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

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無割。

一註釋

• 雄：先之屬、陽，陽主動。雌，後之屬、陰，陰主靜。知為天下之先也，必後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天下萬物，皆有雌雄之理；天下萬事，皆有雌雄之道。
• 溪與嬰兒：溪不求物，而物自歸之；嬰兒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嬰兒能受而不能用；柔和之至，言其和也；嬰兒動靜無心，皆有自然之道。
• 忒：（tè）差，不得過差。
• 無極即道，樸以喻道。
• 樸散則為器：樸者，真之全而物之渾成者也，渾成未為器，則無施而不可。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聖人因其分散，故立為官長。
• 無割：以天下之心為心。若抱樸以制天下者，視天下之理，猶庖丁之解牛，遊刃有餘地，何事於割哉？

二、四三聖教

上章示聖人修道五善法門，以為行道之準則；唯聞道行道不易，而守道猶難；守道無離，方為要妙。朝聞道，夕死可矣。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道不可須臾離，則貴知有所守。守而無離，守而勿失，守而行之，行而成之，方與道合，而得證道矣。所謂四三聖教者，乃三知三守三為三復之大道玄要。道體虛無，不可言說，故舉事為喻以譬之，讓世人易曉。

道之為物，如環之無端，圓成無礙。物不可極，極而復反。有無（陰陽）相對，亦復相涵相合；相生相反，相反相生；相生相成，相成相克，相克亦復相成。凡事物莫不相對而相為因果。故聖人之於天下，欲成之於此必先事之於彼；欲正必先守反；正行反反，反行常正；亦猶欲得其果，必先為之於其因。且正正為反，反反為正，乃自然之公律。此老子用反原理與反用原理秘義之所根。本章三守亦基於此。

聖人修道行道，固需先明三守而篤實踐履之，然於三守之前，尤須能明三知；三知之後，尤須能明三為；知之於此，而守之於彼；明之於彼，而為之於此；一以貫之為用，方為要妙。舉四三聖教，實推而廣之，萬事萬物萬理萬行，莫不然也。

知其雄、白、榮；此三知者，聖人之大知也；所以明白四達，朗照天下。守其雌、黑、辱；此三守者，聖人之大守也；所以柔弱自處，愚昧自全，卑下自居，光而不耀，仁常不仁，順物委蛇，不與世競，與時偕行，而應化無窮也。為天下溪、式、谷；此三為者，聖人之大行藏也；聖人道超天地，智周萬類，德冠群倫，學絕古今，而能卑下自持，藏身於虛，應物而無傷也。復歸於嬰兒、無極、樸；此三復者，聖人之大休歇處也。以嬰兒為法守者，中和之至也；無極，虛無之至；素樸，全真之至。斯乃返本還元，復歸於道也。

能全斯三知三守三為三復之四三聖教，而行於天下，則自能范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肆應萬事而不失，化行萬世而不名。因物自然，與時推移，無作無為，行乎天道，而合於天理之固然矣。故曰：大知無知而自知，大守無守而自守，大為無為而自為，大復無復而自復。是以老子終之曰：大制無割。夫大道渾全，圓而不方，無善無惡，無成無毀，無彼無此，無分無合；若割，久矣其細也夫！

曲則全，反則成，此天道也。就雌雄言，非純指雌雄之為物與性也。凡無與敵、可雄視於天下者，皆可目之為雄，反之則為雌。故推而衍之。知其強，守其弱；剛柔，尊卑，貴賤，大小，多少，難易，進退，先後，福禍，利害，得失，有無，實虛，正反……故老子以守反為教，以用反行反為道。是故天下人皆欲者，我獨不欲；皆爭者，我獨不爭；我獨異於人，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以人天交歸也。

本章主旨全在教人以“三知”為三大前提，以“三守”為三大綱領，以“三為”為三大功夫，以“三復歸”為三大道樞。就儒門言，三知屬道問學之事，三守屬尊德性之事，三為屬自處卑下與反地之事。而三復歸屬上超聖域而與道合一之事。復歸，全是修持聖功、道功、神功之過程與最後境界。

雄雖強，天下之伏雄者唯雌；雌雖弱，天下之役雄者唯雌。雌雖靜以自處，天下之就雌者唯雄；雌雖後而不先，天下之歸雌者唯雄。以其如此，故能為天下溪。既能為天下溪，故能常德不離，而復歸於嬰兒。嬰兒一團天理，一任天真，渾全無缺也。

知白守黑，知之易而守之難。黑白，非指色言，乃近取譬。晝夜明暗、美醜善惡、是非進退、利害得失、禍福成敗、長短高下、曲直方圓，無不可以黑白之理喻之。凡世之所貴所好所趨者，白也；凡世之所賤所惡所避者，黑也。世人皆貴取白，老子獨貴守黑。守其黑，黑中生白，而黑復返白；守之於此，則生之於彼；守之於此，亦復成之於彼。居天下之反，處眾人之所惡，不求歸而天下自歸之。猶海不求水，而水自歸之；溪不求物，而物自歸之。以其虛己以待物，復自居其惡，以善讓人；自居其害，以利讓人；自居其禍，以福讓人；自居其失，以得讓人；長短高下，曲直方圓，進退成敗……莫不如之。是以故能為天下式。既為天下式，則常德不忒，而復歸於無極矣。無極者，天地未形，萬物未生時之象也。

知榮守辱，理亦如此。榮為上，辱為下，欲榮者務高、尚華，守辱者務卑、務實。知其位高身危，則自處卑；知其華而不果，則自務實。辱生於榮，榮反為辱；榮亦生辱，辱反為榮；故知榮之將反，何若守其辱？守其辱，為天下谷。谷虛而善盈，無而善用；故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既足，復歸於樸。樸者，質、實、全真、無名也。道為無，名樸；故復歸於樸，即復之於道之始。

嬰兒，人成形之始；無極，萬有成形之始；樸，物成器之始。三者皆喻道之初，復於此三者，返本還元，歸根復命，復於道之始也。萬象萬殊，萬事萬理，無所窮極；故必歸之於一，復之於無，簡之貫之，統之化之，所以務本守母也。故治天下理萬民者，必盡功於致虛極，守靜篤，因以觀萬物之復。復之於一，獨立不改，則可執一禦萬；復之於無，清靜無為，則可因無禦有；執一而後能無不執，無為而後能無不為。莫不歸之於一，復之於無，復何以守之哉？無為之為，斯為善行；不言之教，斯為善言。故由樸散為器，聖人因之為官長，是則執簡禦繁，握本治末，使物各遂其生，器各盡其所用，百姓各順其性，而皆自然。故萬象萬殊，其理則渾然不二，故曰大制無割，猶言大道無分。知之，守之，為之，復之，歸之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