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江湖
菜九段文
天上掉下個田秉鍔,於是便有瞭一個人的江湖。
田先生不是一個名滿天下、著述等身的人,其影響主要在徐海一帶,而遠未播及全國,這與他的功力修為極不相稱。因為在菜九看來,較之於那些名滿天下、著述等身諸公,田先生的文字高出的可不是一點點,即以《江湖心雨》所包含的精彩,當今之世又有誰能望其項背。
竊以為,田先生的出現實在是一個異數,因為在我們這種荒唐世道,實不宜產生田先生這種精彩絕倫、輝映古今之人。如果是上蒼垂憐中華道統之離散將絕,特降田先生來展示其固有風采,則為時代之幸。於菜九個人來說,田先生的出現更是上天的恩賜。田先生是我命中的貴人。二十多年前,菜九很偶然地認識瞭田先生,從此便一直得到田先生的關愛與提攜——從指引研究方向,到提供發表陣地,到規范學術領域,菜九一步步地成長起來,並襲用瞭田先生的若幹皮毛,漸漸有瞭招搖的資本。
田先生是菜九的前輩,學識水平更遠勝於菜九,本不該由菜九來寫田先生的推介文字,世上哪有學生推介老師的道理?但菜九自忖,對田先生蘊含價值的瞭解,當世或無人能及,何況《江湖心雨》一書是菜九央求瞭近一年的時間,才說動瞭田先生,從而輯錄成集的。因此,至少菜九可以說一說自己的學習心得。
江湖向來不是褒義詞,但在田先生心目中,江湖還是頗受推崇的。他在《永恒的江湖》中坦言:“感知瞭江湖的博大——其大無所不包,江湖的生機——其機無所不化,江湖的規則——其則優勝劣汰,江湖的宿命——其命盈縮有期。”由此想到,菜九曾與田先生一起出席瞭一次學術研討會,親耳聽他自承在專傢面前隻能算是遊擊隊。其實,那些與會專傢的學術素養還真比不上田先生呢。田先生原本是有學術追求的圈內人,也有瞭不小的學術建樹,但由於他的特立獨行,總顯得很另類。田先生最初讓我心動的文字,就是他贈予我的《金瓶梅人性論》。按說這種偏向於學術的文字應該充滿學究氣,但田先生的灑脫自如讓菜九深深折服。因為菜九也是有志於研究人性的,不曾想這種學術性很強的內容居然可以被打造成靈動無限的傑作,不由得心生景仰而效仿之。他後來越來越疏離他原來的學術圈子,可能正是受不瞭圈子裡的迂腐氣。菜九觀察過一些學界大佬的文字,那真叫非常地高屋建瓴,但也非常地於事無補。田先生與那個圈子漸行漸遠,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田先生看似淡出學術圈,做瞭一個江湖散人,實則是走進瞭無所不包的文化江湖,也隻有這種無邊廣大的江湖,才能承載得起田先生的不羈之才,並讓他獲得瞭鯤鵬搏擊九天的自由。田先生對自己要求較以往更高,且非常嚴苛,可以借用田先生《晚香齋筆記》序來界定其江湖操守:“放下文學的功利暫且不談,我一直堅持認為,一個文化人、一個精神領域的勞動者,誰如果夢想用一點個人化的獨特創造回報我們的人民與國傢,他就一定要在文化的傳承上先建立某種綿長的聯系,接著須在創造實踐中致力於某種超越,這才可以獲得做‘文化人’最基本的認證。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就是混文化、玩文化,結果大抵隻能混出玩出偽文化、自欺文化及欺人文化,時過境遷,一切這樣的文化都必然灰飛煙滅。”他的自律應該是“江湖人能做的大抵還是結好自己的網,靜待個人的螢燈魚汛” (周慶明畫集序)。
人在江湖的田先生到底結的是怎樣的網,菜九以為他是在極細致地做著存亡繼絕的事業。可以與之相較的,當數考古工作者的田野作業,隻是後者發掘與拼接的是消失瞭的事件脈絡,田先生的發掘與接續更側重於已基本式微的文化元氣及正在滅絕的民風民氣的脈絡。同樣是搶救性的挖掘,田先生更著眼於挽回急驟下墜的道德人心。須知,存在瞭幾千年的中華道統,經過大規模多輪次有系統地長時間斫殺,早已氣若遊絲,其中很多可貴的東西隻有江湖上才會有些微殘存。所以田先生的步入江湖,實則是開啟瞭一個更加崇高的事業。
基於禮失而求諸野原理,田先生近二十年精力都放在鄉土化本地化上面,而徐州這塊文化熱土,又為田先生提供瞭一個廣闊的江湖運作空間。像馬爾鑾、莊靜、劉惠民、張伯英、李蟠、山西會館等若幹歷史記載片段,有些是田先生的獨力發掘,有些是得到田先生的大力鼓吹,它們雖然隻是揭開瞭歷史的一角,已足以見證徐州這塊文化寶地的豐厚蘊藏。很多事情,隻須抖落覆蓋的塵土,讓其重見天日,其價值自然而然就顯現出來。文集中的相當篇什,可以視作田先生這二十年來的部分江湖心得,不僅反映瞭田先生在這塊熱土上的用功,忠孝節義等綿綿不絕的夫子之道也在他的文字中熠熠生輝。
我差不多讀過田先生的所有著作,我覺得最能打動我的,還是《江湖心雨》裡的80篇短札,將其視之為田先生一生中最炫麗的人生華章或不為過。經田先生點化而出道的菜九,對什麼樣的文字才能稱得上好文字,也有一些管見私得,現借著田先生的文字,說出來與大傢共同參詳。
依菜九的菜鳥見識,好文字的要義是,守正道,持正義,有氣力,有章法,有張弛。當此數者具,便當講清楚,寫流暢,做到灑脫而自然,流暢而有個性。以上諸要素,《江湖心雨》盡皆包羅,而且最為重要的守正道,又是田先生做得最好的。田先生的正道就是仁道,它不是空洞的大道理,實是由無數淳厚的鄉土情致累積而成。田先生每見一善事,每見一可嘉許之處,必以最大的善意發現其蘊藏之美,並不憫言辭大力表彰出之。田先生此舉並非濫用慷慨,實則是當今可以嘉許之事已成稀缺之物,任何一點真善美,於匡扶社會正義都彌足珍貴。尤其是很多陳年舊事,經田先生以大愛之心盡力描摹,頓時滿紙生香,為當下污濁的生活,引入瞭一泓清泉,讓仁愛的種子在社會上生根發芽。所謂撥亂世返之正,大概就是這種功效吧。長期以來,田先生不懈傳遞著江湖中蘊含的質樸,蘇解著社會麻木的堅冰,“讓每個人都從溫情中受益”。所謂挽回一點元氣,便留得一線生機。
《江湖心雨》涉及瞭多種文化領域,有文學評論,有藝術品鑒,有辭賦創作,有歷史考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均精彩紛呈。如同一個江湖高手,無論什麼樣的傢夥式,一旦田先生操之手中,都能舞弄出精彩。到底田先生是絕頂高手入瞭江湖,還是江湖讓他成瞭絕頂高手?應該是兩者兼而有之,但菜九更認可江湖的歷練讓田先生功力更高。因為《江湖心雨》全是近二十年的文字,而且愈往後愈好。何以年屆古稀的田先生筆力竟然遠過其盛年,觀其序王先生畫傳或可窺其端倪。其曰:“王仲博先生的藝術成就,之所以高出眾‘鄉賢’,內中含著必然性之因素:國學奠基,為一;高端師承,為一;萬裡胸襟,為一;與時俱化,為一。”這四個必然,至少田先生得其三,其所未得者,菜九以為高端師承也。因為田先生所處時代,並沒有什麼不得瞭的大師,如果真要尋其師承,當直繼孔孟及前世諸賢。四者之外,就數江湖歷練為其最大臂助瞭——遠離瞭權力允許的學術遊戲,獲得瞭極大的自由度,心智得以大開。田先生的事例揭示瞭一個秘密,就是與權力話語的距離越遠,心智復蘇的機會越大,所得也越多。
菜九對自己折疊語言的能力一向比較自負,但讀瞭《江湖心雨》,就感覺到我的所謂能力,真是太小兒科瞭,至少是檔次太低瞭些。因為不具備田先生的豐厚學養,很多東西尤其是境界方面的內容是出不來的。更令人感佩不已的是,田先生用簡短的語句裹挾巨大的容量,往往一個句子就打穿瞭一個思維通道,讓人看到一直在回避的種種真相。比如:
在生命的漂流中人們都會變得面目全非。(周沛生《草木紀事》序)
“實錄直書”的原則,往往讓位於“為尊者諱”的諛筆。(《風雨歲月》序)
好在謊言與偏見的維持費用太昂貴,當撒謊者因撒謊而筋疲力盡,真實自然會水清沙白。(《邳睢銅抗戰史新考》序)
統治與統治精神不是一回事。統治精神的實用形態又與它的原生形態不是一回事。(《北京立瞭聖人像》)
其實,前人是沒有耐心等待後人的。(《夢尋勺圃》)
在今天,在中國,在美化自己與抹黑他人的完美結合中,“民間”的聲音隻能淪為“邊緣話語”瞭。(為《馬爾鑾傳》序)
生命奄忽,萬物難久,蕓蕓眾生,各自空忙,真的沒有幾個人能悟透生命耗散中的創造義務。(《讀老耘書畫興懷》)
在形而上的理性青空,美永遠是飄揚不逝的呼喚。(《男性的尷尬。》)
此消彼長的人格較量從來都是時代歷史的產物。(《哭泣創造人格尊嚴》)
生命的勝利,並不是占有多多益善的歲月。(《時間戀》)
值得思念的歷史,永遠有凡夫俗子難以企及的精彩。(《夢尋勺圃》)
真不知需要多少力量與熱量,才能將這些話語糅合熔結成一個整體。因為這些話最經得起咀嚼,當其蘊含的滋味被一點一點地咂出來時,頓時讓人感到心如過電,欲辯忘言。而且田先生說這些話時,似乎根本沒有發力,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勁道內斂,綿綿而出,用最輕靈的筆觸,鍛造出瞭最沉重的錘擊,並一記記地落在人的心尖上,綿綿作痛,久久不已。
以輕靈的筆觸,寫沉重的話題,應該是田先生的獨門神功——拆解的嫻熟,敘述的平和,又那麼收縱自如,不經意地就從他所點評的一切事物中,輕松自如地切割出普世的意義,給人啟迪給人教益,而且都是田先生的獨得之秘。
田先生的文字充分證明瞭這樣一條鐵律:隻有能穿透歷史的聲音,才能給人以震撼。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古人此話或者可與菜九所論相互印證——無論研究寫作都是個力氣活。寶藏在江湖,唯力大者得之。田先生的力氣的核心是夫子之道。依田先生之見,孔夫子要麼被利用虛飾,要麼被誤讀潑污,目的都在於愚民。所以“誤解孔子,於孔子個人造不成任何危害,受害的卻是今天的中國人和今天的中國” (《北京立瞭聖人像》)。田先生不受愚,所以有氣力。最近菜九與田先生相約寫孔子研究,最後發現根本插不上手,因為田先生所知太精深瞭,菜九也因此見識到田先生是如何從孔夫子那裡獲得正能量的。根據菜九的理解,田先生步入江湖之前是主攻文學評論的,這一點已充分體現在他眾多對文學藝術作品的非常到位的評價中。他的江湖作業用到最多的,又是後來增進的解剖歷史的功力,此功力絕不在文學評論之下。在田先生這裡,這兩者又完美結合、密不可分,猶如雙劍合璧,威不可當。所以,田先生每每從一個事件一件作品中解讀出無窮無盡的內涵,比如讀萬歷皇帝,讀金瓶梅,好像有無數的門徑可以進入,並讀出無數迥乎常人的世相。此時的田先生,在菜九心目中如同大鬧長坂坡的常山趙子龍,一身都是膽,招招都見血,在整個中國大文化的領地裡往復馳騁,如入無人之境。
田先生見證瞭太多的苦難與墮落,洞見到苦難與墮落背面隱藏著的深層內核,但他的文字並沒有多少愁苦之聲與憤懣之色。因為他仍然堅信隻有“當人性恢復瞭良知,歷史才隨之恢復記憶”(《莊靜文集》跋)。“人性向善、向上、向好、向美是大勢”(《歷史的深處》小序)在他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動搖。所以他的文字總是那麼平和澹定,從容不迫,充滿智慧。
正因為這樣,所以田先生的文字最能喚起人們的思考與警醒。而他達到這種目的的方式又是多種多樣,如同鉆石有著無數的面,面面均折射出他無窮的光芒。人們不難發現,無論是文是字是畫是事是歷史是現實,一旦觸動田先生的機栝,他心中豐厚的蘊藏,那些對人生的深度思考,便如長江大河奔騰而出,與其所評論物事融為一體,很難分出他是在評物還是在述己,而且這類深刻的思考在集子中俯拾皆是:
閱讀是一種因為瞭解而接近的過程。文學人不能靠文學而安身立命,但文學卻可以涵養其人性。(《與夢同行》序)
命運真是不能以“後果”來修定“前因”的!(莊靜文集序)
歷史情結不是單純的“回頭看”,在“回頭看”的那一瞬間,你如果願意傾聽,歷史會告訴你許多的隱秘與玄機。(《民間百態》序)
“冤”的話題,太沉重。在中國,沒有人扛得起。 “冤”的話題,也太暗昧。在中國,亦沒有人勘得破。(《馬爾鑾傳》序)
田先生似乎不以寫詩著稱,但人們可以從他的筆下看到詩情滿懷,詩樣的語句在他的文字中處處流淌:
百年冷卻,熱血是否還有春溫?百年漂洗,記憶是否還會殷紅?。(《“戊戌六君子”百年祭有感》)
原創的畫,方有“大美”。惟“大美”之作,可與天地齊物!鮮活的畫,方有“生命”。惟“生命”之歌,可與風雷交響!(《讀尹成先生的花鳥畫》)
歷史,在中國民間故事中現出本相。人民,在中國民間故事中找到位置。(《寫在〈中國民間故事全書·徐州分卷〉出版之際》)
作傢使命感愈高,則創作真實感愈低;作傢應時之筆愈多,則傳世之作愈少。(《故鄉尋夢》)
傳統的脈絡,遙接宋元;造化的濡染,映照當今;在無限江山與圓熟技法的結合點上,浸潤為美侖美奐的時代畫卷。(《超越仁智的擁抱》)
欣賞曹傑書法篆刻,於現代人的審美創造中你會隱隱聆聽到中華書道的千秋回響。(《曹傑書畫集》序)
永遠是作品說話。永遠是欣賞者的理解破譯創作者潛藏於作品中的暗寓。永遠是形式變革承載精神超越。永遠是創作與欣賞的雙向互動成全流行再揚棄流行。(《李天池金石書畫精品集》序)
我最心折田先生講清楚的功力。他特別擅長以簡短的文字包容很寬泛與深奧的內容,常常在短小的篇幅中包含瞭巨大的信息量——風土人情的信息量,歷史演進的信息量,文化藝術的信息量,價值取向的信息量,而且都是正能量。我從沒有看到任何其他當代人做到這一點,這也是田先生始終讓我景仰之處。
我以前向朋友推薦田先生擔任學術指導時,聲稱沒有什麼是田先生不知道的。但《江湖心雨》一書,讓我覺得田先生胸中所藏又遠遠高出瞭我的評價。因為知道與知道得鞭辟入裡,完全不是一回事。
當年介紹菜九與田先生結識的馮保善先生曾經感慨道,田先生是大才,如果不是局促在徐州一隅,絕對是可以發揮更大影響的。菜九也為田先生而抱屈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等到有瞭點長進之後,便覺得早先的抱屈世俗瞭一些。我等抱屈的意思無非是以為田先生的影響不大,實在是一件虧大瞭的事,實際上虧的並不是田先生,而是整個時代整個民族。當年老子青牛出關,被關尹子截住,留下瞭道德五千言。不若此,則老子默默無聞。但五千言於老子何幹何惠?不留五千言無損於老子,損的是中華民族嘛。田先生名聲盛否,又與田先生何幹?世人不知田先生,損失的是世人嘛。其《讀老耘書畫興懷》曰:“老耘走瞭,把書畫留在人間。在靈魂深處,他相信自己,他也相信時間。”這既是在寫劉惠民先生,也可以看作是田先生對傳名一事的夫子自道。當年的老子、孔子,也都是沒有廟堂話語權的江湖散人,最後還不都步入到整個中華文明的正中央?如果認可《邳睢銅抗戰史新考》序中所說,“一本書的價值,永遠與它所提供的精神營養的多寡相關”。那麼田先生自己的書,一定會因為能提供足夠多的精神營養而具備瞭不朽價值。
一直以來,菜九對那些有可能傳之久遠機緣的人不住灌輸,要早日圈定個人的領地,建一園,築一山,鑿一泉,植一畦,然後可以徜徉其中,終老天年。我也始終在揣度,到底什麼是田先生的個人領地,但始終沒有得出個所以然來。經過反復研讀《江湖心雨》後,不免對早先的私心憂慮哂然而笑,菜鳥就是菜鳥,總是那麼小傢子氣,田先生又哪裡會稀罕這種菜九翹望不已的個人領地,他早已真實地擁有瞭一個江湖。
人事有代謝,江湖則永存。江湖何以永恒,無非是其無所不包。田先生結構出的文字的江湖、學問的江湖,亦當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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