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参加的第208场葬礼。伦敦墓园,四野死寂,一个古怪的女人已在坟前站了几个小时。身着黑裙,头戴黑纱,她轻轻献上一支白玫瑰,转身离去。
她叫珍妮-特伦特-希尔(Jeane Trend-Hill ),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送葬者。
珍妮今年55岁,参加了超过250场陌生人的葬礼。这些葬礼,大多没有亲朋,没有仪式,唯有逝者孤身上路。墓园工作人员会给珍妮打电话,让她送孤魂最后一程。
然而,10年来,珍妮分文不收。甚至会自掏腰包,献花修碑。
在旁人眼中,这是一件晦气且荒唐的事情。但她却说:“他们都有故事,都曾被爱过。”
珍妮也曾被爱过。她出生在伦敦一个普通人家,普通到闭上眼,只记得春天的野花。爸爸让她摘一小朵献在爷爷墓前,轻声说:“这是爸爸的爸爸。”
活在爱中的小孩,是不会害怕的,珍妮回忆道:别的孩子都怕墓地,但爸爸告诉我,那是收藏思念的盒子。然而小珍妮不知道,很快,自己也将抱住爸爸的骨灰盒。
14岁那年,爸爸因害肺病,撒手人寰。妈妈体弱,她独自操持整场葬礼。祸不单行。6年后,妈妈又患癌症,离她而去。
葬礼当天,宾客散尽,暮色四起,珍妮呆呆站在墓前,没有一丝恐惧,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没有妈妈了。”她喃喃一句,泪落如雨。从今以后,珍妮只能一个人回家了。
她很努力地活着,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安安稳稳。只是每个周末,她都会来爸妈坟前,除草擦碑,自顾自地讲著工作琐事,生活趣闻……可一抬头,只有风在回答。
她也讲起爱情。那年,珍妮遇到一个男生,两情相悦,步入教堂。结婚前夕,她带丈夫来看爸妈,笑中有泪:“爸妈,他说会爱我一辈子。”
但爱很容易,一辈子又是什么?2012年,珍妮急病送院,医生脸色一沉:罕见的结肠炎+自身免疫性疾病,并发败血症。“不会死,但也好不了,要终生服药。”如无期徒刑。
珍妮腹泻、剧痛、出血、无法行走,168cm的人只剩下65斤。都说患难见真情,却闻日久见人心。口口声声爱自己一辈子的丈夫不仅嫌珍妮累赘,甚至拳打脚踢,试加暴力。后来,丈夫提出离婚。
形销骨立的珍妮坐在轮椅上,签下名字,长叹一口气。“爸爸妈妈,珍妮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然而,渣男如灾星,一旦滚蛋,时来运转。珍妮病情渐愈,竟可以下地走路了。一不做二不休,她辞去铁饭碗,迷上了摄影。
天使、教堂、落泪的圣母……珍妮笑说:“死过一次,我总觉得离天堂很近。”
某日,她如常去教堂,却误闯了一场葬礼。按照规矩,误入葬礼,需待礼毕方可离开。珍妮呆呆站在角落,听经文细诵,望人走灯灭,一缕圣光沐过她的眼帘。
脑海闪过一念:若我孤独离世,有谁记得我?
这时,有位工作人员轻声叫住她:“若明天有空,请你来参加一个退伍老兵的葬礼。他无儿无女,孤身上路。”
那是珍妮参加的第一场陌生人的葬礼。冷冰的墓碑上,写满老兵一生热血,却无人知晓。“那一刻,我决定成为孤独魂灵的送葬者。”“我愿做他们最后的聆听者。”
从此,伦敦墓园多了一个奇怪的女人。无人出席的葬礼,她静静伫立,聊赠一枝春。如遇宾客的场合,她隐入树影,遥遥表哀思。
得悉逝者生前是个嗜茶如命的老爷爷,她会带上一包茶包,黄泉路上有茗香。听闻亡者一直钟爱约翰列侬的《Imagine》,她便提前练习,彼岸花前轻轻唱。
流连坟山,逡巡林间,珍妮用相机记录著无数人生命的最后一站。她将墓园称为“户外艺术画廊”。
死亡之吻,像华丽又庄严的馈赠。
天使垂目,是安宁又洁净的仙境。
年轻的少女端坐在自己的墓前。春花摇曳,朝露如未拭的泪珠。
神圣的魂灵屹立在十字架之下。手执绿叶,飞鸟似天空的使徒。
珍妮最爱的是这个安眠云床上的天使,每次路过她都会凝望很久很久。
这让她想起一句古埃及的诗:“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一切宁静,万般圆满。
很快,珍妮的作品和故事广为流传,火葬场和墓园遇到无亲无故的逝者,都邀她出席。也有人把她当成了神婆,让她给自己家驱魔……
珍妮哭笑不得,只能用一句司汤达的话回答:“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她只想将路过的光风霁月,刻骨铭心。
她鉆研丧葬知识,获得了太平间科学博士学位,还成为了墓地历史学家。
她写下生死往事,出版摄影书籍,只想告诉世人:疾病、死亡,并不可怕。“因为墓园比教堂,听过更多真挚的告白。”
珍妮是天后Amy Winehouse的忠实歌迷,每年忌日,都会去给偶像鲜花。珍妮把Amy墓碑那只飞鸟纹在脚边:“哪怕死神携我而去,我也在黑夜里高唱。”
她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和自己一样,也爱在老伴墓前唠叨。说著说著就趴着流泪,哽噎到:“亲爱的,我好想抱抱你啊。”
她遇过一个让人泪目的墓碑,主人为救爱犬溺水而亡,最后小狗和他合葬。每年三月,都有路人为小狗系上花环,甚至有人带来一根小木棍。
“仿佛他们都未曾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彼此。”“春天来临时,主人和狗子就会在森林里奔跑,死神也无法打扰。”
她还遇见过一个特别的墓志铭,纵阴阳相隔,却掷地有声——我不指望女性对男性拥有权力,我只希望她们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一定是个超酷的姐姐吧!
10年来,珍妮遇见过无数个坟冢,旁人好奇:你不害怕吗?她坦然道:“他们都曾被爱着。死亡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而且,珍妮发现每当她独自一人时,便会有一对黑鸟,守护在旁。
“我想,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吧。”
这总让我想起那句话:你害怕的每一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却无法相见的人。
每次采访,记者都会问一个冒昧的问题:珍妮,你有想过自己的葬礼吗?她笑着回答,像答案在心中已重复过无数次:“我没有亲人,没有后代,没有爱情。若这副身躯可用,请把我献给医学,待他朝走到尽头,请把我火化成灰。
我将长眠故土下,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麻烦你,在墓碑上刻一位天使,她指尖停著黑色的飞鸟,指引著家的方向。珍妮再不用一个人回家了。”
此刻,居里想起《镰仓物语》里那句话: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