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不涉及任何商业秘密或ZZ观点，试图以普通人视角给出解读，因此请勿纠结某些描述的不够精确。

正文：

今天（2022.2.22，这么二的日子）一则新闻被爆炒，说财政部对部分国企进行了窗口指导，要求逐步退出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业务。

网上各种声音都有，作为一个这个圈子里的人，说说这件事，算是以正视听吧。

四大指的是普华永道，德勤，安永，毕马威这四家全世界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所谓大，就是人多业务多的意思。四大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专业服务咨询机构，没有之一。不过，四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家都是老字号经历了多轮并购，甚至有过不止一次的拆分，20年前还是六大呢。一个安然事件，埋葬了当时最大的Arthur Anderson安德森会计师事务所，然后是普华永道的合并，只剩四家了。然后世界各国的监管机构一看，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没法充分竞争了。于是各种心照不宣之下，四大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其实四大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这几年遭遇的挑战就没停过，稍微数数：

– 英美监管机构一直要求四大的审计业务与咨询业务实现彻底的拆分，也就是说，把咨询部分彻底独立出去。但这件事初衷很好，操作起来很难。比如当初毕马威剥离了毕博，毕博当年也是顶尖的咨询机构了，没几年就树倒猢狲散了。现在的四大，除了德勤，都不想重蹈覆辙

– 审计业务的独立性问题。这是审计这个行业的一个独特问题，也是这个行业的阿克琉斯之踵。四大的现状，就是对自己的审计客户了解至深，很多时候比客户还了解客户并不是一句吹牛的话；因此四大天然的都有为自己的审计客户提供各种增值咨询服务的倾向，一方面可以多赚咨询费，另一方面，你是专业人士，面对现成的客户，还确实需要你的服务，你也手痒啊。问题就来了，你给客户提供咨询服务，比如做了个ERP系统，然后年度审计来的时候一看，哎呀这个科目的计算为什么是这样做的？你的客户手一指，你们咨询团队教我这样做的 – 于是审计师变成了审计自己同行的作品。这是任何审计准则都不允许的。

– 审计业务的深层次自我矛盾。作为审计师，尤其是最大的公众上市公司的审计师，本质上是代表公众股东的利益对公司进行审计，因此各种审计准则写的满满的都是公平、公正、透明、诚信等等 – 这一点与律师等专业机构截然不同，别人都是彻底跟雇主穿一条裤子的，只有审计师，雇主出钱，屁股却不是坐在雇主一边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你的雇主财务造假了，然后请你来审计，你看出来了，是说还是不说？不说，赔上自己的职业声誉，东窗事发还可能入刑；说了，惹恼了客户业务就没了。所以从监管的角度，是乐见大型的会计师事务所店大欺客的。但即使如此，当年也有德隆这种事情。

– 跨国监管的问题。老米一个劲的要查中概股的审计底稿，本质上也是被中概股各种财务造假给坑过，比如当年的Sino Forrest这些，再比如为啥现在两国贸易战如火如荼，还有大批“独角兽”不去科创板而瞄著纳斯达克？因为国内监管严啊，有点啥风吹草动，证交所质询函就来了，都不用等到证监会调查。而去美国上市呢？美国证监会（SEC）能看到的，就是薄薄几页审计报告而已。但是审计底稿里面确实有很多商业机密性质的东西，国家肯定不想给外国机构看到。在两边的财政部直接出面互怼的情况下，四大的中国所在中间所受的夹板气确实也很难熬。

回过来说说四大中国所。很多人对四大存在误解，总说某某所美国总部，某某所英国总部之类。其实四大的结构不是一般性的公司结构，不像普通的跨国公司一样存在一个国际总部的概念。四大彼此的结构也存在不小的差异，但简单理解，就是四大各个国家所都是本国注册的从事审计服务/咨询服务的法人单位，彼此之间从管理和业务角度都是独立的，只是通过一个品牌共享协议共享该品牌，自愿遵循该品牌下的各种工作质量要求和风险控制标准，并以一个共享网络的面目面对客户。这还是当年安然事件的结果，不多展开，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查询。

所以，回到中国的四大，它们都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会计师事务所，而不是很多人认为的外国会计师事务所的中国分所。举个例子，老米制裁菊花之后，美国四大基本都迅速切断了与菊花的所有业务合作，但中国四大都继续与菊花保持合作关系。

另外，中国四大的名字，如果写完整了，是普华永道中天，德勤华永，安永华明，毕马威华振 – 看到了么？

最后说说国企“去四大化”这件事。

首先，这个风声并不是今天才放出来的，从四大进入中国的第一天起，国企是否应该聘请四大作为审计师，就一直是个争议的话题。当年邀请四大进入中国，起因是中国搞市场经济需要正规化的审计服务，实际上更多的是倒逼企业的财务、管理的现代化、市场化、正规化。因此，虽然有各种反对，国企还是纷纷聘请四大了，尤其是赴美上市的那些。

其次，能否真正“去四大”。审计业务看似枯燥，但当代审计早已经从“核数”（香港一直把会计师叫做核数师，也算食古不化的一个典范了）演化为风险为导向的审计，是一件高度复杂化、数字化的系统工程；更不要提四大提供的各种专业的财务、风控、合规、税务、战略、管理等各种咨询服务了。国企从四大获得的各种专业服务，尤其是审计之外的很多咨询服务，国内专业机构是无法取代的。能完全取代一家四大的，只有另一家四大，这是事实，是全世界都适用的事实！

再次，所谓数据安全。四大内部使用各种信息化审计工具超过20年了，这些工具内嵌各种审计准则、风险控制程序、审计方法论和大量的行业场景，是四大的核心Know How的一种具化，也是四大在全世界保持同一工作标准和质量标准的根本性保证。当然，这套工具都不是中国本土开发的，也没有任何中国本土会计师事务所有这个能力去开发一套与之相当的系统。这是我们的短板之一，其意义甚至不亚于在半导体行业的缺芯！当然，作为独立运营的中国法人单位，四大中国所与提供这套工具的国际品牌持有方都有严密的协议，而且按照财政部的监管要求，中国承接业务的所有数据是必须存放在中国境内，只能由中国所方面控制的。因此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以数据安全为理由，那就等同于质疑四大的职业操守了。如果你怀疑一个审计师的职业操守，那你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出具的审计报告，这就是对整个行业的颠覆了。当然，从阴谋论角度，四大的美国所都是最大最强也最有影响力的那一个，你可以怀疑美国所能否偷偷地看中国所的数据，以美国人的表现来看，技术能力和动机，以及他们的道德水平，谁都无法彻底否认这种偷窥发生的可能性。

不过，美国人要求提供中概股的审计底稿已经超过十年了，如果他们能看到中国所的数据，也不至于这十年来一直跟中国拉锯，甚至放出要切断中国四大涉美业务这种威胁，结果直到中概股要从美国大面积退市的去年，才可怜巴巴地拿到了两家所的四家中概股的审计底稿。所以四大中国所在数据安全方面的坚守，作为一个行内人，我们是相信的。毕竟这个问题上对美国人开个口子，开口子的人入刑不说，四大中国所加起来好几万人的职业饭碗都不想要了么？

最后，谈谈四大的真正中国化。四大的中国化/本地化从来不是一个是否问题，而是一个时间问题。大概率，下一届的四大中国所主席，会普遍出现大陆本土人面孔。甚至某所的已经明目张胆地请了一位众所周知的官二代当副主席。这件事，国家有着清晰的规划与安排。2012年监管要求把四大改成了“特殊普通合伙制”，这个非常拧巴的定义的核心，就是要求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持有中国CPA的比例不得低于80%，实际上就断绝了非中国公民大规模把持四大高层的可能性。未来的四大中国所，在大陆管理层的领导下，有党委有工会，如果再能够实现信息化审计工具的自我开发自我维护（依然需要与其他四大所保持质量要求的一致），那么就不存在任何可以被质疑的非中国因素。

当年川皇一声吆喝，各种极限施压制裁我们的某高科技龙头企业时，四大美国所第一时间切断与该企业的一切业务联系，撤回了所有专业服务人员；这个时候，四大中国所的选择是一致的：派出自己的专业服务人员，顶上了外国人撤走留下的缺。鄙人不才，也是补缺队伍中的一员，并有幸为之服务至今。当年和美国同事交接时曾有过简短的讨论，摘要如下：

老美 – 你们不怕制裁扩大到你们自己身上么？

我 – 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怕你们的制裁？

老美 – 你们中国所为什么不跟我们美国所保持步调一致呢？

我 – 中国所是独立专业机构，不是你们的下属！

老美 – 祝你们好运，我们留下的坑可不小！

我 – 放心，比专业我们哪点比你们差了？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抢我们的客户了！

（最后吐槽一句，同样的服务，当年客户为啥要选美国所不选中国所？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客户自己的风格。当然，制裁之后，他们改了。。。）