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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富平的時候,已是下午。
那天從西安先到白鹿原。沿著西(安)藍(田)高速,也是沿著渭河的支流“灞河”,向著西安的東南行駛一小時,便是白鹿原。陳忠實筆下波瀾壯闊的傳奇,就演繹在這片原野上。因為《白鹿原》,慕名而來白鹿原。那是一本50萬字而能讓遊哥連看兩遍的小說。多年以後,詫異於如果中國應有文學諾獎者,為什麼不是陳忠實。
這方原野,春秋時秦穆公稱霸西戎後改稱“灞水”(灞上)。又是當年劉邦攻入秦都咸陽後,因忌憚項羽,聽從張良建議,退兵屯軍之地。他從這裡,不得不赴鴻門宴;又從鴻門宴,狼狽脫險逃回這裡。這裡地處秦嶺下,灞河邊,依山傍水,有糧有草,屯兵訓練,是他待時而動的一方福地。
一切皆因陳忠實。這裡已是一個白鹿原影視城風景區瞭。裡面有陳忠實的露天塑像,有模仿他老宅樣式1:1另建的“老宅”。“老宅”裡有他及父母的起居室,廚房,還有創作《白鹿原》的工作室。“這是最典型的陜西老式民居”,老傢就在陜西的小D說。裡面一間書房,專賣蓋有陳忠實簽名章的《白鹿原》一書。
城中還有電影和電視《白鹿原》的拍攝景地,有“滋水”縣城,裡面各種民國風味的店鋪,美食與物品;還有白嘉軒、鹿子霖的傢,有白鹿兩傢共用的祠堂,有廣場與戲臺,等等。
陜西的歷史與文化,積淀得太過厚重瞭。中國有十幾個大小王朝的京都設在陜西。最被推崇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其中前三位,就盤踞在長安,禦臨四海,虎眈萬裡疆山“皆王土”,莫不臣服。所以對中國政治、歷史與文化的傳承與影響,應以陜西為最,當然後有北京。
如果說,陳忠實隻是當代中國傳統文學的一個優秀代表。那麼,我們看看富平,也是政治傳承頗富現實意義的單個元素。
陜西富平縣,地處渭河沖積平原----關中平原的北端,是個埋皇帝也出皇帝的地方。唐朝21個皇帝,19個埋在陜西,故有“關中18陵”之稱(李治與武則天合葬於乾陵),其中5個就在富平,包括曹村鎮“陵前村”後的唐順宗的豐陵。所以民諺雲:看中國歷史,“北京看地上,陜西看地下”。
劉邦父親劉太公的“漢太上皇陵”,就在富平縣城東南五、六公裡的姚村。陵塋就像個大土堆,高不過10米罷瞭。3年前,遊哥第一次抵此時,大不敬的爬上這座土堆。縱觀四周,早已沒瞭皇陵的任何痕跡,唯有淒淒野草和農人快將收獲的玉米,倒是綠油油的,這次應貴陽朋友盛邀,相伴一遊,此景再設。唯一能為古證的,是陵前剩下的一座墓碑,依稀可見“漢太上皇陵”。
(圖1:劉邦父親劉太公的“萬年陵”)
其實劉太公這個“太上皇”來得也屬不易。回想2000多年前,兒子造反於秦,相爭於楚,他被迫多年顛沛流離,擔驚受怕不說,還差點被“幹兒子”給烹瞭。項羽把他押到陣前,威脅他兒子說,不投降就把你老爹烹瞭!他那流氓兒子哈哈大笑說:“我和你是結拜兄弟,我爹也是你爹。如果你把你爹烹瞭,請分我一杯羹!” 不知太公此時心作何想,但“力拔山兮氣蓋世”、貌似兇殘卻“義”心仁厚的楚霸王,肯定氣結,無奈至極。他的政治品性,註定瞭他在垓下的被分屍;而劉邦則志得意滿,笑吟吟的龍袍加身,也才有瞭劉太公的這方福地。
李淵的“獻陵”,范圍要大一些,像個小山包,位於陜西三原縣的永合村。但它距富平縣城西南隻有六、七公裡,離三原縣城倒有好幾十公裡。據說,它占地不完全是三原縣的,墓後有些地還是富平的。可謂“一墓占兩縣”。唐代是盛世,李淵畢竟先當開國皇帝後當太上皇的,死後比手無寸功的劉太公更霸道些,也合情理。
李淵應是中國12個“大一統”王朝中,最窩囊的一位開國皇帝吧?隋末趁亂起兵造反,奪瞭表兄弟楊廣的江山,當瞭“唐高祖”,算是雄踞一時。但終因孩兒們不肖,窩裡鬥,文治武功過人的二兒子,玩瞭把玄武門之變,不僅把兄弟滅瞭,連他苦苦哀求留下的兩門孫子,也被殺絕,又逼得他這個父皇交出權杖,還被幽禁,鬱鬱而死。他不僅獻瞭江山,還獻瞭兩個兒子、兩門孫子,最後還獻瞭自己,真不愧於不知道誰起得這麼絕的“獻陵”的謚號。
古往今來,權力就是鴉片。權爭無父子,政治無不這麼殘酷。遊哥讀過《政治的罪惡》一書。一位西哲說,“政治無道德就是社會的毀滅。” 但政治若無罪惡,便不是政治瞭。
如今,“唐高祖”的這片長眠之地,也是滿目蒼涼瞭。唯餘一座字跡早已磨平的古碑,頑強挺立在那裡,似在眷戀和訴說著1300多年前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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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李世民父親李淵的“獻陵”)
富平,又在陜西黃土高原的最南端,黃土高原與關中平原的交匯地帶。隔著渭河向西南望去,秦嶺腳下,就是一度沸沸揚揚的“別墅區”,早被拆得一幹二凈瞭。富平的“陵前村”,就在橋山餘脈南端,與白鹿原分處渭河南北,遙遙好幾十裡而相望。
我們一行9人,浩浩蕩蕩開到這裡。小D的傢,新建瞭一座樓房,從西安請來的設計,各地采購的建材、傢具、燈飾,加上朱紅色的“大宮門”,裝點得也算當地豪宅瞭。傢有賢兒,父母臉上總是綻開的笑容,滿滿的幸福。
我們去爬豐陵。小D那7歲的男孩和他3歲半的妹妹,也歡叫著,雀躍著,非要去。遊哥威脅小女孩說,待會沒人抱你上山,扔瞭喂老虎!小女孩瞇著眼,笑得很燦爛,蹦蹦跳跳就上瞭山。在頗是陡峭、頑石崎嶇的山道上,小兄妹動如脫兔,競相攀登,還不時回頭,居高臨下的嘲笑大人們爬得太慢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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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朋友小D的7歲小男孩,在陡峭崎嶇的“豐陵”虎頭山上動如脫兔)
豐陵,名曰“虎頭山”。這山,也是唐順宗李誦的陵墓。順宗其實並不順,他當太子苦等到44歲才繼位,上臺8個月就歿瞭。
在古代,帝王陵除瞭掘地而起墳之外,還有一種“鑿山為陵”的形制。豐陵,就是“鑿山為陵”的,它在虎頭山腰鑿開石洞,把棺槨送進去。
聽小D父親說,“文革”期間,陵前村有很多的文物寶貝,都被毀掉瞭。豐陵前後左右的神道,石牛,石虎什麼的,全沒瞭。此陵因在石山上,不好挖掘;到文革後期,還是想挖,挖瞭兩個月,已鑿到地宮的石道瞭;上面來瞭通知,不讓挖瞭,才得以保存下來。可憐的順宗皇帝,才不致於被掘棺辱屍。由此,他應算是陜西皇陵中少見的幸運者瞭。
陵前村,在唐順宗李誦埋在這裡之前,叫永寧埠,順宗埋後才叫陵前村。村子的歷史很悠久,唐代以前就有。後來還建瞭一個完整的城墻,那是明代駐軍的軍營。可惜在“文革”中城墻被拆掉瞭。
(圖4:在陵前村前的唐順宗的“豐陵”)
陵前村的人都姓D,祖上是從山西大槐洞遷徙而來的。一個大傢族,先到瞭富平的老廟鎮,再到現在的陵前村。何因遷徙,已不可考。隻剩下村後的巍巍豐陵,以及站在豐陵上遠眺,右前方不遠處那一棵柿子樹。那棵經專傢考證已1200年,被當地人供上香壇,祈願求福的神樹。
小D的父親,操著一口濃濃的陜西腔與我們聊天。
一道秦嶺,把南方的水氣與溫濕阻隔瞭。地處秦嶺北麓更北的富平,常年少雨,幹旱。過去用水,主要靠打井取地下水。原來30米可取水,現在水位下降瞭,須打幾百米才可能有水,最深的已打到800米。後來,隻好傢傢戶戶造水窖,下雨時,收集雨水儲於其中,每窖約儲40立方,可用一年。包括瞭人畜食用和日用水。
遊哥甚是訝然:雨水存用一年?水質不壞嗎? 答,不會壞,因為地下溫度低。
夠用嗎?人畜食用,洗衣服,還有洗澡?
答:“不洗澡。一年隻洗一次澡。平時最多用濕毛巾擦擦,就行。”
他說,解放後那幾年,本村有一戶人傢的兒子,進京當瞭官,接父親到北京享福。父親一進門,水沒喝一口,煙未抽一袋,兒子就讓他先去洗澡。父親不幹,說一輩子都沒洗過澡,這洗勞什子澡?
兒子勸說要講衛生,長期不洗澡,身上那個氣味,我受得瞭你兒媳婦受不瞭。老子倔脾氣一上來,就是不洗,說是沒那習慣。拎著包袱又回來瞭,回到自己的窯洞。
這種沿襲瞭上千年的生活習慣,一直沿襲到“文革”後期,也即上世紀70年代中期,才慢慢的開始改變。但真正改變,是在3年多前,村裡有瞭自來水之後。現在年輕人都接受洗澡瞭,但仍有的老者不肯洗,這也是一生習慣使然吧。
富平,又是陜西4個產糧大縣之一,與大荔,浦城,臨渭齊名,號稱關中糧倉,小麥與玉米輪種,每年各一造,以小麥為主。民食,自然就離不開面條和饃饃瞭,加上被稱為“大肉”的豬肉,雞鴨,雞蛋與青菜,別的沒有瞭。正是這些粗礪的單調食物,孕育瞭八百裡秦川的千秋鐵血與悠古文化。
小D父親說,陵前村,大約一百來戶人傢。除瞭小麥和玉米,主要經濟來源,就靠山坡上的花椒、柿子、平果和核桃。
去年種的花椒,剛摘下,濕的,10元一斤,馬上有人買走。柿子是制作加工後,網購90元一公斤,生意也不錯。主要靠這兩東西賺錢,地多人多的人傢,一年可收入十幾萬。
今年經濟不行,花椒5元一斤都沒人要瞭。而請人摘花椒,一斤需人工費2.5元;加上種子、肥料、農藥、水源(天旱須買水淋灌),就虧本瞭。再加上天旱減產,種植成本高瞭,產量低瞭,價格降瞭,今年農民就特難過瞭。原來一畝地的花椒可收六、七百斤,可賣近萬元,今年不行瞭。
但農民的消費卻在鉚著勁增長。現在的富平農村,一種“鐵律”已成時尚:孩子結婚,男方必須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不買不結婚。買瞭房還要買車,說是要常回傢看看老人,沒車不方便。加上聘金,婚禮,沒有百把萬過不去。一下子就把全傢的積蓄花光。
這還是有本事的,沒本事的就結不成婚。等孩子成傢後,父母也快老瞭,精疲力盡瞭,自己的養老又成問題瞭,沒人管瞭。如果運氣不好,老人生上一場大病,住不起醫院的,隻能放棄治療,等死瞭。
民生維艱。即便是關中糧倉的富平。
遊哥說,後面就埋著皇帝,算是靠山吧?村裡沾過豐陵的什麼光沒有?
他哈哈大笑,“沒有啊!這個皇帝不行!才當瞭8個月,實力不夠嘛!”
但畢竟“關中18陵”,就有5陵在富平。富平去年提出,開拓“富平五陵遊”,發展“皇陵旅遊”,就是要喚醒沉睡千年的先皇們,為當世子民造福。目前,貫穿5陵之間的大路,正在修建中。包括考古隊,奉命對各座皇陵周邊,再次進行考古挖掘,看看地下還有什麼遣漏的寶貝。結果就真的,挖出瞭豐陵地下的一些神道的石像,石馬,石碑等等。農人在地上再耕種千年,恐怕也永遠難於弄清,老祖宗們藏到地下的,到底還有啥神奇。
皇陵,是一代君主的炫耀,是一代皇權的地標。但蒼茫大地的時間與空間,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大川長河,可以湮滅一切。任何個人哪怕貴若帝王,翻滾其中,其實都卑微如塵,如沙。任爾生前憑般尊貴,身後荒草終沒墳塋。無不沉淪在“一壺濁酒喜相逢”的後人們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善待蒼生,造福社稷,才是後世今生心中,豎立不倒的“王陵”。
(2020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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