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峰頂、桂冠這樣的詞語出現時,常常引人註目的隻有一個焦點,那就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人物。
至於在傑出人物次之位置上的,常常是被陰影遮蔽著。以至於人們忘瞭,其實他也有他的獨到之處。
比如梅清。
黃山畫派的代表畫傢之一。
梅清不象弘仁那般大起大落的經歷坎坷。他也比弘仁晚生瞭13年左右,更沒有弘仁以經歷背書,摹倪瓚而隱逸脫俗的那番傳奇來歷。
梅清
梅清也不是象石濤、八大那般是沒落宗室的出身,寄命於佛門以茍全於亂世。
他不似石濤那般粗豪意氣強烈自我,以畫論啟發後世,而被尊為現代山水發蒙的大師;也不似八大藏匿性情於花鳥小品,不經意在尺素之間開啟筆墨現代性的那扇門。
梅清隻是頗愛畫雲、松。散漫而飄渺,清逸而虛無。
現代人賀天健曾在《黃山派和黃山》中評價:"石濤得黃山之靈,梅瞿山得黃山之影,漸江(弘仁)得黃山之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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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族
梅清出自於安徽宣城世傢大族 —— 梅氏傢族中的文峰梅氏。
北宋年間,仕人梅堯臣以宋詩開先風,與蘇舜欽、歐陽修齊名,時稱“蘇梅”或“歐梅”。自他之後,梅氏傢族人才輩出,文澤綿延世代,於宣城可謂是當之無愧、後世顯赫的清流仕族。
據《文峰梅氏傢譜》記載,梅清出於太七公七代孫珍公第五子梅棖。其父梅振祚,字伯起,號引虹。太學生,仕官文華殿中書。是傢中嫡長子。其為人浪蕩,卻對梅清管教甚嚴。並敦促他科考入仕。梅清生於明熹宗天啟三年(1623年)。崇禎十七年,明朝滅亡時,梅清22歲。
相近的年紀,讓人想起朱耷。崇禎十七年,朱耷29歲,於這一年落發為僧。22歲的梅清,傢道也因戰火而沒落。但他並沒有如明末宗室一般寄命於佛門,也沒有如平民弘仁一般孤高而成為前朝遺民。明清鼎革之際,梅清隱居新田鄉裡,“一廬數畝,寢食於斯,雖維時傢益窮,但讀書之興未倦,與族裡數子定為文會……制藝之餘,酒酣興發,潑墨揮毫,分題拈韻”。“退藏以自娛”。
也許是百年世傢鋪陳於基因的生存智慧,也許是好友施愚山於清初考中進士,頗受重用的觸動,梅清於“鬱鬱無所處”之境地下,“始出應舉”,再次沿襲瞭父輩科考入仕的宿願。
順治十一年(1654年),梅清第一次中舉,那一年,他31歲。
之後,梅清開始瞭長達四次的北上南歸會試之路。惜屢試不第。年已四十多,卻“猶然窮孝廉”。無緣仕途,梅清便將興趣全然轉向書畫筆墨,放跡於山水之間。
他最愛的風土,應是黃山。最愛的黃山風物,應該是那片雲影。
黃山
梅清 黃山文殊臺 鏡心水墨紙本
發現梅清,是因此幅《黃山文殊臺》。驚艷之下,乍看以為是現代人的構圖。如此嫻熟的濃淡用墨,如此疏淡留白的構圖,煙雲渙漫,絕頂影綽,與石濤、弘仁等筆下山水意境完全不同!由此開始關註其作品。
梅清 客從何處渡江來
c8de767a6c2e31cb02eb0569a171be08梅清 虯山老梅圖
e961d6293f50f95f8e04e82015f99233梅清 秋山圖
清初,時人稱道梅清畫松尤出神入化,但梅清吸引人之處,也許更在於那筆下的雲意。
弘仁畫黃山,重於垂直構圖,線條勾描骨力勁健,山有山的氣節,峰有峰的疏朗,明晰而克制,冷靜而自持。
石濤畫黃山,松枝逸興斜飛,山體粗豪放曠,濃墨大剌剌,不拘小節,卻難掩心底始終不平之意。
梅清畫黃山,重於回環構圖,捕馬遠夏圭之留白,卷雲皴、米點皴濃淡點染。王蒙之繁,並用於馬、夏之簡,雲氣浩渺,煙雲茫茫,絕頂飄渺,雲蹤難覓。
每一個畫傢的黃山,都是他們心中的自我。
弘仁的黃山,在於儒傢遺民不屈、不折、不滅的氣節。也有著隱忍、退守、淡然的忘卻。
石濤的黃山,在於對世俗渴求的多,得到的少的鬱鬱不平。身為明宗室卻不得不為僧。畫名滿佛門卻難入朝閣青雲。不得不,是石濤的命運,也許也是他心中放眼古今,獨尊“我法”的溯源。
梅清的黃山,雲中漫步,少瞭一份執念,多瞭一份瀟灑。
觀畫意,似乎,他的人生竟比弘仁、石濤都要過得快活許多。
弘仁背負著一個前朝的沉重遺命,石濤始終糾結於個人的得失。無論是儒傢大節,還是當下小我,梅清似乎都看得淡瞭。他的心如雲氣雲起,雲卷雲舒。自有著一份未被時代傷害過的灑脫。
畫中,如果說他的價值觀有缺點,也許是他對名教毫不留戀,過於無情,少瞭一份孟子的骨氣。而對於世俗耽於享樂,欠於厚重,多瞭一份輕浮與虛無。
雲海如塵世,雲湧雲散,莫過於緣起緣滅。
如果說弘仁的畫中有一分冷淡寂滅,那是對世情與名利的冷漠。石濤的筆墨有著對命運的愛恨,他還無法平息那份執念。而梅清的雲氣雖然飄渺,但同樣冷漠,那是對心性的冷漠。
弘仁、石濤、梅清三人畫黃山者,梅清,得無為逍遙之味。
梅清 雲門雙峰圖
梅清 千巖清瀑圖
梅清 雲門峰圖
梅清 黃山圖冊
梅清 石室圖
梅清 西海門看落照
梅清 松蔭水榭圖
梅清 泛舟圖
我法
石濤客居宣城十五載之時,與梅清是好友。
梅清年長石濤十九歲。因畫結緣,並引為忘年之交。石濤後來令他聲名大振的《畫語錄》中,有許多今人耳熟能詳的句子:“搜盡奇峰打草稿”、“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於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而石濤的這些見解,也有著梅清的影響與滲透。
從梅清傳世之作中,發現他幾乎臨遍瞭歷代名傢之妙筆。五代荊浩、關仝、李成、董源;北宋范寬、大米小米,南宋劉松年、馬遠;元四傢、明代王紱、沈周、徐渭等大傢的筆意都曾流露端倪,卻又被他融會貫通,化為己用。
師古人而不被古人所役,摹造化而不為造化所迷。梅清同樣是“我法”的踐行者,並集眾傢之長而獨有“我”之面貌。他的三枚印章,所刻著“古人在我”、“我法”、“不薄今人愛古人”,便是其畫學胸臆。
弘仁、石濤、梅清之山水畫,皆是既摹古而又重寫生的路數。黃山,則是他們筆墨形意的淵藪。此三人皆經年累月遊山摹形,走遍黃山諸多名峰。
在這座自然的靈山之中,弘仁找到瞭他的信念——如山般的堅韌。石濤找到瞭他的理念:形神合一。梅清則發現瞭他心靈的歸宿:白雲深處。
如今,弘仁、石濤已是畫壇巨擘般的存在。而梅清與這兩位相比,似乎太過於黯淡沉默。
南朝士族陶弘景,隱居江蘇句容句曲山,曾留下名句:“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在1100多年之後的清初,有來自宣城的一位畫傢,用高超的筆墨、超然的心意,永恒采擷住瞭,那片屬於江南的白雲。可贈先賢,亦傳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