹曰：“重耳賢，且又同姓，窮而過君，不可無禮。”文公曰：“諸侯亡公子過者多矣，安能盡禮之！”詹曰：“君如弗禮，遂殺之；弗殺，使即反國，為鄭憂矣。”文公弗聽。

——《史記 鄭世傢》

話說昔年鄭莊公小霸春秋叱吒風雲，沒曾想百年之後，諸位子嗣為爭奪國君之位，殺得昏天黑地難分難解。次子厲公在外流亡多年，最終慘勝而出，早晚兩次即位，死後傳位給兒子文公。恰好趕上齊國衰落、楚晉崛起的時間窗口，鄭文公不得不將國策大幅轉變，輾轉騰挪於列強角力的空隙之中，自求生存空間。

隻可惜，亂世押錯註，後果很嚴重。

初，鄭助楚，楚敗，懼，使人請盟晉侯。晉侯與鄭伯盟。

——《史記 晉世傢》

（晉文）公會王子虎、晉狐偃、宋公孫固、齊國歸父、陳轅濤塗、秦小子憖，盟於翟泉，尋踐土之盟，且謀伐鄭也。

——《左傳 僖公二十九年》

這邊廂，眼看大靠山楚國意外慘敗，鄭文公趕緊臨時抱晉腳，搖尾乞憐；那邊廂，重耳始終對昔日冷遇耿耿於懷，表面笑嘻嘻，實則要開炮。有過祖輩“假途滅虢”的經典案例，晉國施行先敗楚而後攻鄭的閃電戰，也便不足為奇。

而鄭國與洛邑血脈相通、唇亡齒寒，剛安穩沒幾天的周天子，又將淪為無奈尷尬的傀儡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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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鄭文公曾有一賤妾“燕姞”，夢見上天賜予其一枚香蘭，並留下“天啟”之言：“以其為子，蘭有國香。”她夢醒告訴文公，二人當即歡好一場，由此誕下公子姬蘭，史稱“子蘭”。文公雖然子嗣繁多，受寵之子卻皆獲罪早亡，一怒之下盡數逐出剩餘公子。子蘭身處其禍，不得已流亡至晉國避難。數年之後，他跟隨晉秦等諸侯聯軍，兵臨母邦鄭國城下。

其時子蘭早得重耳歡心，攻鄭之前已向其殷殷請求，擁立自己為鄭國儲君。晉文公樂得做個便宜人情，采納折中之道，命令鄭國交出股肱之臣叔詹，便可免除兵戈之禍。叔詹得知，向兄長言道：“當年您不聽我言（殺死重耳），今日晉國終成禍害。然而晉軍因我之故圍城，若我一死能拯救傢國，死而無憾！”言罷，自盡！

事已至此，鄭國隻得將叔詹的遺體獻給晉軍。起初重耳還覺得不夠解恨，意欲當面羞辱鄭文公一番。國君雖然行事不堪，鄭人又哪肯接受這般屈辱？私下有人去向秦穆公警告而言：

“亡鄭厚晉，於晉得矣，而秦未為利。君何不解鄭，得為東道交？”

史載“秦伯（穆公）說，罷兵。”。由此，晉文公的好鄰居、好嶽丈、好搭檔——秦穆公，終於撕下最後一層“秦晉之好”溫情脈脈的面紗。今朝保存鄭國，便是留下明日東征稱霸的珍貴火種。泱泱中原難容兩霸，秦晉雙雄終將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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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晉國實力獨大，無需借助秦軍勢力，已可獨領風騷、威懾群豪，區區鄭國又哪是敵手?於是乎，去一秦穆公，來一鄭穆公。晉鄭和談順利通過，子蘭不日就任鄭國太子，文公去世後上位為鄭穆公。終其一生，臣服晉國。

而謚號同為“文”的姬重耳，不久亦走向生命盡頭，未至古稀撒手人寰。他這一生坎坷跌宕，富貴過，流浪過，落魄過，雄起過，卑微過，尊榮過，應當已是無悔無憾。而跟隨其出生入死、建功立業的狐偃、趙衰、先軫等不世英傑，更可謂群星璀璨、各擅勝場。三軍六卿，滾滾前行。

有道是：晉有國喪，餘韻悠長。秦晉交鋒，悲歡幾何？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