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放一下故事背景，大意就是這兩個女孩互相喜歡，她們想一輩子在一起，所以商量著幹脆就嫁給一個人，這樣她們就能在一起瞭。

我找到瞭這本書的英文版，看瞭下16回的翻譯，覺得甚至比原文更動人，原文的白小姐對盧小姐說“我愛你的才華”，英文版翻譯成瞭“我愛你的為人，以及你的才華”。

for your person and your talents，愛你這個“人”，以及你的才

其實在我看來，喜愛一個人的“才”和喜愛一個人“貌”有共通之處，都不是愛一個人本身，而是愛這個人身上的某種“價值”。

所以曹雪芹改瞭，不是寫“才貌雙全”，而寫“德才兼備”。“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德在才前，最重要的是“德”，有沒有“才”那取決於天賦以及後天是否得到瞭受教育的機會。香菱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香菱天賦很一般，她的關鍵字是“呆”，不是林黛玉那種機靈人。而後天的教育，很不幸，她本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卻因為被拐賣失去瞭這個機會。但是香菱肯下苦功夫，非常認真刻苦地學習琢磨，曹雪芹未曾專門花費筆墨贊美寶釵和黛玉之“才”，反而很用心地去描摹香菱這種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這就是他高於《玉嬌梨》之處。

《玉嬌梨》這個標題，玉是白紅玉，梨是盧夢梨，看這兩個女孩名字中間這個字：紅，夢。

英文版把盧小姐的姓“盧”音譯成‘Lo’，不知道這是不是“樓”這個字的出處。但不管怎樣，曹雪芹絕對參考這書瞭，白紅玉隻有一個父親，是獨生女，和黛玉設定一樣，“像個大人一樣幫父親做事”這點又十分像寶釵；盧夢梨有孀母弱弟，和寶釵設定一樣，性格卻十分像黛玉。

沒出現男主角的名字，英文版也一樣，叫《兩個fair的表姐妹》。fair不光是漂亮，還會讓人感覺到“美好”。此外fair也有“公平，平等”的意思，她們兩個是平等的，但男主和她們倆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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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講一下16回的回前詩，我覺得這首詩寫得非常精彩。很多人就非得把黛玉和寶釵比個高下，看得我頭大，這首詩就是對此最好的反擊。

謾言二女不同居，隻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瞭不識關雎。

我知道現代人讀詩普遍費勁，畢竟用進廢退，我也不例外。說來慚愧，我還是參考瞭英文版才能把每句話翻譯上來。但英文版又是另一種妙處，加入瞭譯者自己的理解，和我的理解還不太一樣，我待會兒會把英文版回譯一遍，現在先看我對原詩的翻譯：

「謾言二女不同居，」——“謾”是謾罵的“謾”，意思是“毀謗”。“二女不同居”就是“兩個女孩是無法好好相處的”。什麼是“謾言”，想想那些讀者怎麼解讀寶釵和黛玉的關系的就能理解瞭，完全就是無中生有的毀謗。

我的翻譯：說什麼“兩個女孩是無法好好相處的”，那就是毀謗，兩個女孩明明可以關系非常好。

「隻是千秋慧不如。」——說這話的人沒有智慧。“千秋”就是一千年，非常長的時間。

我的翻譯：這麼長的時間，就很少有真正有智慧的、能夠理解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的人。他們總覺得兩個女人是相處不來的，隻會為瞭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英皇就是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姐妹倆一起嫁給瞭舜，這個大傢應該都知道，任何一本《中國古代神話故事》都會講。舜死後姐妹倆的眼淚灑在竹子上，於是有瞭“湘妃竹”——這種竹子上有眼淚一樣的斑點。為啥林黛玉總是和竹子掛鉤呢，她筆名又叫“瀟湘妃子”，就是因為她眼淚超多。註意：這裡又是一個《玉嬌梨》和《紅樓夢》的聯系，《玉嬌梨》16回的回前詩的重點不是這兩個女人和舜的“愛情”，而是娥皇和女英生死與共。這也是《紅樓夢》的核心，釵黛合一。

都說是娥皇女英太愛丈夫瞭才會投江自盡，後人還給瞭她倆“湘夫人”的稱號。但是我很久以前和一個學法律的朋友聊過，我說我懷疑這是殉葬制度……她說她也這麼覺得。

蠻素我就不瞭解瞭，查瞭下，是白居易的兩個傢伎小蠻和樊素。

我的翻譯：我隻記得娥皇和女英生死與共，沒聽說過小蠻和樊素關系不好。

「子躬不閱情原薄，」——“子躬不閱”化用瞭詩經《谷風》裡那句“我躬不閱”，這首詩是棄婦寫的，抨擊丈夫在日子好起來一點之後立馬拋棄糟糠之妻迎娶年輕漂亮的女人。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全詩賞析,上一句和下一句-出自詩經《國風·邶風·谷風》-古詩集網

「我見猶憐意豈虛。」——“我見猶憐”也一樣是個典故，這個故事出自於《妒婦記》，我直接粘貼百度百科瞭：

我的翻譯：雖然主流總是歌頌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但是《谷風》裡寫的那男人無情，反而是被稱為“妒婦”的女人有情。“情原薄”就是“這男人對妻子薄情”，“意豈虛”就是“南康公主對李氏女的感情假不瞭”。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瞭不識關雎。」——關雎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因為這是愛情詩，所以我這裡把“關雎”理解為“愛”。這句話斷句是這樣的：大都/瞭不識/關雎。

我的翻譯：整天想著什麼“女人就愛爭風吃醋、女人善妒”的人，大多不懂什麼是愛。

現在給它整合到一塊：

謾言二女不同居，隻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瞭不識關雎。

我的翻譯：

說什麼“兩個女孩是無法好好相處的”，那就是毀謗，兩個女孩明明可以關系非常好。這麼長的時間，就很少有真正有智慧的、能夠理解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的人。他們總覺得兩個女人是相處不來的，隻會為瞭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

我隻記得娥皇和女英生死與共，沒聽說過小蠻和樊素關系不好。

《谷風》裡寫的那男人無情，反而是《妒婦記》裡的女人有情。

整天想著什麼“女人就愛爭風吃醋、女人善妒”的人，大多不懂什麼是愛。

下面看一下英文版，這個英文版也很棒：

我的回譯：

不要說兩個年輕的女孩不能一起生活（live together，一起活著）。

在一千年那麼長的時間裡，或許就再沒有哪兩個人比她們倆更投緣的瞭。（congenial真乃妙詞矣！這裡稍微講一下詞根詞綴：con-就是“共同，一起”，gen-就是“基因（gene）、天才（genius）、產生（generate）”那個詞根，可以理解成“骨子裡”。congenial就是“我們兩個生來就是同類”）

絕對不能忘記：娥皇和女英活著便一塊兒活，死也要一起死。

而小蠻和樊素也從來不曾割斷二人的羈絆。（本來羈絆是個日本詞，還是我從《火影忍者》裡學到的，岸本用它來描述佐助和鳴人之間的關系。但是這裡英語也用到瞭tie，所以我直接翻譯成羈絆瞭。tie也是繩子，牽絆，“領帶”就是引申。dissolve意思是“to loosen up（松弛）, break apart（斷裂）”，正好和tie相匹配，意思是“她們倆是被一根繩子緊緊捆綁在一塊兒的，這繩子不曾松弛，更不會斷裂”）

在與新歡的婚禮上，他對舊人的那少得可憐的同情心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句是憑我自己的理解譯的，commencement是“新的開始”，引申為“畢業典禮”。《谷風》是講“薄情男迎親再婚之日，將她趕出傢門”，“迎親再婚”正是“新的開始”，所以這裡我把commencement翻譯成瞭“婚禮”。feeble就是虛弱的，feeble sympathy，同情心“很薄”，也就是“這男人就沒有同情心”）

真正的愛，一旦產生，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貪嘴的禿鷲為瞭爭奪獵物憤怒地爭吵不休，這又有什麼意義呢？（理解1：宮鬥劇，一群妃子們搶來搶去。理解2：《玉嬌梨》這個男主其實就是“貪嘴的禿鷲”（voracious buzzard），胃口可大，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理解3：很適用於現在網上吵來吵去的那些人）

俗人們註定是永遠不會懂兩隻關雎在一起有多甜的。（哈哈哈，妙啊！teal就是水鴨，也就是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裡直接兩隻關雎在一起，沒有君子什麼事兒！sweet我直譯瞭。另外還有一點：vulgar這個詞源，無一例外與“大眾”緊密相關，這是個非常難聽的詞，我翻譯成“俗人”已經美化很多瞭）

202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