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長起來的野孩子,從來不覺夏天熱

入伏以後,天氣更燥熱瞭。午後,太陽如火球一般炙烤著大地。田野裡,苞谷葉子都卷起瞭軸,門前菜地裡的辣子、茄子、黃瓜的葉子也都耷拉瞭下來,像要死去一般。這時候最精神的要數樹上的鳴蟬瞭,它們用脆亮的嗓音歌唱著屬於自己的季節,仿佛永遠不知倦怠,綠蔭中的蟬鳴,時而此起彼伏,時而亢奮而激越,如同演奏著一支壯麗的交響樂。

蟬鳴在夏季如此搶眼,故在我的意識裡,蟬便成為夏季最靚的標簽——沒有蟬鳴的夏季不可想象,會寡味許多。鳴蟬之於夏,猶如大雁之於秋,不可或缺。也正因為如此,耳畔的蟬鳴總能勾起我許多關於夏季的回憶,奇怪的是,隨著年月久遠,童年的那些趣事卻愈見清晰瞭。

【捕蟬·捉椿樹蟲·逮蠍子·玩螞蟻】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清代袁枚四十歲就告官歸鄉,寫瞭許多極具鄉村生活氣息的詩作,這首《所見》就是寫牧童捕蟬的情形,形象而逼真。那時候,在我的傢鄉白鹿原上,孩子們夏季最癡迷的事情之一就是捕蟬。

原上的蟬最常見的有兩種,一種個頭大,身體粗短,約大拇指粗,披一對寬而長的翅膀,雙目滾圓外凸,看起來很威猛,我們叫它“紡線車”;另一種個頭小而體瘦長,若小拇指粗細,翅膀窄而長,即所謂的“知瞭”。兩者叫聲亦不同,各因叫聲而得名:紡線車的叫聲為“嗡兒—嗡兒—吱——”,其鳴叫之聲若紡車吱鳴;知瞭的叫聲則是非常正宗的“知瞭——知瞭——”,故全國各地幾乎都叫它“知瞭”。

■ 紡線車

■ 知瞭

夏日的午後,正是孩子們相約捕蟬的時分。房前屋後的樹幹上,道旁樹的樹身上,都是蟬的棲身處,不用刻意去找,遠遠地,循聲而去便是瞭。等走進瞭樹身,再看那聲音嘹亮處,定會伏著一隻振翅的蟬,陽光下,一對薄薄的翅膀燦燦發光。有時候,那蟬就伏在樹身低處,小孩子都可以夠得著,就可以徒手去抓。“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蟬是很警覺的,稍有驚動它就會飛走,所以,捕蟬一定要小心翼翼,不能提前驚動瞭它:小心的地撥開樹下的草叢,躡手躡腳的走近,一直繞到蟬所在位置的樹背面,看準瞭,彎瞭手掌並瞭五指再迅速地扣去,那蟬就夾在手指間“吱吱”地鳴叫瞭。若是手慢一點,蟬就在落手的一瞬間飛走瞭,臨走還不忘從尾部灑下一股尿液,總會準確無誤的撒落到抓捕它的孩子的臉上,惹得大傢哈哈大笑。

更多的時候,那蟬就伏在樹身高處,站在地上是夠不著的,若是爬樹去抓,樹身的搖動則會讓它飛走的,要捕蟬就要制作一個竹竿網。找一根竹竿,在它的頂端綁上一個用軟樹枝彎成的橢圓圈,再去屋簷下用橢圓圈粘上一層又一層的蜘蛛網,一個捕蟬神器——竹竿網就做成瞭。有瞭竹竿網,高處的蟬就很容易捕獲瞭。循聲而去,看見蟬瞭,用竹竿頂的蜘蛛網圈套下去,那蟬翼就被牢牢粘住瞭,一會就是一個,很容易捕到。若幹年後,當我讀瞭《莊子》後,看到“痀僂承蜩”的故事才知道,早在20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古人就開始用竹竿粘蟬瞭。

那時候,捕蟬隻是為瞭好玩,捉到瞭,用一根細線拴著,拽住線的這一頭看著它飛來飛去,便覺得很是好玩。

■ 竹竿網(小時候拿它捕蟬)

我們還去野外找蟬蛻,蟬蛻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材,價格不菲,不過蟬蛻分量太輕,不上秤,所以專門找蟬蛻的孩子並不多。

我們一幫子小孩子還經常去隔壁傢後院的一棵大椿樹上捉椿樹蟲。椿樹上常見的有兩種昆蟲,一種是我們叫“椿媳婦”的飛蟲,一種不會飛但很會裝死,我們叫它“徉打齁”,我們經常捉它們來玩。

椿媳婦為灰褐色,翅膀上有黑點,經常會三五隻聚在一起趴在樹上,它們沒有蟬那樣的警覺,看見瞭用手去抓,總能抓來一隻,捉來瞭放玻璃瓶裡看著玩。飛走瞭也不要緊,它們一飛一蹦,總會落在不遠處,很容易捉的。不過飛走時照例會撒一股尿液,淋到捕捉人的身上,我們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常拿椿媳婦回傢玩的男孩子,傢長經常會嗔斥說:“整天光知道耍,長大瞭就給你定個椿媳婦!”

■ 椿媳婦(學名斑衣蠟蟬)

徉打齁外殼堅硬,隻有小拇指尖大小,灰白色,通常趴在樹上一動不動。走近瞭,用手指輕輕一撥,它便從樹身掉瞭下來,待去撿拾時,它已蜷縮瞭鼻子和腿,裝作死掉瞭。這會兒用木棍反復撥弄它都不會動的,如同真死瞭一般。別理它,一幫小朋友就靜靜看著,一會兒,它仿佛覺得撥弄它的人已經走遠瞭,立馬會爬起身來準備逃走,於是我們又開始用木棍撥弄它,隻一瞬間,它又手腳朝天翻身“死瞭”,惹得我們又一陣哈哈大笑。那時候,我們通常聽到的童謠就有“徉打齁,裝睡著,把你媳婦賣給張二哥。張二哥,推磨子,把他媳婦難過死……”

■ 徉打齁(學名鳥糞象鼻蟲)

夏日的夜晚,正是逮蠍子的時分。蠍子為五毒之首,長長的翹起的尾巴上帶有毒刺,想起來都很嚇人。但那時候,一隻蠍子可以賣到1毛錢,對小孩子來說,是非常有誘惑力的瞭。

晚上涼風習習,蠍子便出來覓食乘涼,正是逮蠍子的好時刻。一幫子男孩子,打著手電筒,帶著玻璃瓶和竹筷子便開始行動瞭。那年月,傢傢住的都是土坯房,鄰裡之間的土墻縫隙裡、土墻上的裂縫中、土墻上的泥皮上都經常會爬有蠍子。孩子們通常分頭尋找,打著手電筒開始瞭“地毯式”搜查。有發現“獵物”的瞭便會高興地叫起來——“蠍子!”而另一方也發現蠍子的同伴便會愉快地回應——“我這也有!”逮蠍子危險性大,是一門技術活。看見蠍子瞭,不要慌張,用竹筷子小心地夾住身子,放進隨身攜帶的玻璃瓶中,玻璃瓶四壁光滑,不用擔心它們逃走的。有時候,蠍子把身子藏在縫隙裡,隻露出一隻翹起的毒尾巴,那就要更小心的用竹筷子夾住尾巴把它拉出來,這個力道就極難掌握——用力過大會把蠍子尾巴夾斷,用力小瞭又夾不住,蠍子會趁機躲進墻縫裡逃走。

最讓我們興奮的就是找到臨生產的母蠍子,拖著大得驚人的肚子,行動不便,很容易被捉到。每有同伴們發現這種蠍子,都會驚喜地喊到:“大傢來看,這兒有一隻大母犢子蠍子!”同伴們紛紛圍上來,看著他把蠍子夾進瓶子裡,那臃腫胖大的體型和其他蠍子比起來,簡直就是一隻超級巨蠍。

每過幾天,我們都會把自己捉到的蠍子拿到藥材收購門市部去賣,或兩塊多或三塊多,拿著自己賺到的錢,心裡成就感滿滿的,覺得自己一夜間都長大瞭似的。

■ 逮蠍子

小孩子的童趣滿足起來很簡單,有時候,一個小小的物件都會讓我們著迷半天。有小朋友從傢裡拿出瞭一個樟腦球,便邀我們拿它圈螞蟻玩。一撥小孩子,或蹲或趴在地面上,找到螞蟻瞭,便用樟腦圍著它畫一個圓圈圈住它。螞蟻是對氣味特別敏感的小昆蟲,聞到樟腦後就會折回重新找路,結果總是四處碰壁,怎麼也走不出去。

看著螞蟻窘態百出焦頭爛額地胡沖亂撞,總會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時間久瞭,也許是螞蟻適應瞭樟腦味,也許是螞蟻冒瞭必死的勇氣,終於走出瞭樟腦圈,不要緊,圍著它再畫一個樟腦圈,那螞蟻便又開始瞭無限碰壁運動。院子裡,便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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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樟腦球畫圈圈螞蟻

一會兒,有同伴問:“聽說螞蟻的溝子(屁股)是酸的,誰敢嘗一嘗?”我們這幫孩子中的“大娃頭”竟真地嘗瞭起來,以示勇敢,嘗完後驕傲地說:“真是酸的噢,大傢不信都來嘗嘗!”於是,膽子大的開始帶頭,大傢便陸續仿效,紛紛嘗起瞭螞蟻溝子的酸味……兒時的童趣,現在回想起來純真而又好笑。

【折美子·摘構桃·掐酸溜溜·揪漿水過蛋】

暑日裡,美子成熟瞭,坡塄上,大路邊,一撥一撥帶刺的藤蔓叢中都會點綴出一小束一小束艷紅的美子,嬌艷欲滴,讓人垂涎。

原上所說的美子,學名野刺莓,藤蔓帶刺,夏可沖茶,是原上難得的寶物。美子初熟期艷紅如火,如花之怒放,最為誘人,徹底成熟後則紅中帶紫,其味酸甜可口,是我們暑期野外采摘的最佳美食。每年美子剛紅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便開始行動瞭。大傢爬坡上嶺,鉆進帶刺的藤蔓中,去折那些最大最艷的美子。大傢一邊折著美子吃,一邊愉悅地說著話,隻一會兒,手和嘴便都被染成瞭紫紅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都笑瞭起來。被藤蔓上的刺劃著瞭,沒有人會介意——男孩子,這算什麼呀!也有孩子帶來瞭瓶子,小心地把最好的美子裝進瓶子帶回傢,或慢慢吃,或與傢人分享。

■ 美子(學名野刺莓)

我們還折過一種成熟後呈黃顏色的美子,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到的“覆盆子”,學名叫作樹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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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盆子(學名樹莓)

原上構樹很多,溝沿上到處到可以看到構樹的身影,暑期裡,構桃成熟瞭,我們便又去摘構桃。

構樹在植物學上的分類為桑科構屬,亦名楮樹、榖樹,落葉喬木,早在《詩經》中就有“黃鳥黃鳥,無集於榖”的記載。構樹的果實——構桃很奇特:構樹的枝頭先長出一個綠色的核,在核上再長出一層橘紅色的果粒,眾多的條形果粒密密地挨著,便形成罩在果核外面的一個大果球,果球上的果粒飽滿香甜,鮮嫩多汁,甜美可人,很招孩子們的喜愛。

構桃高懸於樹枝之上,孩子們摘構桃通常要拿一個摘果子的“挽子”,原上所說的挽子是一種專門摘取樹上果子的工具——在一個長長的木桿子頂端,套上一個鐵鉤子,我們鉤槐米、摘柿子時都會用到它。一幫小孩子,站在溝沿上,那些大孩子個子高,用長挽子鉤住構樹枝使勁一拉,那結滿構桃的樹枝便彎曲著被拉到瞭面前,大傢一起動手,摘下那開得正艷的橘紅色的構桃,隻一會功夫,便會摘下一堆。摘構桃也是一門技術活,構桃果粒外露,用勁大瞭會捏掉果粒的。摘好瞭構桃,大傢便圍著摘下來的構桃果子席地而坐,一邊吃著甜美的構桃,一邊說笑著。童年的美好往往就在於不經意間,把美味和愉悅揉進少瞭少不更事的爛漫中。

■ 構桃

一場夏雨過後,地面上的草木便長出瞭不少嫩葉,愈發顯得蔥鬱。夏雨過後,我們一幫孩子便會去野外尋找剛長出嫩葉的酸溜溜,它是暑期裡我們經常采食的一種田野美食。

原上所說的酸溜溜,學名叫紅花酢漿草,外形略似三葉草,一枝三葉,葉片為倒心形,色澤嫩綠,富含草酸,入口酸爽,小時候我們經常采它來吃。

雨後,酸溜溜便生出瞭一層鮮嫩的葉子,小夥伴們便呼三喊四著去野外尋找。酸溜溜是叢生植被,找著瞭便是一大片,就喊瞭大傢過來一塊享用。雨過後新生的嫩葉最為可口,我們就專掐酸溜溜新長的嫩葉,掐一把直接入口咀嚼,鮮嫩多汁,味道酸爽,讓人滿口生津。有性子急的便索性用手去撅,撅一把放進口裡,大口咀嚼,酸汁滿口,連連叫爽;也有不喜食酸味的孩子,看著其他人吃得帶勁,嘴饞難禁,便一邊皺著眉頭唏噓著,一邊咀嚼,非常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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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溜溜(學名紅花酢漿草)

田野裡的漿水過蛋成熟瞭,那掛在株枝腰間的紅果子如同一個個紅燈籠,紅得嬌艷,搶眼而誘人。這時候,揪漿水過蛋便又成為孩子們的一件樂事。

漿水過蛋,學名小果酸漿,茄科酸漿屬多年生草本,葉綠而厚,呈闊卵形,夏季開花結果,果實呈燈籠狀,故又名燈籠果,果實成熟後為酸甜味,可生食。漿水過蛋結在地面的株枝上,非常便於采摘,彎下腰一揪一個,一會便是一大把。將采到的漿水過蛋果子剝去外皮,一個小小的球形粉紅果子便顯露出來,入口咬爛,在艷紅的果漿和白色籽粒中一股酸甜味便彌漫瞭開來,很是美味。

■ 漿水過蛋(學名小果酸漿)

■ 漿水過蛋果皮裡的球形果肉

門前嶺頭上還叢生著一大撥一大撥的野櫻桃和黃果餎瞭。野櫻桃成熟瞭,燦黃的果子便掛滿枝頭,但其味酸澀,我們對它興趣不大,其核小而滾圓,可入藥,也可用來雕刻。黃果餎瞭果實小如黑豆,成熟後呈金黃色,味淡甜。

一晃幾十年過去瞭,如今,即使是鄉村的孩子,暑假裡也鮮有走出屋子的時候,一個人在傢研習課業或玩手機遊戲已成為一種社會常態。以後的孩子,再也不會有像我們那一代人那樣如此生動有趣的童年故事瞭,再也沒有機會像我們那樣如此親近於自然瞭。那些孩童趣事,那些野果采摘,已凝結成一代人獨有的記憶,沉淀在歲月深處。

作者 | 雷炳新 | 藍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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