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奥勃洛莫夫的失败
《奥勃洛莫夫》是一个无法被拯救的人的自白,书的内容和结构大约不算复杂,但是饱含著作者对于俄罗斯民族的某种愤怒、忧愁与期待。
他感到悲伤而又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成熟,精神力量已不再增长,迟钝妨碍了一切,他看到别人的生活目的如此突出和宽阔,而自己却好像生活在一条狭窄可怜的小径里,其中还横著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心理嫉妒得难受。
奥勃洛莫夫的失败是很常见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于自我发展受阻,而生命被抑制和损害的故事,作者在其中放入了很多对于环境和时代的思考,并且借他人给出了解决之道,但是我们不必去过分着眼于这些,我们多注意奥勃洛莫夫本身就好了。
本书的故事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二元对立发展的结构,但是刚察洛夫在这本书中使用得还算可以接受,奥勃洛莫夫/与施托尔茨,阿加菲娅/奥丽加都是很明显的对照,唯一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就是奥勃洛莫夫的性格,或者说他的善良及纯净的内心,这是四个人能够在一个剧场里面同时出现的根本原因。对比有些枯燥和理想化,但仍然可以接受。
书中最为明亮的就是奥勃洛莫夫和奥丽加谈恋爱的篇幅,施托尔茨和奥丽加谈恋爱的那部分过于理想化,两个人的形象、关系和发展都沦为作者的某种社会性期待或观念的表达,或者说是某种试验性质的东西;而且未能真正解决作者展现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反而不美。全书中最为动人的就是奥勃洛莫夫在奥丽加的爱情激励下,将要行动的前夕,那种生命力和行动力非常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时刻。类似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到的“最有孕育性的顷刻”。考虑到奥勃洛莫夫认为自己的生命自从自我意识诞生的时刻起,就是在逐渐熄灭的,我们便可以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时刻的美。
最终奥勃洛莫夫失败了,和很多人一样,他们被自我击溃了,自我拖累了自我的拯救。与其强调奥勃洛莫夫身上的时代印记或者说社会影响,我们不如把他的放弃放在更为普遍的环境中去认识,个人实现的受阻及自我发展的失败,是每个时代的常态,是千千万万人正常生活下的现实,奥勃洛莫夫不是“多余人”,他只是一个更能被清晰观察地自我受阻的人而已。不完美与受阻是人们的主旋律,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突破某些限制,奥勃洛莫夫的失败是我们所有人面临的危机。
二、俄罗斯的女性角色和力量
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角色总是可以非常出彩,我们随便数一下便可以发现,普希金诗中的达吉雅娜是一个充满勇气与自我,并且能够承担的圣徒般的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索尼娅和娜斯塔霞则是善良,拯救与毁灭的典范;布尔加科夫笔下的玛格丽特则在魔鬼的帮助下,以其超常的勇气和坚韧,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爱情与有限度的自由。
俄罗斯文学中女性如此美丽,男性则大多数都有明显的缺点,许多男性角色不是在等待被救就是在毁灭自我,难以在精神上自救或做好约束,等待着救世主、圣母或其他领袖来带领他们前进;改革和理性是困难的,只有放纵和激情才让他们暂时远离生命的痛苦;放纵与激情带来的强烈的落差,是生命衰落与生活贫乏的显性表征,因此他们又会求助于酒精与忘怀,但是他们会一直保留拯救与被拯救的希冀,这种强烈的弥赛亚意识可谓绝无仅有。他们的生命潜能和自我永远处于发展和压制的双重状态中,真正有效的解决办法是爱和死亡。俄罗斯作家们力图展现女性的爱,平和,理性与生活热情等优点,仿佛俄罗斯男人注定是无法正常生活,全靠女性赋予了他们动力、勇气与意义。这样的颂扬过于男性中心主义,但我作为一个并不了解女性的男性读者,对这类形象的反思基本也抓不到要点。
这么看来也许会陷入一种悖论,即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角色的力量不是展现在自我身上,而是展现在牺牲自我身上?我觉得这种担忧在一部分情况下是存在的,但是女性角色本身的力量,即拯救和维持,并不损害女性自我的完整。
布鲁诺·舒尔茨在《蟑螂》中写到:“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缺少一个性别,世界对于人类来说便是陌生的。也许男性有种脱离的冲动,女性则是维系稳定的重要力量。如今还强调女性的这种维系与凝聚的力量大概是过于老派了,我相信很多人肯定不接受这种区分,认为上述区分磨灭了女性自身的力量与特点。我倒并不认为女性拥有或被强调拥有这种力量,是某种男性作家强行施加给女性的东西。维持和联系这种能力,并不是由于女性无法走到外面世界,被迫维持家庭或者是小圈子,就可以获得的。这从根本上需要的是爱和力量,人绝不是因为她们被困住而拥有维持的能力的。当然维持关系的确会损害个人发展,所以作者写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女性角色。
三、阿加菲娅或奥丽加
正是因为这种选择和拯救,对于奥丽加来说并不是公平的,她有自己完整的发展路径,奥勃洛莫夫在其中无法成为她的助力,只能成为拖累,或者说使得她回到家庭与限制中。因此作者最终让奥丽加与一位成熟的德国人施托尔茨之间共同进退,在现实的创造和学习中,她获得了新的自我,超出了奥勃洛莫夫,也超出了施托尔茨的限制范围。新的自我带给她持续向上攀登的动力。对她来说,人只是万物中的一部分,并不具有绝对的优先权,一切美妙的知识和实际体验都是值得关注和投入的。这表现了作者对这种传统的“拯救”的情节的反省,在这个意义上,冈察洛夫是真的非常尊重女性,虽然奥丽加在后期有点陷于失真。
阿加菲娅是传统的,典型的家庭型女性,她对于生活的把持和热爱是奥丽加所不具备的,在某种程度上,她最能保证奥勃洛莫夫的安全,保证他免受生活其他的困扰,而她也做得非常出色,她是明白奥勃洛莫夫的善良和他的失败的,因此当奥勃洛莫夫正式步入人生的收场阶段时,她是最好的陪伴者,在维系家庭和现实中,她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回报。这种回报也许很多人已经不能理解了,或者说与生活联系不需要那么紧密的人,已经感到这种回报是难堪的吧?
其实想来,与生活联系不那么紧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进步啊。正是因为生活变得优越和有序,人们才可以避开那些沉重甚至原始的一面,而过上一种虽然在生活,却又避免诸多限制的生活。之前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好,但是现在我开始觉得,这样对于全体是好的。
四、爱的衰落
其实我们都觉得文学作品会经常歌颂爱情的美好,忠贞和其巨大的作用,但是我最近越发注意到爱情这种元素在文学作品中的通常有着巨大的失败风险。我似乎对于爱情的失败有了某些体验或感受,以至于我可以更好理解爱的无力。这种体验大约是在以前阅读《地下室手记》中达到了一个高峰,现在则有了一种新的体验。
与爱情的颂歌相当,爱情的悲歌和有限度也是作家们常常叙述的问题,《爱的徒劳》中一年的考验时间使得整部戏剧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双城记》中的露西也未能让西德尼·卡顿真的振作起来,只是使其快速走向了自我的牺牲;《叶普盖尼·奥涅金》中达吉雅娜的爱情也未能让奥涅金回归真实;《白痴》中娜斯塔霞几乎是最明白爱的无力的人,纯粹的善和爱拯救不了她,以至于她最终仍然选择了毁灭;《包法利夫人》中,她的爱情一直都是某种浪漫主义的错误幻象和自我被抑制后的虚构的情感;《匿名者的故事》中,女主角拒绝甚至嘲讽了这种拯救与结合,到最后由于自己的幻灭,直接自杀了。
因此作家们从来不曾真的将爱情看做是解决的良药,即使是莎士比亚前期喜剧中透露著强烈的信心和清新的感觉,爱情也明显存在着阴影,调和两个人依旧是充满著困难的。作家们从来没有忽视过爱情的无力,从来没有真正将爱情及其力量赐予每个人,现实中的我们也无法要求纯粹的或直接的爱。爱与爱的力量,永远是稀缺的,正如自我实现一样缺乏。人永远是有缺的,因此伴随着人产生的爱情未必能够解决人本身的缺陷。这种缺陷产生的原因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也是早就注定好的,在途中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自我保持着强力,在实际事物中完成力量的吸收吧。
这篇文章的主体部分是很久之前写的,当时没能写完,现在本来想详细写一下爱的失败的,但是发现这个话题我写不出来。所以我只能将他们强行凑一凑,也算是一篇读书笔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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