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酒館,每晚亥時開業,隻等待一位客人,一個故事。
無人知曉,這間神秘的酒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出現在這江湖之中,也無人知曉歷代酒館掌櫃的背後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人們隻知道,每天隻有一位有緣人能進入忘憂酒館,向掌櫃傾訴他/她的故事,掌櫃還會以故事入酒,釀出一壺特別的酒封存在酒館中…
【1】
天圖二十五年冬,閏正月,歲暮天寒。
雪自昨夜便沒停過,瀟灑肆意得在空中起舞。今日早些時候,四娘按例吩咐瞭些酒館的事宜,便跑到院子裡的那棵老樹下坐著,一坐便是一天。夜色降臨的時候,才又幽幽回到屋內。
今日,是我來到酒館的第無數個日子,白日裡沒什麼好忙,夜裡也隻是打打下手。靠在窗口張望的少年長著好看的眉眼,笑起來神采飛揚。他說他已經離開傢很久很久瞭,久到穎川謝傢都已經沒人再記得他這個人,久到他甚至已經忘記謝枳這個名字究竟是誰給他取的。他說,他忘記瞭很多事,隻記得他來的時候,這裡已經有一個叫做滄瀾的釀酒師和一個叫做四娘的掌櫃。
滄瀾沉默寡言,卻釀得一手好酒,深得客人歡喜,也深得掌櫃信任。掌櫃四娘在此處停留二百年有餘,幾乎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姓名,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我甚至不知四娘是人還是鬼。酒館內的時間似乎是停止的。這裡宛若一個巨大的漩渦,孤孤單單得立於江湖,卻逃離瞭世間的一切流逝。初來時覺得新奇,漸漸卻陷入深深的恐懼。
四娘今日不大對勁,平日裡臉上總帶著喜色,走起路來扭著楊柳細腰,笑起來屋前屋後都聽得見。平日裡,四娘喜愛鮮艷顏色,衣服多為大紅,而今日難得穿瞭一身素衣,面容都襯得寡淡瞭不少。謝枳也瞧出瞭古怪,看瞭看四娘,又沖我使瞭個眼色。
我聳瞭聳肩,正要比個手勢,四娘卻突然望向我,問道,“什麼時辰瞭?”
我微微一頓,隨後笑瞭笑,將卷簿遞給四娘,回道,“該到瞭開張的時候瞭。”
誰想四娘卻擺瞭擺手,輕嘆瞭口氣,“今日乏瞭,你來招呼吧。”
我與謝枳對視一眼,四目相瞪。謝枳攤瞭攤手,又拐回瞭後廚。
四娘說是倦瞭,卻有閑情展開畫佈,又繼續畫起前幾日起筆的蓮花來。
我再想問些什麼,卻被滄瀾攔瞭下來,隻得作罷。
滄瀾在酒館已經許多年瞭,總歸是比我久上許久。謝枳說,滄瀾最懂四娘,四娘亦最信任滄瀾。起初來這酒館,我總暗暗覺得他倆之間有些貓膩,可日子久瞭,反而看得愈發模糊。這些年來,我常覺得四娘在看滄瀾之時,像是在看另外的什麼人。而滄瀾的眼裡總暗含著某種復雜的深意,並非愛慕,而是其他什麼說不清的意味。
滄瀾幫四娘煮瞭新茶,一時間這酒館裡竟都漾起茶香。我聽著謝枳連連打起噴嚏來,便知,這定是好茶。
風把門吹開的時候我正低頭擦著桌子,哼著小曲兒。好大一股風夾著雪粒兒打得我的鼻子都抽動瞭幾下。再回頭,卻看見一女子踏進門來,回身帶上瞭門。
那女子著一身黃衣,頭發輕挽著,不知是否因為外面下著雪的緣故,她周身帶著股寒氣,似乎在風雪中趕瞭很久的路。
我心裡沒什麼底氣,回頭望向四娘。然四娘低著頭,一門心思紮入那畫卷中去瞭。
“你是掌櫃?” 那女子問著我,眼睛卻望瞭望四娘的方向。
我尷尬笑笑,搖瞭搖頭,又指瞭指仍在作畫的四娘。
“她是下一任掌櫃。” 四娘忽然開口,卻嚇瞭我一跳。我怔然看著她,不知該作何反應。
“哦,是這樣啊。那你是要走瞭?” 女子問道。
四娘頓瞭幾秒,緩緩說道,“總有一日要走的。”
那人似懂非懂,笑著點瞭點頭。
一時間,空氣歸於寂寞,後廚隱約傳來似有似無的嘶嘶響聲。
“姑娘可聽說過紅塵關啊?” 四娘低頭拿著筆,驀然開口。
那女子木然搖瞭搖頭。
謝枳聞聲又走瞭出來,將一盤點心落於桌上,問道,“紅塵關?是個客棧?江南一帶反正是從未聽說過。”
四娘嘴角輕輕一彎,搖瞭搖頭,“已經消失很久瞭。”
女子又問道,“掌櫃問這個做什麼?”
四娘許久未說話,過瞭好一會兒,淡淡笑瞭一下,“不知姑娘今夜有何故事要講與我聽?”
女子想瞭想,“我想先問掌櫃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忘憂酒館,真的能忘憂麼?”
我噗嗤笑瞭,四娘微微一頓,亦古怪得扯瞭下嘴角,“酒館並非我所創辦,初心如何,我不知曉。酒館蕩泊江湖,忘憂或是煩憂,我亦不好評判。”
女子笑著搖瞭搖頭,“掌櫃所言甚是玄妙。那我再換個問題如何?”
我側頭一瞥,隻見那女子早已是面無表情,眼梢都透著一股寒氣,幽幽問道,“既非你所創辦,卻又為何在此?”
四娘拿筆的手微微一頓,終於抬起頭來看向那女子。不知過去多久,四娘終於放下筆,輕輕呼瞭口氣,“在等故人。”
“可等到瞭?” 女子問道。
四娘笑著搖瞭搖頭,“故人甚多,總有那麼幾個,不曾再遇。”
“人生走馬,觀花即是。掌櫃的不該執著。” 女子緩緩說道。
四娘苦笑瞭一下卻沒有說話。這時候,女子看著四娘,眼底透著精光,又道,“掌櫃的以前可見過我麼?”
四娘一愣,旋即搖瞭搖頭。
女子微微一笑,“自進門便覺得掌櫃面熟得很,好似在夢裡見過。”
“是麼?不知是個怎樣的夢?” 四娘嘴角一扯,似乎很為難得笑瞭一下。
女子回憶著,緩聲說道,“夢裡刀光劍影,血肉模糊,撕心裂肺的哭喊。可不是什麼好夢。”
“這樣啊…”四娘點瞭點頭,“夢總是反的,這大概喻示著姑娘的人生順意平安吧。”
女子沉默良久,而後緩緩吐出四個字:
“希望如此。”
這次,四娘沒有再接話,隻輕輕瞧瞭女子一眼,隨後輕聲道,“還是講講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 女子幽幽念著,似乎陷入瞭某種回憶。
四娘點瞭點頭,“既來瞭忘憂酒館,便是機緣,以你的故事入酒,去解你的憂愁。”
女子望著四娘,又道,“那我還是那個問題。忘憂酒館,真的可以忘憂麼?”
我雖來酒館不久,可見的客人不少,如此難纏的,還是頭一遭。我偷偷瞥著四娘,她的神色竟無絲毫不悅。四娘依然沒有回答,隻是仍舊道,“時候不早瞭,姑娘若再不開口,便喝不成酒瞭。”
女子沉默良久,終於不再糾纏,娓娓講道:
我出生在故都平陽郡,父親官拜大司馬,母親出身穎州豪族。我外祖父曾隨太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我有一個弟弟,自小在軍營長大,十三歲便被父親帶在身邊打仗,十七歲第一次掛帥,大捷,此後便受朝廷重用,成為當朝最年輕的大將軍。我因傢族興盛,得以享二十餘載榮華無憂,雖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跟著先生讀過幾年書,懂得些淺顯道理。”
“後來呢?” 四娘問道。
女子搖瞭搖頭。
四娘瞧著那女子的神色,微微皺眉,“如此說來,至今順意坦蕩,你又有何憂愁的呢?”
女子輕嘆瞭口氣,眼底閃過一絲落寞,“世事變幻,誰能知道明天的事呢?或許明日一醒,檣櫓灰飛,榮華湮滅,故人…西辭。”
四娘微微皺眉,“你太悲觀瞭。”
女子也不回應,接著道,“我時常在想,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如何?”
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女子忽然抬起頭盯著四娘,沉聲發問,“若是你,你會如何?”
四娘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瞭一跳,眼眉微微動瞭動,隨後才慢聲道,“人不該為瞭還沒發生的事去愁苦。你這憂愁好沒來由。可聽著,卻又病入膏肓。”
四娘說著便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下瞭幾副藥引,而後微微側身,問我道,“故事記下瞭?”
我點瞭點頭,接過四娘寫下的單子,便連同著故事,一同要送往後廚給謝枳。可是還未轉身,便聽見四娘輕聲道,“把方子拿給滄瀾吧。”
“滄瀾?” 我有些驚訝,“不…給謝枳麼?”
四娘搖瞭搖頭,“你給滄瀾就好。”
盡管奇怪,我依舊將方子並故事一起交給瞭滄瀾。不隻是我,後廚早已準備好的謝枳也滿臉不解,瞪著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滄瀾。可滄瀾似乎毫不驚訝,按照四娘所寫方子準備瞭起來。
“需要我去取酒麼?” 謝枳試探開口。
滄瀾笑著搖瞭搖頭,“去歇息吧,我自己可以。”
謝枳和我都更加奇怪瞭。忘憂酒館,提前數月便會知道某夜會是何人拜訪,根據他們的出身背景,酒的基調已定,早已釀成半品,隻差四娘以故事寫出幾味方子入酒便成。滄瀾是酒館上一個釀酒師,謝枳的釀酒技藝便是自他處學來的。滄瀾隻釀半品,不負責入最後的方子。這樣簡單的操作,他已經很多年不做瞭,至少自我來到這裡,便隻有謝枳一人負責最後入方。今日滄瀾親自入方,古怪又詭異。我與謝枳對視一眼,便一同離開瞭。離開後,我去沏瞭熱茶,謝枳躲得遠遠的,可還是不停打著噴嚏。晃悠瞭一會兒,我們才又回到正堂。
期間,四娘與那女子不知都說瞭些什麼,大概也沒說些什麼,因為難得見著四娘神色有些拘謹,怕是沒能找出什麼話題來聊。
我為二人倒好瞭茶,才又退到一邊。
這邊,女子喝瞭口茶,拿著茶盞在手中轉瞭好一會兒,才抬眉問道,“掌櫃的方才是否提起過一傢叫做紅塵關的客棧?”
四娘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懸在半空,過瞭一會兒,吹瞭吹熱氣,說道,“紅塵關並非客棧的名字,而是一個組織,一個刺客組織。”
聽瞭這話,我睜大瞭眼睛,“刺客?”
謝枳亦覺得驚奇,露出一副聽故事的神情,問道,“江湖組織,專門培養刺客的?”
四娘點瞭點頭,輕輕品著茶,不緊不慢道,“不錯。許多年前北疆有個天機城,雖在北疆,卻知天下事。城主幾乎占地稱王,天下遍佈耳目。這天機城有一關四樓十三院,這一關便是紅塵關,是天機城專門培養刺客的地方。”
“聽著如此厲害!” 謝枳眼冒星光,不知不覺早已坐在瞭桌子旁。
四娘瞥瞭謝枳一眼,卻沒說什麼。這時候那女子又忽然開瞭口,“掌櫃的突然提起,可是與那紅塵關有什麼緣分?”
四娘搖頭,“隻是突然想起許多年前聽到的一個故事。”
“哦?” 女子終於露出一絲好奇的神色,笑道,“掌櫃的若不嫌棄,講給我聽聽可好?”
四娘沉默不語,眉心微微皺瞭起來。而後微微側頭向後廚看瞭一眼,瞧著酒似是還沒好,才終於緩緩講道:
“我說過,紅塵關是一個刺客組織,是一個專門訓練、儲備刺客的地方。聽說那紅塵關曾經出過三個最頂級的刺客,紅蓮鉤駱無涯,芙蓉劍佘清水,還有麒麟刀安鏡知。他們三個出手最為狠毒利落,也因此最受天機城器重。三人皆舉目無親,自小以兄妹相稱。可是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愈發厭煩打打殺殺的江湖生活,決定一起以假死隱居。那安鏡知為瞭在歸隱前積累些錢財,便接瞭朝廷的一樁買賣,暗殺皇帝的私生子,也就是那天機城的城主。可惜此事敗露,刺殺和叛逃一事被天機城發現,安鏡知因此死於亂箭之下。”
“那佘清水和駱無涯呢?” 謝枳好奇問道。
四娘嘆瞭口氣,“佘清水絕望之下自刎而亡,而駱無涯窮極一生也不曾逃出紅塵關。”
我看向四娘,隻見她那雙透亮的眼睛望著那個客人,隱約間露出一股奇怪的意味。
不知醞釀瞭多久,又或者就隻是臨時起意,四娘望著那女子,問道,“若你最親近的人為奸人所害,你會如何?”
“報仇。” 女子不假思索。
“殺瞭他麼?” 四娘又問。
女子想瞭想,問道,“那要看我是何人。”
“劍客,一個頂級劍客。” 四娘脫口而出。
女子笑瞭,“劍客大多無父母兄妹,孤身一人,哪裡來的親近之人。”
四娘追問,聲音有些急切,“若那人是你的朋友,又如你的兄長,是你最信任的人,你要如何?”
“殺人者是誰?” 女子嘆氣。
“你的恩人,曾救你於水火的人。”
“告密的人是誰?” 女子驟然一問,四周戛然。
四娘猛然抬頭,眼裡帶著驚愕,一眼不眨得盯著女子。
女子輕松得笑瞭笑,“聽你之前說的故事,刺殺之事,雇主不會泄密,城主不會預知。可刀者死瞭,劍客自刎,該是有人告密。我想不通,那人是誰。”
四娘喉嚨一哽,淡淡苦笑,搖瞭搖頭,“你很聰明,告密的正是那駱無涯。”
女子沒有說話,過瞭一會兒便又笑瞭,如釋重負,“原是那駱無涯啊。”
四娘微微一怔,“你不驚訝?”
女子搖瞭搖頭,“初聞驚訝,想一想,卻又不驚訝瞭。”
“為何?” 四娘蹙眉,聲音帶著些許急躁。
“舉目無親的孩子,城主曾救她於火熱,一時陷入兩難,可以理解。”
“你能理解?” 四娘言語平和,聲音卻帶著怒氣。
女子點瞭點頭,“可她若能把事說清楚,我想那個刀者也不會執意去殺城主。”
四娘面無表情得流著淚,“你不懂,刺客既接瞭買賣,便隻能成功,若任務失敗,唯有一死。”
“既都想著逃瞭,又怎會在意規矩?” 女子幽幽發問,問得四娘啞口無言。
過瞭許久,四娘才道,“彼時,那駱無涯年紀尚輕,大概是腦子一熱,一心向著城主吧。”
“所以我說,少女懷春,舍棄瞭誓言,卻換心愛之人一命。說不得孰對孰錯。”
“你說,那駱無涯會後悔麼?” 四娘緊緊盯著女子的眼睛,一眼不眨。
“於她而言,既做瞭決定,又有何好惋惜的呢?” 女子無奈,長嘆瞭口氣。
四娘沉默片刻,說道,“可是當年害死她父母的便是天機城。”
那女子似乎並不驚訝,隻是微微抬眼,“哦?”
四娘眉頭微蹙,面露哀色,緩緩說道,“紅塵關的每一個刺客,都不是隨機收留的,皆是千挑萬選,武學世傢的子女。他們的父母要麼是江湖高手,要麼是朝野悍將。天機城認為這些孩子最大概率會繼承傢族的武學天賦,加以訓練終能成當世最頂尖的刺客。隻是這事,駱無涯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後來呢?” 女子追問。
片刻沉默,四娘輕聲說道,“許多年後,天機城的城主謀反,登基稱帝,建立瞭新的國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毀瞭天機城,滅瞭紅塵關,殺瞭…駱無涯。”
“駱無涯死瞭?”
“與死無異…” 四娘眼底劃過一絲落寞,卻轉瞬即逝。
“可惜瞭。” 女子搖瞭搖頭,輕嘆瞭口氣。
“有什麼可惜?她那樣的人不值得可憐。” 四娘驟然變瞭臉色,喉嚨上下滾動,眼中不知何時蒙上瞭一層恨意。
女子看著四娘,露出一抹怪異的神色,“你認識她?”
“誰?”
“駱無涯。”
“不認識。” 四娘低下頭,飛速答道。
女子“哦”瞭一聲兒,便也不再追問。
“你不喜歡這裡。” 沉默許久,女子忽然開口,雖是疑問,語氣中卻帶著篤定。
四娘苦笑,“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命運既是如此,容不得自己做主。”
“何不離開這裡?” 女子問道。
四娘微微扯動嘴角,“有罪要償,亦有心願未瞭,無法離開。”
“那我換個說法,掌櫃的,若能離開這裡,你想去哪裡?做些什麼?”
四娘搖瞭搖頭,深深望瞭那女子一眼,“沒有傢人亦沒有朋友,無處可去,也沒有什麼想做。”
女子不語,隻微微一笑。
“你呢?如果有來生,你想怎麼活?”
“我?” 女子揚起眼,“我沒想過來生。”
四娘笑瞭笑,“也是,你還年輕,無端提那來生做什麼?”
女子沉默許久,忽然說道,“若如你所說,我是那個劍客,我便希望來生,不再做個劍客。”
四娘望著女子,眼裡隱隱約約竟好似有星光閃爍,臉色不知何時變得那樣蒼白。過瞭好一會兒,四娘哽瞭哽喉嚨,問道,“為何?”
女子淡淡笑瞭,“劍客一生,為城主活,為刀客死。本就淒苦一生,卻又慘淡收尾。除瞭一把劍,她的人生還有什麼呢?若有來生,便是一隻鳥,一頭牛,也好過一個劍客吧。”
聽著女子說著,我看著她,從最開始就覺得哪裡奇怪。她瞧著幹凈利落,說起話來落落大方,瞧著倒的確像是見過大場面的。隻是好生奇怪,怎麼瞧著卻不像她故事裡說的那個貴族小姐。
此刻仔細端詳許久,我一拍腦袋,終於發現是哪裡奇怪,是那雙眼睛。女子的那雙眼睛幽深透亮,眼底一片沉靜之中卻隱匿著凜冽的刀鋒。那不該是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官傢小姐應該有的眼神。那樣的小姐眼裡多半透著嬌俏和自信,那是生活順意的常態呵護出的溫柔。可是眼前女子面容疲憊,似乎久經風霜。
話說到此處,滄瀾便端著酒自後廚走瞭出來。一出來,滄瀾便愣瞭一下,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隻見四娘面無表情得留著眼淚,輕輕擺瞭擺手。
“這酒?” 滄瀾遲疑開口。
四娘微微搖瞭搖頭,擦瞭擦眼角的淚,“不用瞭。”
滄瀾隻微微一頓,便端著酒壇離開瞭。我不知為何滄瀾如此沒有求知的欲望。他從不問為什麼,似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似乎四娘要他做的他都會做,並且不問緣由。
“四娘?你還好麼?” 我問道。
四娘擦幹瞭眼淚,勉強笑瞭笑,“沒什麼,今日講起這個故事,忽然又想起當年講這故事的人,一時有些傷感。”
“那我的酒為何又不給喝瞭?” 女子不解,開口問道。
四娘輕輕呼瞭口氣,“你的故事不是苦酒,最初便釀錯瞭。喝不得瞭。” 說著,四娘轉身對謝枳道,“去拿我的桂花釀來給這位姑娘喝吧。”
一杯桂花釀下肚,那女子問道,“掌櫃,不以故事入酒,何以解憂?”
四娘搖頭,“你何須解憂?盡是心病罷瞭。”
“心病?” 女子沉默,而後輕笑,一字一頓說道,“可是怎麼辦呢?我的故事是假的啊。”
四娘抬眉,“什麼?”
女子一口一口喝著酒,眼神也朦朧起來,嘴角微微抖動著,“故事是我編的,我並非什麼大司馬傢的小姐。我自小無父無母,被人收養,給人幹活兒,吃瞭好多好多苦。你瞧我的手…”
說著,女子伸出手來給四娘看。我也湊瞭過去,心裡一擰,也不是滋味兒。隻見那雙白皙的手上佈滿傷痕,掌心一道一道傷疤早已愈合。盡管沒有伸手去摸,也不難感覺到那粗糙的皮膚曾經經歷過什麼。
四娘看著女子,微微哽咽,“是劍傷。你拿劍?”
女子不置可否,“我有時拿它打獵。”
“劍?打獵?” 謝枳眉毛擰作一團,“打獵把手打成這個樣子?”
女子呼瞭口氣,“有些獵物可不好打。遇到攻擊能力強的,興許死瞭都不知道。有今天沒明天,受點傷又能怎麼樣呢?”
女子似是醉瞭,胡言亂語起來。謝枳呆呆看著那女子,又看瞭看我,使勁兒使瞭個眼色。我攤瞭攤手。誰見過這樣的呢?客人喝多的,這也是頭一遭。
四娘微微皺眉,靜靜看著那女子,不知在想些什麼。過瞭一會兒,終於又端起酒杯,說道,“姑娘,再講你的故事吧,重新入酒,還來得及。”
我大吃一驚,盯著四娘看去。此時眼看著夜色飄渺,算著再過個把時辰便要擦亮。再重新入酒,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辰。四娘從不肯拖延閉館的時間,天亮前客人必須離開。今日竟反常得很,連剛剛自後廚出來的滄瀾都微微露出驚愕之色。
女子盯著桌角,良久不言,低垂的眼睛裡似是蒙上瞭一層霧氣。再抬起頭時,女子紅著的眼睛冒著嚇人的涼氣,嘴角卻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掌櫃的,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沒見過我麼?”
四娘被問得愣住瞭,過瞭許久,才緩緩嘆瞭口氣,“許是如你所說,夢中刀光劍影之時曾經見過。隻是大夢三生,人總歸要回到現實。”
女子咯咯笑瞭幾聲兒,拍著桌子道,“掌櫃有趣,又說些奇怪的話瞭。哦對瞭,你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啊?”
“什麼故事?” 四娘問。
女子瞇瞭瞇眼睛,一字一字說道,“駱 無 涯,那個沒死的刺客,最後究竟去哪兒瞭?”
四娘身子一抖,端到嘴邊的酒都險些灑出來。四娘放下酒盞,目不轉睛得看著那女子,幽幽道,“如果你相信的話。我有友人在黃泉當差,依他所言,駱無涯死後在黃泉流連,為地府燃燭三百年。”
“為的什麼?” 女子臉色已紅,胳膊拄著桌子,問道。
“為與故人重逢,哪怕隻有一面。她之所為,不可以祈求原諒,也沒什麼好去辯解,但若能親口說句對不起,即便千刀萬剮,也理應承受。” 四娘說著,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哀色。
“鬼喜清冷,最懼火光灼燒刺目,我聽說給地府燃燭的鬼最終隻會魂飛魄散。” 謝枳接過話頭,“駱無涯想要再見故人,怕是比登天還難。即便不即刻魂飛魄散,恐怕最終也難逃這樣的命運。”
四娘沒有說話,默默拿起酒盞,喝瞭一大口。
“值得麼?” 女子疑惑,呼著酒氣,頻頻搖頭。
四娘語氣平緩,聲音輕淡,“我那當差的友人也曾問她。她說,雖九死而不悔。”
女子已醉得厲害,微微向前傾著身子,聽瞭這話,竟落下淚來。
四娘似乎還沉浸在故事中,並未察覺女子的眼淚,自顧自道,“姑娘快些講你的故事吧,不然真的來不及瞭。”
女子擦瞭擦眼角,搖頭說道,“不用瞭,掌櫃的。今日幾杯酒,已解我心中疑惑。天快亮瞭,我也該走瞭。”
女子起身,謝枳跑去開門。門一開,一陣冷風溜瞭進來,卷起四娘未作完的畫卷。畫卷晃來晃去,飄落在地上。女子看瞭一眼,輕笑瞭一下,而後一陣咳嗽,似乎是受不瞭冷風。四娘從桌子旁拿起自己的鬥篷,遞給那女子,道,“天將亮的時候最冷,別著涼。”
“謝謝…” 女子接過鬥篷,又深深看瞭四娘一眼便轉身向門口走去。
行至門前,女子微微側頭,彼時風吹動著鬢間的碎發,女子問道,“掌櫃最喜愛紅色,這鬥篷舍得給我?”
我看向四娘,露出不解神色。這人怎知四娘喜愛紅色又怎知這是四娘最鐘愛的鬥篷?
四娘似乎沒想那麼多,笑笑說道,“下次吧,你再來的時候,再將它還給我。到時候,我把剩下的故事講給你聽。”
女子不語,緩緩轉過頭去,對著門外,輕輕嘆瞭口氣:
“無涯,我不會再來瞭,來生,我不會再做劍客瞭。”
四娘猛得抬頭,那女子卻早已不見瞭蹤影。
待四娘從震驚中蘇醒,追至門前,門外卻隻有無盡的風雪肆意飛舞,大霧中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隻有那清幽的聲音中透著的絲絲嘆息,似乎還夾雜著那未散的酒氣,餘留在冰冷的空氣中。隻見四娘瞪著雙眼,嘩嘩得淌下淚來,那錯愕的神色帶著涼意,讓人不免悲從中來。
滄瀾緩緩走至門前,就那麼靜靜瞧著四娘,那種無聲的力量似乎可以透過冰寒的空氣彌散,滲透進四娘的每一寸肌膚。
“她記得。” 滄瀾望著門外風雪,輕輕嘆瞭口氣。
“可這一次我沒有給她喝那杯酒。” 四娘喃喃開口,聲音帶著微微哭腔。
“是她一直在假裝喝酒罷瞭。”
四娘回過頭望著滄瀾,淚痕還掛在臉頰上,眼底一片朦朧。
滄瀾嘆瞭口氣,“你可看清楚瞭?她是鬼,而不是人啊。”
“她死瞭?” 四娘扭過身來,雙眼圓睜,聲音憤怒又蒼涼,晶瑩的淚珠兒在眼眶裡晃來晃去。
滄瀾的目光裡漾著淡淡悲色,緩聲道,“四娘,她已經死瞭很久瞭,有三百年那樣久瞭。”
“她…竟…從未去投胎…麼?” 四娘的聲音劇烈顫抖,帶著嘶啞,像是艱難從喉嚨處擠出來一般。
滄瀾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四娘的肩膀,可是手停在半空許久又垂瞭下去,隨後隻剩下一聲輕微的嘆氣,“心願未瞭,無法投胎吧。”
“她在怪我?” 四娘鼻尖抽動,眼底盡是悲色。
“她若怪你,這些年便不會假裝什麼都不記得,便不會假裝喝瞭酒又記起,便也不會假裝不知道是你告密導致所有的悲劇。”
話音落下,滄瀾便意識到說錯瞭話,驟然噤聲。再看四娘,臉早已是蒼白得毫無血色。
滄瀾沉默許久,又道,“數月前,南平王自涪陵起兵,過瞭秦陽關直指帝京,魏允親自迎戰,最終兵敗宣庭門,自盡於軍前。靖國亡瞭,魏允也死瞭。”
四娘閉上眼,眼淚一汩一汩順著臉頰擦過嘴角。四娘的聲音顫抖沙啞,帶著絲絲疲憊,“三世帝王命,終究結束瞭。”
“佘清水終於等到瞭這一天。” 滄瀾說道。
天圖二十五年冬,閏正月,歲暮天寒,天將亮酒館才打瞭烊。就在那一日,我才終於知道,四娘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
駱無涯
【2】
佘清水走後的第二日,四娘叫我去瞭後院。她開瞭一壇平日都舍不得喝的佳釀,邀我與她同飲。
這幾日,四娘似乎憔悴瞭許多,她將一壇酒落於石桌之上,默默倒瞭滿杯,卻始終沒有說話。
過瞭有一會兒,她伸出纖細的手遞瞭一杯給我,忽然抬眼問我道:“你喜歡這兒麼?”
我愣瞭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喜歡談不上,可似乎有些習慣瞭。習慣到已經忘記瞭自己的姓名,忘記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或許,這也是一種喜歡吧。
於是我點瞭點頭。
四娘笑瞭,仰頭飲盡瞭杯中的酒,口中喃喃:“我喜歡你們,可我不喜歡這兒。但是可笑麼?把我困在這兒的,好像就是我自己。”
其實我聽不太懂四娘在說什麼。我不瞭解這個酒館,就像我沒那麼瞭解四娘。
四娘自顧自得一杯一杯喝著,好像憋瞭一肚子的話,又好像沒什麼話說。
我想瞭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四娘,酒館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你覺得呢?”四娘不答反問。
我輕輕笑瞭一下:“好似總是在為別人排解憂愁…幾百年來,人們來瞭又走,走瞭又來。我們好像遇見過很多人,可又好像誰也留不住。”
“是啊…” 四娘長長呼瞭一口氣:“誰也留不住…”
我沒有說話。
四娘深深看瞭我一眼,似笑非笑得咧瞭咧嘴角,又咕咚咚喝瞭幾大口酒,才幽幽說道:
“這酒館百態,隻是盞看著漂亮卻暗藏恐怖的走馬燈。這裡來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故人。但這不是恩賜,而是懲罰。看著你曾經一起歡笑過,痛哭過,喜愛過,厭惡過,珍惜過,或是遺憾過的每一個人生生世世得輪回,雖是帶著絕望而來,轉身卻依舊過著鮮活的人生。而你呢?在無盡的黑夜裡徘徊、等待,甚至不知究竟在等些什麼。或許終有一日你要離開,可你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這是何其悲慘?何其恐怖?你有沒有想過?”
四娘有些醉瞭,臉頰微紅,面向著風口輕輕閉上瞭眼睛。那風吹來,夾雜著淡淡酒香,拂弄著四娘鬢間的碎發。
“故事要結束瞭,我的酒也該釀好瞭。再來一個人,我便解脫瞭。”
“誰?” 我問。
有那麼幾秒,四娘的手不動瞭,似乎整個人都被點瞭穴道。而後,用極其細緩的聲音說道,“天機城城主,周國開國皇帝…李司虞。”
我微微一愣,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四娘竟然笑瞭,又接著說道,“李司虞前半生淒慘顛沛,後半生憂心操勞,卻從未感到絕望。說來可笑,三百年瞭,他投胎去也有幾次,我卻從未見過他。”
“那你怎知他要來瞭?” 我不解,問道。
四娘嘆瞭口氣,那雙幽深沉靜的眼望著我,道,“三百年瞭,清水走瞭,他的三世帝王命也終於結束瞭。便是死,死前也該來見我一面,這是他的報應,也是宿命。”
“可我不明白要報仇為何要等三百年?” 我蹙眉問道。
四娘說道:“鬼是不能插手陽間之事的。她除瞭等一場宿命,別無他法。”
“那豈不是…” 我說到一半又閉上瞭嘴。
四娘搖頭苦笑:“太蠢瞭?”
我點瞭點頭。
四娘眼睛紅瞭,輕輕嘆瞭口氣,“是啊,她一直這樣蠢的。”
四娘又繼續喝起酒來,埋頭不語。
這時我才明白,一直以來滄瀾眼底那復雜的深意是什麼,那是種徹頭徹尾的悲涼與極盡的憐憫。
“你後悔瞭麼?” 我問。
四娘初是一愣,隨後苦笑,“這世上…後悔最是沒用。時光無法倒回,所謂的彌補虧欠隻是世人的自我慰籍。所以,我從不後悔。隻是對那些虧欠瞭的人,心存愧疚。”
看著四娘,我沒有再說話。我總是想不明白,四娘她究竟是看得不通透,還是看得太通透。她似乎是個非常極端的人,有些事在她心中仿佛早有瞭本身的形狀,形狀之外便都不被接受。她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這些年來,我好像依舊沒有看透。
那天四娘說瞭許許多多奇怪的話,而我能聽得懂的不過幾句而已。
幾個月後,四娘依舊沒能等到想等的人,但是約定的期限到瞭,四娘飲瞭她那一壇還差最後一味引子的酒,無奈地離開瞭。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四娘也許從未真正看懂這個酒館。於這酒館而言,四娘似乎也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
四娘走後,我做瞭酒館新的掌櫃。
我總在想,我什麼時候也會遇見我的故人。又或許,我曾經遇見,卻沒能認出他來。那麼他認出我瞭麼?和佘清水一樣,默默等待瞭百年。
【3】
四娘走後的幾個月來,客人愈發少瞭。平日,我整理以往卷宗的時間總是多過夜晚招待客人的時間。
這日,入瞭夜,剛收拾好東西,一青衣男子便推門走瞭進來,我抬眼看過去,一陣驚訝。不知為何,那人周身似是環著層層霧氣,飄渺朦朧。片刻,我心裡便驀得響起仙氣繚繞四個字來。
須臾間,那人已來到我面前。仔細看去,五官精致,是個氣質清冷的貴氣公子。
“叫我二公子吧。” 那人說道。
“二公子” 我笑笑,“有什麼故事要講給我聽?”
“你似乎很高興?” 二公子微微抬眼,問道。
“是啊,近來客人少瞭許多。” 我還是笑著,“我剛剛接手酒館不久。”
“哦?” 二公子冷冷看瞭我一眼,問道,“那你之前的掌櫃呢?去哪兒瞭?”
我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四娘去瞭哪裡我並不知曉。許是仍在黃泉流連,許是做瞭燃燭的鬼,又或者去投胎瞭也說不定。最壞的,魂飛魄散,世上也就再沒有四娘瞭吧。
於是我如實搖頭,“我並不知掌櫃的去瞭哪裡。”
二公子點瞭點頭,又問,“你有傢人麼?”
我又沉默瞭。許久,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傢人,誰都有的。隻是…”
“隻是什麼?” 二公子問道。
我笑笑,“此處斷絕紅塵,來去匆忙。便是我見瞭他們,他們也不認得我瞭。”
二公子又點瞭點頭,輕淡開口,“我出身豪族,父親並非嫡子,當年是經過幾番爭鬥才繼承瞭傢產地位。我的母親,是個歌姬,生下我就死瞭,到死也沒有名分。我有兩個嫡出的哥哥,五個庶出的弟弟。”
“五個弟弟?” 我一時驚訝,竟打斷二公子的話,脫口喊出。旋即又覺得失態,於是尷尬笑道,“公子果真豪族,人丁興旺啊。”
二公子也沒說什麼,隻是接著道,“我傢嫡母侯府出身,母族龐大。而其他的姨娘雖說不是正室,卻也都出身大族,沒一個省油的燈。”
話說到這兒,我隱約可以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果然,想著,他便道,“整個傢族,隻有我是異類。自小喪母,不被父親和祖母所喜,也因而成為傢族眾矢之的。”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 謝枳聞聲,走瞭過來,平日裡閃耀於眼底的光暗淡瞭許多,聲音都有些沙啞,“大傢族不被喜愛的孩子,比尋常人傢要承受更多。我亦是庶子,知道你的艱辛。”
二公子盯著謝枳看瞭許久,竟冷哼瞭一聲兒,那眼底一時間寫滿瞭嘲諷與不屑,“我想你不會明白。”
“什麼?” 謝枳微微皺眉,“你不信我是庶子?”
二公子打量著謝枳,說道,“你出自穎川謝氏?你的父親是誰?”
謝枳愣住瞭,像被點瞭穴道。許久,才遲遲開口,“你…怎麼知道?”
“麒麟玉,你腰上掛著麒麟玉。” 二公子說道。
我順著二公子所說看瞭過去,謝枳亦低頭看瞭看自己的玉佩,一時無言。
許久,謝枳咬著嘴,低著頭,緩緩說道,“這世上知道麒麟玉的人已經不多瞭。” 說罷,微微停頓,又問道,“即便我是謝傢人,跟我是不是庶子又有什麼關系?”
“我並非質疑你是庶子。” 二公子說道,“你離開謝氏多年,身上依然帶著傢族的麒麟玉。可見在你心中,仍以傢族為傲。既然如此,你在謝傢,又怎會經歷過真正的惡意呢?即便是庶子,也是如我那幾個弟弟般高高在上的庶子,而非我一般,無名無姓的庶子。說到底,你隻是在無病呻吟。”
二公子言罷,我與謝枳皆屏氣凝神,無話可說。謝枳的過去,我不知曉。可從謝枳驚愕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二公子已然猜對七八。
“你懂什麼…” 謝枳哽瞭哽喉嚨,偏過臉去。
“你的父親是誰?” 二公子又重復著剛才的問題。
空氣中一陣沉默,過瞭許久,謝枳終於開瞭口。
“謝平。” 那聲音輕微,伴隨著謝枳的一聲嘆息。
“文淵侯謝平?” 二公子眼中劃過一絲奇怪的笑意,“這麼說,你的祖父,是東寧郡公謝介頌?”
謝枳驟然瞪起眼睛,“你怎麼知道?”
很難得的,二公子微微揚瞭下嘴角,“我聽說過東寧郡公謝介頌的一個傳聞,你可有興趣聽一聽?”
謝枳微微皺眉,打量瞭二公子許久,才道,“你說。”
於是,二公子說道,“在謝介頌的父親掌傢之前,謝傢不過穎川一戶從商的大戶人傢,雖說是富商,卻也不過末流商賈。直到後來,謝介頌的父親謝遠寧,娶瞭南定侯的女兒崔蓮。說起這個南定侯,可是當時的大人物,手中掌南疆三十萬大軍,深受皇帝重用。若非攜傢眷祭祖途經穎川,這謝傢是無論如何也巴結不到這樣的大人物,也求不來這樣一門好親事。”
“崔…蓮…” 謝枳喃喃念著,“我似乎聽傢裡的老人提起過,傢族裡確實娶過一個崔姓的夫人。不過這位夫人似乎過世很早,身後也沒有一兒半女。”
“哦?傢裡的老人是這樣說的?” 二公子似乎來瞭興致,眼裡閃過一絲奇怪的笑意,“但是傢裡的老人沒有提起麼?謝傢後來的騰達可都是仰賴這位崔蓮夫人。有南定侯的扶持,謝傢很快和官場搭上瞭鉤子,謝遠寧後來做瞭東寧郡公,連同他弟弟謝庭業也做瞭宴州節度使,後來甚至官拜京都大司馬,在朝堂之上一度與南定侯分庭抗禮。可笑麼?自己養出瞭狼崽子,反過來與自己作對,這一傢人好笑得很。”
“你說這些,與我祖父有何幹系?” 謝枳面露不悅,冷聲開口。
二公子眼裡依舊漾著一股令人不適的古怪笑意,說道,“當然有幹系。因為當年崔蓮作為大夫人,並非無所出。她有一個兒子,名為謝安。”
“你胡說!” 謝枳臉色十分難看,大聲喊瞭出來。
二公子道,“雖說中年得子,可是崔蓮的確有一個兒子。”
“兒子?如果真的有兒子,那這個兒子去哪兒瞭?” 謝枳步步緊逼,眼裡閃著怒火。
二公子輕笑,“當時的庶子謝介頌為瞭能繼承傢業,聯合外人,拐走瞭嫡出的弟弟謝安。當時謝介頌十四歲,而謝安隻有七歲。崔夫人因喪失愛子而逐漸瘋癲,最後自盡而亡。而謝介頌作為庶長子,自然順理成章繼承傢業,承襲瞭謝遠寧的東寧郡公之位。後來的故事,也如你所知。”
我側眼看過去,謝枳早已氣得咬牙,鐵青的臉上掛著那要殺人的表情,看上去極其恐怖。我很少看見謝枳發脾氣,更別說如此駭人的神情。可想,這件事讓謝枳有多麼憤怒。
“你有什麼證據?” 謝枳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兒裡擠出來的,目光含刀,似乎要照著二公子的頭顱砍下去。
而二公子卻輕松得抖瞭抖肩膀,“證據?我說瞭,這是個傳聞,大傢便當故事聽聽,何必較真呢?”
“沒有根據就污人名聲的事,還是少做的好。”
謝枳咬得後槽牙都嘎吱嘎吱得響著,那副想殺人又殺不得人的表情,看得我都跟著痛苦起來。
二公子一陣笑聲,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冷意,我不自覺得緊瞭緊鬥篷。隻聽他道,“看來,我猜得不錯,你果然還是對謝傢抱有很多幻想。”
一時間,空氣凝滯,一股寒意揮之不去。我試圖打破僵局,轉移話題道,“二公子,繼續講你的故事吧。兩個哥哥,五個弟弟都有靠山,你過得很不好?”
二公子又掃瞭渾身僵硬的謝枳一眼,才繼續說道,“母親死後,我雖被接回府中,可與下人又有何分別呢?若說有,大概就是連下人都因為有自傢主子做靠山時而也來踩我幾腳。”
我心裡一陣難過,“那你父親呢?作為父親,起碼他…”
未等我說完,二公子便道,“你沒聽明白麼?除瞭我,我父親還有七個兒子。他會在乎一個出身卑微的兒子麼?”
我嘆瞭口氣,“可他畢竟還是接你回府瞭,這樣看來,他也並非完全不在意你這個兒子。”
二公子冷哼,“在意?若是在意,他便不會任由我那幾個兄弟團團圍著我,拳打腳踢。便不會任由大夫人和姨娘以各種借口對我施以棍棒。便不會假裝不知是我那幾個好兄弟親手將我殺害。”
我一個激靈,猛得抬頭,“你說什麼?殺害?你死瞭?”
“自然沒死,死瞭還有什麼意思?” 二公子笑瞭,可是那嘴角露出的奇怪弧度令我毛骨悚然。
“那後來呢?” 許久不言的謝枳此時終於又開瞭口,雖然臉上表情依然不怎麼好看。
二公子望著屋頂,似乎陷入瞭回憶,慢慢說道,“後…來,我被北疆一大戶人傢收養,便離開瞭中原。那大戶人傢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可惜又很早亡故。再後來,我便繼承瞭那大戶人傢的傢業。”
“看來,他們對你很好。” 我說道。
二公子點瞭點頭,而後又輕輕嘆氣,“是很好,好到除瞭十分相熟之人,幾乎沒人知道我是收養來的。因那傢女兒,年長我幾歲,我便稱她阿姊,所以人們都叫我二公子。”
“原來二公子是這樣來的。” 我點瞭點頭,又問道,“後來呢?”
“後來…” 二公子輕輕揚瞭揚眉毛,呼瞭口氣,眼裡露出某種快意的狠毒來,“後來我自然是苦心謀劃,借助所繼承的龐大傢業,返回中原,搶走瞭其實原本不屬於我的一切。”
“你回瞭原來的傢?” 我有些震驚,“你做瞭什麼?”
“我為瞭讓他們付出代價,做瞭太多事瞭,有一些,我甚至都記不清楚瞭。” 說著,他又笑瞭起來。
笑瞭好一會兒,他又忽然沉下臉色來,陰森說道,“我殺瞭所有人,確切來說,他們一個一個死在我的算機中。”
看著眼前的人,我覺得十分恐怖。他幾盡癲狂,無所畏懼,頃刻之間,我的手心都冒出汗來。
謝枳微微張嘴,愕然道,“北疆勢力竟能支撐你吞沒中原大族,真是匪夷所思。”
二公子咧瞭下嘴,“他傢傢業雖在北疆,可天下卻遍佈耳目,隻有你沒聽過,沒有它到不瞭的地方。”
我搖瞭搖頭,有些事,沒有親眼所見,終究無法想象。
這時候,謝枳一句話道出瞭我的疑問,“究竟何等傢業,龐大至此啊?”
我抬眼看過去,又是一個冷戰。隻見二公子那蒼白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極盡怪異的神色。幾乎是同時,自他那薄唇下幽幽吐出幾個字來:
“你沒聽過,北疆天機城麼?”
他那陰鷙的神色我幾輩子也忘不掉,我的手控制不住得在抖動著,再張嘴時,嗓子已是啞的。
“李…司虞?” 我打著寒顫,說出瞭他的名字。
他卻笑瞭,“那時候我叫穆雲度。不過後來我還是叫回李司虞瞭。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李司虞,才是天命帝王。”
我渾身哆嗦著,甚至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氣憤。
“是你殺瞭安鏡知?”
他凌厲得看著我,很認真得說道,“我殺過很多人,可是並未殺過安鏡知。”
“可是…” 謝枳急瞭,看瞭我一眼,說道,“四娘她說…”
“四娘?” 二公子看向謝枳,嘲諷一般笑道,“駱無涯?看來她還和以前一樣自私。”
“你…” 謝枳身子一動,卻被我一把攔下瞭。我默默使瞭個眼色,微微搖瞭搖頭。
再看向二公子,他正饒有興致得看著我,幽幽開口說道,“我若說安鏡知不是我殺的,殺人者,是謝介頌,你會信麼?”
二公子話落,驚得我一身雞皮疙瘩,再看過去,那雙幽深的眼睛裡竟透露著難得的真摯,我不由得點瞭點頭。
那一刻,他似乎松瞭口氣,眉頭也舒展瞭不少,又繼續說道,“那時候,謝介頌早就不再偏安一隅,他要做天機城新的主人就必須殺瞭我。在殺我之前,除瞭駱無涯,他自然是要斷我的左右手。”
“芙蓉劍佘清水和麒麟刀安鏡知?” 我緩聲問道。
二公子忽然嘴角上揚,眼睛一眨不眨得盯著我,說,“你還要繼續聽下去麼?”
我與他對視良久,心裡生出一陣不適。我偏過臉去,不大高興得說,“可最後是你殺瞭安靖知,害死瞭佘清水,是你自折雙翼,怨不得別人。”
“別人?” 二公子冷笑,“你想說的是誰?”
“駱無涯,我知道,是她同你告密,才導致她最親近的人死於非命。” 我一字一字說著,凌厲得看著二公子,希望能從那雙幽深的眼底瞧出一絲愧疚或是恐懼。
可惜,我隻感受到瞭無盡的寒冷與涼薄。
他輕輕挑眉,瞇著眼說,“駱無涯是告瞭密,可她告訴的,不是我,而是謝介頌。”
我聽得愈發糊塗瞭,皺瞭皺眉,問,“可是你不是說謝介頌為瞭得到天機城,要殺你麼?”
“是啊,他要殺我。可是…比起我,他更想安鏡知死。” 二公子眼底閃過寒光,抬眸看著我。
“為什麼?他二人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不解問道。
二公子咯咯笑瞭起來,“故事講瞭這麼久,你有沒有想過,安靖知為何用的是麒麟刀啊?”
“什麼?” 我心裡一沉,二公子嘴角奇怪的笑意再一次令我不寒而栗。這時候,隻聽他幽幽說道,“穎川謝氏為何以麒麟為族徽,說起來既可憐又可笑。當年老南定侯一把麒麟刀使得出神入化,四國之內難逢敵手。可惜,後來南定侯一脈被謝傢徹底鬥垮,麒麟刀法至此失傳。當年因為老南定侯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謝傢在老南定侯故去後,竟無恥得以麒麟為族徽,美其名曰要保住南定侯府最後的榮耀,實際上誰不清楚謝傢那點兒齷齪的心思。”
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又不知從何處開口,想瞭很久,才問道,“既然麒麟刀已經失傳瞭,安鏡知使的又是什麼刀法?”
二公子望向我的眼睛裡寫滿瞭詭異,似乎是等我恐懼到瞭極點,才緩慢說道,“失傳隻是在朝野,在江湖。當年老南定侯早已決心讓自己的外孫繼承麒麟刀,因而在其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時候,就開始教其背誦心法口訣。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老南定侯死後,麒麟刀法也不算是完全失傳。不過…現在嘛,確實是真的失傳很久瞭。”
我微微張著嘴,心中有無數藤蔓曲折蔓延,心臟幾乎要從嘴裡跑瞭出來。謝枳的驚訝不亞於我,睜大瞭那雙本就圓溜溜的眼睛,“你是說,安靖知是老南定侯的外孫?那他豈不是…”
二公子如釋重負般笑瞭出來,“安鏡知是我給他起的名字。他本名叫做謝安,穎川謝傢的嫡長子,崔蓮唯一的兒子。”
我這才終於明白,他為何說,比起他,謝介頌更想殺瞭安鏡知。謝安是謝介頌心中永遠的陰影,隻要他活著一天,他的謝傢傢主之位就永遠不是名正言順。
回憶片刻,我怒目圓睜,不可置信得盯著二公子,“是你?當年和謝介頌一起拐走瞭謝安?”
之前四娘說過,紅塵關的刺客皆是武學世傢出身,或是傢族沒落,或是傢人為天機城所害。當時聽著隻覺得那城主兇殘,可如今親耳聽到安鏡知的故事,再看著二公子無謂的神色,我竟恨得牙都癢癢起來。
二公子冷眼看著我,語氣卻稀松平常,“我想你搞錯瞭。當年謝安失蹤,我隻有十二歲,尚在皇宮。試問,我如何與謝介頌相聯合,拐走七歲的謝安?”
“可是…” 這時候,我才忽然明白過來,“是老城主?”
二公子喉嚨上下哽動,眼裡似乎透著一絲無奈,“我到天機城時,紅塵關早已存在數十年,規則早已無從更改。還有…” 說到這兒,二公子神色忽然變得凌厲起來,“你有沒有想過樹大招風的天機城為何會安然無恙?天下第一大的刺客組織紅塵關如何躲得瞭官府的追查?”
謝枳聽得愣瞭,我亦倒吸瞭口涼氣,“為何?”
二公子看著我二人,慢慢得,低沉著說道,“天機城紅塵關,表面是一個江湖組織,其實背後站著的卻是朝廷。”
話音落地,激起千層無聲浪,這不大的大堂內空氣似乎被人一下子抽幹。屋內很靜,我甚至清晰得聽見謝枳加速的心跳。
“那駱無涯呢?” 我試探問道。
二公子一個眼神,讓我幾乎後悔問瞭那麼一句話。不等我再做補救,他便說道,“你想問什麼?”
我嘆氣,搖瞭搖頭,“為何殺瞭駱無涯?她心裡向著你,為瞭你不惜出賣自己結拜的兄弟。即使和謝介頌聯合,也隻是想殺瞭安鏡知罷瞭。”
我話音落下,再看過去,二公子已是面露寒色,一字一字說道,“沒錯,她是為瞭我才要殺安靖知。可是駱無涯本就是朝廷的耳目,朝廷不信任天機城,已經很久瞭。安鏡知不肯殺我,在我安排下自西景門走水路,這事連佘清水都不知道,駱無涯卻有本事將其堵截。你不要跟我說,這是偶然是碰巧。” 二公子紅瞭眼睛,情緒激動,過瞭很久,終於又平復下去,說道,“她能指引天機城東六院成功劫殺安鏡知,便能說明她對天機城,甚至比我還要熟悉。而這,隻有拿到地圖的人才能辦到。自那時起,我便懷疑她瞭。”
“那謝介頌呢?也知道這些事?” 我追問道。
二公子道,“當然不知道,天機城的秘密,隻有皇上和城主知道,可能,還有一個駱無涯。這也就是為什麼謝介頌後來被刺殺,沒人知道他是死在朝廷手裡。天機城做事,從來不著痕跡。”
謝枳攥緊瞭拳頭,眼裡似乎噴著火,“是你殺瞭他?”
二公子冷哼瞭一聲,那種不屑的神色又浮現出來,“我說瞭,天機城的規則從不因我而改變。他想動天機城,便觸瞭皇傢逆鱗,無處可逃。” 說著,二公子的眼底露出陰毒的笑意來,“這也多虧瞭駱無涯,當初她選擇跟謝介頌告密,謝介頌因此暴露野心,惹來殺機。不得不說,駱無涯一時二鳥,的確為我解決瞭一個大麻煩。”
我愣住瞭,“你的意思是說駱無涯出賣安靖知實際上是為瞭引謝介頌上鉤?她…是為瞭除掉謝介頌?”
二公子不置可否,輕聲冷笑,“她是朝廷耳目,後來又暗中倒戈,為瞭我違背朝廷。況且做事擅作主張,心思七巧,這樣的人,我不能留她。”
我微微一頓,搖瞭搖頭:
“你一生精於算計,自以為掌控瞭所有人。可世間因果有報,縱有三世帝王命,你還是有今天。”
二公子冷哼,聲音驟然變大瞭許多,“我有此報,隻因殺戮太多。如此償還,我無話可說。隻是你的報應比我要更加痛苦漫長。”
我微微一愣,看著二公子的眼睛,卻聽不懂他說的話。仔細盯著看,才發現他並非是看著我,而是看著我的身後。
“還要繼續藏下去麼?” 二公子那眼神凌厲冰冷,瞬時將空氣凝結。順著他盯著的方向,我回過頭去,空氣靜謐非常,我凝神屏氣,這時候身後的門被緩緩推開,四娘緩步走瞭出來,滄瀾亦跟在她的身旁。
我愕然得睜大瞭雙眼,謝枳亦在我身旁結巴起來,“四…四娘你…滄瀾…你們…”
四娘唇角抖動著,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我知道,見不到我,你是不會走的。” 二公子冷聲開口,漠然得看著四娘,又微微皺眉,“還有一股子檀香味兒,我一進來便聞到瞭。”
四娘喉嚨哽咽,低頭不語。
二公子不依不饒,又冷冷譏諷道,“身上有孽債的人,熏瞭十幾年的檀香又有什麼用呢?出賣最信任你的人,這樣的罪…便是你再熏上百年的檀香,也無濟於事。蓋不住的,又往哪裡藏呢?”
四娘依舊默不作聲,可是身體卻開始微微抖動著。
二公子望著四娘笑瞭出來,“無涯啊…三百年瞭,你還是這樣自私。”
四娘緩緩抬起頭來,眉頭微微蹙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不是麼?” 二公子看瞭一眼滄瀾,說道,“黃泉路上的引路人,前幾日便該帶你離開的不是麼?如今你為瞭瞭卻自己的心願,卻誤瞭他的差事。我想,他回去也要領罰的吧。或者說,鬼差已經在來抓你們的路上瞭。”
四娘咬著嘴唇,臉色變得半白半紅,遲遲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二公子看瞭我一眼,問四娘道:“你同他們說的故事好不感人,好像你做的一切都是為瞭我。可若是為瞭我,你又為何一定要鏟除佘清水和安靖知呢?若你們三個聯手,再加上我天機城的親衛,難道對付不瞭一個謝介頌麼?”
“我…” 四娘張瞭張嘴,卻隻說出瞭一個字來。
二公子笑瞭:“怎麼?說不出口麼?那便讓我來替你說。為什麼你明明可以坦白,然後阻止安敬之,但是你選擇瞭告密。因為你心裡清楚,若是安敬之死瞭,以佘清水的個性,絕不會獨活。你雖想為我鏟除障礙,可你怕朝廷發現,於是以他倆的性命做瞭投名狀。駱無涯,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不是麼?如今又何苦在這兒惺惺作態,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
四娘含淚嗚咽:
“這些年來,我以為她早就投胎做人,每每見她時,皆以為是其新生。你知我心中有多歡喜,又有多憂愁。我每次讓滄瀾加入寒星草,使她想起做佘清水時的日子,能同她如當年般說說話,我已是知足。她謂我不知她心中疾苦,可她又怎知我當年艱辛!”
“你以為佘清水不知道麼?” 二公子苦笑,“早在你被派到天機城的那一天開始,就是一顆棄卒,破落的郡主不如狗,何況你隻是個養女。憑你,能跟我鬥?若非佘清水一直暗中相助,銷毀證據,使我每每離真相隻差一步,你,駱無涯,早就死瞭。”
“為什麼…” 四娘瞪大瞭眼睛。
“為什麼?許是她真的將你當作自己的妹妹瞭,舍不得你死。又或者,她是希望有朝一日朝廷能鏟平天機城,這樣你們就都自由瞭。誰知道呢,無非是一些天真愚蠢的想法,最終將自己逼上絕路。她非是在等我的什麼報應,她隻是…在等你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二公子冷目灼灼,漠然得看著四娘,接著,又寒聲道,“可惜,她始終沒能等到。”
屋內靜謐無聲,連喘一口氣都覺得罪過。不知過瞭多久,二公子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你的酒…還沒做好。”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自己都要聽不見瞭。
“不喝瞭。” 二公子擺瞭擺手。
“你要去哪?” 我問。
“投胎。” 二公子說。
我向屋外看去,竟有鬼差等在門口。四娘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行至門前,二公子忽然停住腳步,幽幽說道,“我最恨人間,卻也最愛人間。所以我渡得過,沒什麼放不下。我來這裡,便對那孽債有瞭交代。此後生生世世,我們都不會再見瞭。”
說罷,就如那佘清水一般,眨眼消失,再不見蹤影。
【5】
二公子走後,四娘呆立許久。
滄瀾嘆瞭口氣,給四娘帶上瞭鐐銬,“是時候該走瞭。”
四娘似有似無得笑瞭一下,點瞭點頭。
這一次,四娘真的走瞭,走之前意味深長得看瞭我一眼,卻什麼都沒有說。
我不禁想,四娘是否放下瞭過往,重新開始瞭呢?可是那副鐐銬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也許,那靈幽臺旁多瞭一隻叫做駱無涯的鬼魂,日復一日得消耗著自己的精力,隻為那曾經一眼的重逢。
不過數日,滄瀾竟又回來瞭。謝枳很高興,卻也很驚訝。
我問他:“黃泉路上的引路人,還苦苦流連在這酒館做什麼?”
他隻說,尚有一事未瞭,還要呆上幾日。
謝枳對此甚是歡喜,釀酒的事,他一人本就忙不過來。
幾日後,酒館來瞭位姑娘,自稱謝萱,是那穎川謝氏嫡出的小姐。
看著那年輕貌美的姑娘,我不禁想起四娘的話來。這姑娘也曾與我們其中的誰擦肩而過麼?或是在我們的生命中短暫停留?不若,如何會出現在這走馬燈般的酒館之中。
謝枳一直站在不遠處瞧著,幾度打算開口,都憋瞭回去。我知他想問些什麼,隻是不好開口罷瞭。
待那姑娘飲過酒,瞧著時候卻還早。我便問,“姑娘可曾聽聞族中有一人,曾喚作謝枳的?”
“謝枳?” 那女子低頭回憶著,搖瞭搖頭。
“你再想想,他是文淵侯謝平的兒子,東寧郡公謝介頌的孫子。” 我說。
“什麼?” 女子忽而一愣,隨後笑瞭。
“怎麼?有何不對?” 我問。
女子道,“不可能的,文淵侯謝平身後無子,隻有三女。不然也不會無人繼承侯爵之位瞭。”
“什麼?” 我一怔,問道,“不可能啊,你再想想?”
女子笑道,“這有什麼好想的,你說的謝枳是誰我當真是想不起來瞭。隻是他絕不會是文淵侯謝平的兒子。”
再看謝枳,在一旁已是臉色青白。
謝枳一步一步走瞭過來,說道:
“我就是謝枳,若依你所說,我難道不曾存在麼?”
女子盯著謝枳,仔仔細細看瞭許久,嘆瞭口氣,“公子,我瞧你確實眼熟。隻是那文淵侯確實沒有兒子,我無謂騙你。”
謝枳沒有再說話,卻似乎陷入某種痛苦的回憶之中。他使勁兒敲著自己的腦袋。
女子不忍,便又問,“不若你同我講講你都記得什麼,我看看是否能夠幫你。”
謝枳回憶道,“我是庶出…自幼喪母,不被父親所喜。族中兄弟姊妹亦與我不合,多有擠兌。族中隻有一個弟弟與我交好,他小我幾歲,乖巧聰慧,被族人視為謝傢的麒麟子…”
說著,謝枳似乎頭痛起來,又開始狠狠敲打著頭,五官也扭曲起來。
“麒麟子…”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想起瞭什麼。
“怎麼?有什麼印象麼?” 我忙問。
女子猶疑說道,“說起麒麟子,我倒是聽族中老人說起過。當年謝傢有位夫人,名喚崔蓮,是南定侯府的千金。那老南定侯曾以麒麟刀聞名天下,叱吒朝野數十載。崔蓮中年得子,老南定侯甚喜,遂將此刀贈送給瞭自己的外孫,並親手授其麒麟刀法,而這孩子也不負所望,少便聰慧機敏,異於常人。這麒麟子的名號也就自此傳開瞭。”
我喉嚨一緊,問道,“那個孩子,可叫謝安?”
女子點頭,“不錯,那孩子便是你方才所提到的,東寧郡公謝介頌嫡出的弟弟謝安。隻是,這謝安命薄,長到七八歲便被人販子拐瞭去,崔蓮夫人不久也死瞭。”
我看瞭一眼謝枳,心中亂成一團。
女子又接著道,“隻是人有相似,麒麟子許也不隻這一個。”
謝枳渾身顫抖著,猛得敲打著自己的頭,眼見著陷入痛苦的回憶中無法自拔。我忙拉瞭拉他的胳膊。
“謝枳,你還好麼?” 我問。
“頭…頭…好痛…” 他極盡痛苦得咬著牙,含糊不清說著。
我看著他這樣難受,眼睛一酸,竟驟然落下淚來。奇怪的是,其實我心中並非那樣難過,隻是這眼睛不聽使喚瞭。
我擦過眼淚,滄瀾便將酒端瞭出來。待那姑娘喝過酒,離開之後。我才倒出功夫,再去安慰謝枳。
謝枳呆坐於窗前,月色透過窗子爬進屋來,映在他的臉上,顯得那張臉竟愈發蒼白枯瑟。
我喚瞭他許多聲,他都不曾應我。
滄瀾站在我的身邊,問我道,“怎麼,你覺得謝枳可憐?”
我緩緩瞭點頭,“其實若什麼都記得,或是什麼都不記得瞭,反而沒有這樣痛苦。最怕的便是他這般,記憶殘缺,每日掙紮著,苦思而不得解脫。”
滄瀾看著謝枳,又問我道:
“若謝枳不是謝枳,你還會覺得他可憐麼?”
我嘆瞭口氣,“世間萬人,便有萬般無奈。其實眾生皆苦,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是誰已經不重要瞭,百年來,他已經過得夠苦瞭。”
滄瀾輕聲嘆息,拍瞭拍我的肩膀。
今夜那女子走得甚早,顯得這夜比往常都要漫長。謝枳一直坐在窗邊,像是丟瞭魂一般。滄瀾不知在後院做些什麼。而我獨自一人坐在桌邊飲酒,三杯進肚,忽聞腳步聲,一陣冷風刮開瞭木門。
門外兩鬼,黑白官服打扮,竟是鬼差。
鬼差環顧屋內,眼神卻在謝枳身上停留。
“謝介頌,你該跟我們走瞭。” 那兩個鬼差冷聲說道。
謝介頌?
即便有瞭些準備,我還是心下一顫,猛然看向謝枳。
他卻沒有任何驚訝之色,也沒看那兩個鬼差。隻道:
“我是謝枳,不是謝介頌。”
鬼差冷哼,“謝介頌,別自欺欺人瞭。任你如何裝瘋賣傻,今日也要跟我們走。”
謝枳依舊不動,口中重復著,“我是謝枳,不是謝介頌。”
我見情況不妙,忙上前招呼,笑道,“二位官爺,走瞭許久,該是累瞭。不若在此休息一會兒,我去給二位燙壺好酒。”
我正欲轉身,卻被冷聲喊住。鬼差道,“我二人帶瞭謝介頌便走,不用勞煩。”
我轉過身來,極力扯動著僵硬的嘴角,勉強笑道,“二位官爺怕是誤會瞭。這位名為謝枳,他的父親文淵侯謝平當年在人世有大的功德,地府怎能如此對待他的兒子呢?”
鬼差聽罷,相視一哼,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紙,扔到我的面前,並說道:
“你好好瞧著,此人於宣德二十三年被朝廷暗殺,時年二十七歲,身後隻有一兩歲稚子,名為謝平。”
我盯著那黃紙之上所書之事,錯愕萬分。
那鬼差轉身對謝枳道:
“你不是謝平的兒子,而是謝平的父親。謝介頌,瘋夠瞭,便上路吧。”
那謝枳側頭看過來,忽而發瘋一般伸出手來,欲偷襲兩個鬼差。卻三下兩下被鬼差按倒在地,扭曲著身子。
謝枳受瞭傷,我實是不忍,蹲下身去查看他的傷勢。謝枳眼神空洞,手指死死抓著地,皮肉幾乎要紮進地縫間,青白的指尖帶著紅,幾欲滴出血來。
不知何時,滄瀾已經走瞭出來。隻見他看瞭一眼那兩個鬼差,道,“二位,此事可否交由我處理?”
兩鬼差對視一眼,道,“非我們不近人情,隻是駱無涯一事,你辦得難看,下面很是不滿。你也知道,閻羅他老人傢將要離開地府,這時候最怕出現什麼差錯。”
滄瀾恭敬拱手,又誠摯道,“二位兄弟,此事本是我的份內事。之前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因此更想將功補過,請二位給我這個機會。”
那兩個鬼差有些猶豫,又想瞭一會兒,才道:
“都不容易,這樣,我兄弟倆給你一晚的時間,太陽出來前,若他不能歸回地府,我們便要親自動手瞭。置於地府會如何處置你,我們也管不得瞭。”
“勞煩瞭…” 滄瀾再拱手,送走瞭兩位鬼差。
鬼差走後,風亦停瞭,寒夜蕭瑟,月影戚戚,一切就像一場虛幻而荒誕的夢。
謝枳咳嗽著強坐起身來,緊緊閉著眼睛,忽然問道:
“怎麼不讓他們帶我走。”
“尚有一事要問你。” 滄瀾道。
“哦?你問。” 謝枳虛弱道。
“可曾後悔?” 滄瀾問。
謝枳臉奇怪得抽搐瞭一下,幹澀道,“不曾。”
滄瀾看著他,笑瞭。
“你笑什麼?” 謝枳聞聲抬頭。
“沒什麼,笑你謝介頌生是個渾沌的人,死是隻瘋癲的鬼。”
謝枳睜開眼,面無表情,又幽幽道: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滄瀾看著謝枳,說道。
“這裡,究竟是何處?”
“忘憂酒館。你已經在此呆瞭三百年瞭,還要問是哪裡麼?”
謝枳卻似乎不滿滄瀾的回答,冷聲說道,“我是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駱無涯他們也隻是偶然出現在這裡麼?”
滄瀾沒有說話,卻忽然轉頭望向我,突兀問道:
“現在,你渡得過瞭麼?”
“什麼?” 我愕然蹙眉。
“你說世人無奈,徒為魚肉。你說他便不是謝枳,也是個可憐的人。我以為你渡得過瞭。”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道。
謝枳緊盯著我的眼睛,問我道,“你是誰?”
“我?” 我霎時怔然。
“若駱無涯他們的出現不是偶然,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聲音冰冷刺骨,驚得我一個寒戰。
我是誰?我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抬起頭,雙眼緊緊盯著滄瀾,問道,“四娘…謝枳…佘清水…斐纓…都與幾百年前的那件事有著斬不斷的瓜葛聯系。那我呢?我也是麼?”
滄瀾沒有說話,轉身開瞭一壇早已放在桌邊的好酒,將酒溫熱,卻一直沒有說話。
“我是…崔蓮麼?” 我顫聲問道。
“重要麼?” 滄瀾問。
我沒有回答。
“渡得過,便是渡得過,渡不過,期限也至。你隻是你時覺得渡過瞭,若你是崔蓮,便又渡不過瞭麼?”
滄瀾說罷,將那溫好的酒慢慢倒出。一時間,屋裡溢滿瞭一股子濃厚的酒香。隻是香中帶苦,聞起來竟是幹澀無比。
“三百年之期已到,你該跟我交差去瞭。” 他說。
說著,他遞給我一杯酒,酒味辛辣,幹澀難忍。一杯酒進肚,我感覺到渾身一陣酥麻,就似被雷劈瞭一般。
我的身體發生瞭什麼變化,手指都變瞭形狀。謝枳盯著我,驟然瞪大瞭雙眼。
看著謝枳,我落下淚來。
那時我才明白,原來,酒館眾生之相,從不是四娘的走馬燈,而是我的。
走前,我最後看瞭一眼謝介頌。我說:
“那晚的煙花很美,冰糖葫蘆卻被我掉在瞭地上。我很想你,也從不怪你。隻是若有來世,我們別再見瞭。”
忘川河邊的擺渡人輕聲哼唱,他說他的那艘木船,名為渡過。渡過這河,前世種種便如過往雲煙,渡過的要過,渡不過的終究也要過。
我聽不太懂他的話,隻是在想,那忘憂酒館裡是否已經有瞭新的掌櫃和夥計,他們又有什麼渡不過的故事。
奈何橋旁,孟婆給瞭我一碗湯,我最後一次回頭看瞭一眼那瞧不見的人間。孟婆似是瞧出我的心思,輕輕彎起嘴角,指瞭指奈何橋的另一端。
“什麼?” 我問。
孟婆不語,依舊指著那邊。
對瞭,傳聞那奈何橋旁的孟婆,是不會說話的。我向那邊望去,終於會意。
“你想說,那邊也是人間?” 我問。
孟婆點瞭點頭。
我苦笑。
是啊,過瞭奈何橋,去投生的也是人間,隻是那人間又有哪點兒會像當年的人間呢?穎川謝氏已日趨沒落,而宣德年間的天機城已經不在瞭。世間也再沒有紅蓮鉤、芙蓉劍與麒麟刀。三百年將過,關於紅塵關的傳說早已在王朝更迭的血雨腥風中受盡殘蝕,終被孤塚荒墳深埋地底,再不見天日。
喝瞭那湯,我緩步向橋的那邊走去。
我是安靖知,死後與陰間做瞭交易,易容改貌,連性別都隱匿起來,躲在那酒館之中,躲在他們的身邊。
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我記他們的故事,端送給他們的酒,如此生生世世得償還當年的血債。三百年彈指一揮,我見瞭本再見不到的故人,也還瞭本該加諸於身的罪孽。
我已有些暈暈沉沉,有些人的臉開始變得模糊。我開始記不清那串冰糖葫蘆是如何掉落地上,開始想不起那個盯著被孩子掉落的冰糖葫蘆的少年是誰。
他為何哭瞭,臉色那樣難看。他撿起瞭糖葫蘆,追出瞭數米遠,孤零零站在原地。
一身紅衣的少女總是愛笑,她也最愛吃冰糖葫蘆,她總喜歡纏著少年講城外的故事。穿黃衣服的少女寡言少語,劍不離手,遇事總是沖在最前面。有那麼三個人總在一起喝酒,總在一起向往著那城外的生活。
城內的少年年紀不大,總板著一張臉。城內的人都很怕他,隻有另一個少年總與他在一起下棋。板著臉的少年總嫌另一個心中不靜,下不出好棋。那少年便笑道:“刺客心中哪有安寧?” 板臉的少年哼瞭哼,說,“如此沉不住氣,終有一日我要將你趕出天機城。”
這些人是誰?
我愈發得糊塗瞭。
隨著影像愈發模糊,我的心中卻通透瞭許多。
人說,臨投胎之前,最後消亡的記憶,便是你前世最美好的記憶,最後消失的人,便是你前世最重要的人。
原來,我的一生,還有如此多的眷戀。想那凡塵一回顧,竟有許許多多掛念的人。
不知我死後,他們可也會掛念我呢?
想著,我便笑瞭。
走著,人像慢慢消失,記憶亦流逝不見。腦海中一片空白,我甚至記不得為何在此。
瞧著腳底霧氣罩罩,驟然一驚,不由得加快腳步,一腳邁下橋去。
下瞭橋,卻是兩人在等我。
他們說我與陰間做瞭交易,以三百年為期,挖瞭我的心肝,在這陰間做個閻羅。
從此,我沒有記憶,亦沒有瞭心。我冷眼瞧著眾生之相,喜樂悲苦,終歸塵土。看那百鬼夜行,玩鬧戲耍,笑裡藏悲。
其實我最想知道,我以我的心肝與自由,究竟換來瞭什麼?可是,我沒有問任何人,也不曾有人對我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