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谈钱。走进一线城市的咖啡厅，桌面上笔记本电脑整齐排列，顾客们都专注于眼前14寸的屏幕，手边的咖啡已经冷掉。一向被认为生活安逸二三线城市也逐渐趋同，无论是饭馆里，还是烧烤摊上，总是有人伴随啤酒杯的碰撞，谈论生意和门路，谈论扩张的欲望和贫困的焦虑。人们不仅在工作时工作，在饭桌上也在讨论工作，斜杠青年之后，“搞钱”一词变得流行起来，如何在工作之外赚到更多的钱，变成一种主流追求。

如果一个上古时代云游四海，打猎游牧为生的人类祖先，沉睡到如今的时代醒来，也许会赫然感叹道：人类已然变成了金钱的奴隶。

众所周知，金钱的概念是商品交换的产物，也称为货币，最早出现于原始社会末期，早期，游牧民族会以牲畜、兽皮实现货币职能，而农业民族多以五谷、布帛、海贝、珠玉充当最早的货币实体。中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铸币的国家，距今三千年前殷商晚期墓葬出土了不少“无文铜贝”，就是最原始的金属货币。

原始社会的货币发展成今天我们所公认的金钱的概念，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在这个过程中，文字和数学的发展功不可没。随着城邦的形成和人类对于计算和科学的掌握，人类才开始有了关于个人信贷的记录记载。从此，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概念，债权关系出现了，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开始运用对于财产和金钱的支配去影响生产力和消费行为。历史继续推进，债权的形式也演化的更加复杂，比如说，欠债的一方可以用劳力，也可以用谷物来偿还债务，这种“顶账”的方式，至今在民间借贷中也仍有使用。而更重要的角色，金融中介也随之出现，他们开始为商人提供信贷，并因此产生了利润空间，这就是早期的银行、钱庄的概念。

就这样，人类带着不自知的迷惘和对金融关系的探索，在摸索著如何使用金钱的道路上一路向前，走向了早期的资本主义社会。

一个有趣的数据是，在现代的富裕社会，平均每周的工时是40~45小时，发展中国家则是60甚至80小时；但如果是狩猎采集者，就算住在最贫瘠的地区（像是卡拉哈里沙漠），平均每周也只需要工作35~45小时。由此可见，走入现代社会的人类，拥有着古人无法想象的科学技术，和鳞次栉比的随科技而产生的娱乐方式，但当今人类所真正拥有的用于休闲放松的时间，却远不如古人。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在2020年之后，人类的平均寿命将达到70岁，但我们比古人多的这些时间，又有多少用在了真正的生活上呢？

而另外一个事实是，大部分的钱，并不是以钞票的方式存在的，全球金钱的总和中有90%的钱只是计算机上的数字而已。如果一个人花100块钱在金融市场上购买了一只股票，他实际获得了什么呢，没有任何东西，他所购买的只是对于自己未来会赚钱的一种想象。基于对于金融体系本身的信任，人们都纷纷交出口袋里的金钱，共同做出一块巨大的蛋糕。蛋糕根本不够分给每个人吃，如果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去银行支取自己的储蓄金，银行就会分分钟破产。所以，地球上的每个人，每家银行，每个国家都在努力维持这块蛋糕的存在。全球贸易使得所有人都围着资本市场忙得团团转，共处在一个经济体系里，每一个国家的经济态势都会对另一个国家产生影响，就在这样水乳交融的市场中进行拉锯战，为了维持这个巨大的机器正常的运行，政府和银行不断的印钞票，为了抵抗通货膨胀，企业家们不断的制造新的消费品，资本市场和消费主义共同构建出一座斗兽场，金钱则变成了一只怪兽，在后方紧紧的追着赛场上的普罗大众，人们要为了赚也许他们本不需要的钱，不断的奔跑，无力地被做不完的工作吞噬。

无论是在哪个社会，人类都是依赖劳动得以生存，在原始社会，人类不断地通过智慧改造自然，把羊毛做为衣服来保暖，把树木搭建成为庇护所，在土地上种出美味的食物。正是经过劳动，人类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将自然转化为适宜的家园，发展成属于我们的辉煌的文明。劳动，曾是人类与自然相处中美妙的一环。但如今，劳动已经不再有此意义，人类的幸福不再由劳动本身获得。现如今，我们已不再专注于生产性的劳动，树上结出汁水饱满的桃子的美妙，转化是否能用其赚到钱的美妙。金钱横插一脚，我们的劳动也变成了为资本复制而劳动，一切都等赚到钱之后再说。

于是，我们像是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越是努力工作的人，被压榨得越多。就像是架空出一个巨大的游戏世界，你投入大量的时间，认真的计算和权衡，应该在什么样的年纪，刷哪个副本，打哪个怪，才能积累最多的金币和资源，久而久之，你的时间，你积累的资源，你制造的产出，都明码标价，深深地钉在了这个系统里，被叫做“平均在线时长”，或者“生命周期价值”。在一个注定要你氪金的游戏世界里，无论你玩得多么认真，也许都只能是对制造游戏的人越有利。

这一切，都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对劳动的异化。

在发明了金钱之后，我们的一切幸福都交由它来管控，美丽的风景、亲密的爱人、闲暇的时光、健康的身体，金钱自行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需要购买。毫无疑问，资本正在指导我们的生活，如何为人处事，如何教育孩子。

当我们被金钱和资本的概念笼罩时，是否还记得，我们人类自己创造这个概念的初衷，只是为了用羊去换取桃子时方便一点？亚当斯密说：“人类全体财富的基础，就在于希望增加个人利润的自私心理。”也许，正是我们自己的贪婪，给我们带上了如今这样沉重的枷锁。

又或者，促使我们人类走到今天的，也许不只有贪婪，还有我们那无法控制的权力欲。正如霍布斯所不断强调的那样，人与人之间将永远存在冲突。可以说，人类至今没有找到和平共处的方式。全球不同文化种族和肤色的人类，现如今能大体上和平共处，是源自于我们对于战争的恐惧，源自于我们的忌惮。国家和国家之间，演变成了永无止境的金钱的战争。历史上所有的帝国都曾上演这样的循环，他们把财富投入技术，技术用于殖民落后国家，再通过殖民获得新的财富。一战和二战就是最好的例子，20世纪初，英法在全球拥有殖民地的数量惊人，各殖民国家为了争夺新殖民地和保护既有殖民地而冲突不断，最终产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战更不必说，英国东印度公司为了维持在中国出售鸦片所获得的巨大的利润，直接向政府施压，英国对中国发动鸦片战争，竟然是以“自由贸易”之名。

到了现代社会，核武器的发明让我们获得了难得的和平，但“落后就要挨打”的威胁却始终存在，每个国家政府都不得不在军事上投入巨大的资金，美国的军费更是遥遥领先于全世界，一波又一波的军备竞赛消耗了大量的资金，但各个国家之间的军事力量差距却大体不变，数十亿的金钱就这样蒸发在人类的囚徒困境中。

当然，金钱并非全无好处，如果我们能用我们所获得的金钱，满足我们追求幸福的欲望，我们依然构建美好的生活。但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是，哪怕我们手中已经获得的金钱也正在消失。资本世界里的金钱，仿佛是有着和病毒相同的属性，唯一的作用就是扩张和复制。如果1块钱不能在市场里随着操作增值到2块钱，在其他金钱都变为2块钱时，它就会立刻贬值。金钱价值不是独立的价值，而是相对的价值。而资本的聚集也仿佛是一种天性，随着经济不断地发生整体变革，贸易和技术都天然地制造垄断，资产收益率变得高于经济增长率，如何稳固资产，升值资产成为当代人的追求。现如今，资本市场里也许只有10%的钱是用来投入到生产性产业，而剩下大量的钱，只是金融市场的数字，在买入卖入中滚上几圈，就已经实现翻倍。

富人不仅不断地将手中的钱进行增值，与此同时，还乐于输出财富带来了生活文化，名贵的商品、昂贵的食物、优美的居住环境通通被包装成美好生活的概念。与此同时，普通人的工资增速远低于资产增值的速度，而因为资产总额低，对金融市场的敏感度不高，也很难吃到资本市场的红利。一方面是资产的固化和增值，一方面是逐渐失去价值的劳动，那么，没有原始财富的人，如何通过劳动赚到美好生活的资本呢？

中产阶级的产生，仿佛是一场巨大的幻梦，不断增长的贫富差距带来巨大的撕裂感，引发了全球的仇恨，更悲哀地是，站在顶峰的人，还要把人们那些无可诉说的痛苦，转化为怒火，引向一无所有的移民问题，引向民族区隔和意识形态的斗争。

资本用它无可抑制的力量进行了自我成长，最终奴役了我们每个人。竟像是所有科幻电影的终章，我们有限的大脑，发明了不能为我们所控制的科技，最终遭到反噬，变成了被奴役的躯壳。

何其可怖。

昨天看了十三邀对谈钱理群老师的那期节目，到后面还是很感动的，钱老师说他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总是相信危机中会有转机，我又想到马克思和许多其他的学者，都不断强调说，资本主义有自我消亡的属性，所以，也许我们还是可以保持乐观，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就会在这种挣扎中，寻找到适合我们的道路，金钱会再次变成我们的工具，而我们人类也能再次回到自然的一环中，变成宇宙的观赏者，随意漫步，自由舞蹈。

*部分数据摘自《人类简史》《21世纪资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